从县城到府城,顾霖感到身体不适,主要是因为路途遥远颠簸和中暑,昨晚吃了药睡了一觉后,顾霖便感觉好多了。
外头响起敲门声,郑颢的声音传进来:“顾叔,你起了吗?”
顾霖已经洗漱好,应道:“我起了,进来吧。”
话落,郑颢便从外面走进来。
换下昨日的常服,郑颢身着一袭月白色的长袍,月白色最是显黑,也最容易暴露身体的缺点。
一般情况下,众人都不会选这个颜色,但月白色的衣裳穿在少年身上,却没有显出诸多短处。
郑颢身姿挺拔直立,脚步徐徐,身上的月白色长袍犹如浅浅溪流,在布满暖阳的室内,缓缓流动着,有种说不尽的风流。
眼前一亮,顾霖的视线落到对方头上的发带上:“你穿这身衣裳好看极了,但黑色的发带和月白色的衣裳不搭,待会儿吃完朝食后,我去给你买条新的。”
嘴上说着为郑颢买发带,但顾霖有自己的私心,他想要出去逛一逛。
虽然之前他和赵嫂子来过府城看赵大根,但因为时间急促,他们见完赵大根后很快赶回县城了。
如今时间充裕,顾霖便想着吃完朝食后出去走走。
郑颢微微敛眸道:“顾叔,你身体不适,今日还是待在客栈休息吧。”
顾霖不以为意,摆了摆手道:“没事,我觉得好多了。”
“顾叔。”
郑颢微微敛眉,顾霖看向他,虽然对方什么也没说,但凝着的眉宇,充满担忧的神情和眼神,令顾霖生出几分犹豫。
见身前的年轻哥儿动摇了,郑颢的神情愈发和缓且担忧,他对顾霖道:“顾叔,等我考完府试和院试后,再陪你出去好吗?”
顾霖身体不好,且府城不比县城,人生地不熟的,郑颢不放心顾霖一个哥儿出去。
虽然可以让牛强跟着顾叔出去,但郑颢并不放心把顾叔交给别人。
顾霖虽想出去游玩,但见郑颢这般担心自己,怕影响到对方科举,于是,他道:“好吧。”
见顾霖答应下来,郑颢凝着的眉微微缓和。
于是接下来十几日,顾霖几乎都待在客栈里,为什么说是几乎呢?
因为郑颢并不是完全不让顾霖出门,他每日都会抽出空闲,陪顾霖在周围街道散心。
这样的日子飞快度过,很快,郑颢便迎来了府试。
府试那天,顾霖亲自送郑颢去考场,郑颢连考了几天,府试才结束了。
又过了两日,府试的成绩出来了,郑颢仍然以第一名的名次进入院试。
院试和府试相距的时间不长,顾霖和郑颢仍待在客栈,到了院试那日,郑颢走入院试的考场。
院试也要考好几日,待结束后,顾霖亲自接郑颢回客栈。
晚上,两人吃完饭后,看着坐在对面的少年略显疲惫的面容,顾霖催促道:“快回屋休息吧。”
接连多日科举,郑颢确实有些累了。
他抬眸对顾霖道:“明日我再陪顾叔出去。”
没想到对方还记挂着这件事,顾霖神情略带心虚。
其实早在郑颢进入考场后,顾霖就带着牛强在府城内游玩了。
不过,他没有去很远的地方,就在客栈附近游玩。
但顾霖没有告诉郑颢,他只应道:“好。”
顾霖不想告诉郑颢,是因为怕郑颢担心自己。但他没有想到的是,牛强是郑颢的人,自己的行踪早就被对方说给郑颢听了。
三年前第一次交易时,牛强便看出郑颢不是寻常孩童,后面随着相处,郑颢随便一计便能帮助他解决诸多麻烦,牛强便愈发不敢小看这位半大少年了。
当对方县试名列第一时,本就不是蠢笨之人的牛强愈发看好郑颢。
牛强早就想要金盆洗手了,郑颢让他看到了不凡的潜力,于是他对郑颢进行了三年的观察,直到其县试成绩出来后,牛强才下定决心跟随对方。
顾霖不知道这些,他和郑颢说完话后,就回到各自房间洗漱了。
一夜好眠。
第二日,顾霖和郑颢起来吃完早饭后,牛强仍在屋里睡觉。
郑颢起身对顾霖道:“顾叔,我们出去吧。”
顾霖仍然坐着,他微微抬头看向郑颢问道:“要不要去和牛大哥说一声?”
郑颢耐心道:“我昨晚便和他说过我们今日要出去了,他这些日子照看我们,耗费心神,还是让他好好休息吧。”
听了郑颢的话,想到这些日子牛强总是陪着自己出门,顾霖道:“牛大哥确实辛苦了,那我们自己出去,让牛大哥休息吧。”
说完,顾霖和郑颢走出客栈。
这些日子,顾霖可没少往外面跑,对客栈附近的街道熟的不得了。
他走在前面,还不忘转头对身后的郑颢道:“小颢快些,前面有一家卖糖葫芦的,去晚了就没有了。”
顾霖走的快,但郑颢也不慢。
他腿长一步能顶别人两步,之所以走在顾霖略后一步是因为街道上的人太多了,他站在顾叔身后便于护着对方。
听了顾霖的催促,他仍沉稳地迈着步伐,但却上前一步,靠近了顾霖道:“顾叔怎么对这里这么熟悉?”
“天天逛……”对郑颢没有设防,顾霖一时脱口而出,但很快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他赶紧收住声。
他转头,神情略带心虚地看向郑颢,却不想望进对方黑色沉静的双眸。
顾霖微微咽了咽口水,串好词道:“之前在客栈附近逛街的时候,总听到别人说起这边,我便知道了。”
好似没有听到顾霖前面说什么,郑颢微微低眉,面不改色道:“怪我让顾叔只能从他人口中听闻府城的趣味。”
见郑颢这般模样,顾霖瞬间不心虚了。
他微微抬首,对郑颢道:“不怪你,不过我的身体没有大碍,你以后不用那么紧张了。”
其实,对于自己出去闲逛,郑颢可能会生气这件事,顾霖并不害怕。
但郑颢的性子不同于人,他内敛沉默,换作他人不满自己一些行为会直接说出来,但对方不会。
他会用担忧的眼神看着你,温和平静的语言劝诫你,你如果不听的话,好似犯了天大的罪。
顾霖便顶不住对方温和担忧的目光,有时候真的会生出许多愧疚的情绪。
于是久而久之,对方为自己好的行为,顾霖都会听一些。
不管背地里瞒着郑颢做什么,至少在明面上,顾霖不会表现出来。
但他没有想过的是,他的这点小心思,郑颢早就知道了。
因为他有分寸,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郑颢身为小辈,又不能过于管束长辈,要不然,他的行为早就被郑颢制止了。
不过,对于顾霖说自己身体很好,让他不要担忧,管束其行动的话语,郑颢唇角微挑笑了笑,不置可否。
走到卖糖葫芦的草垛前,顾霖的注意力被吸引了,所以他没有在意郑颢的回答。
他上前和老板买了两串糖葫芦,把其中一串递给郑颢道:“这家卖糖葫芦的老板是从京城过来的,虽然我没尝过京城的糖葫芦是什么味道,但这家糖葫芦比其他家好吃很多。”
接过顾霖递过来的糖葫芦,郑颢抬头,看着对方迫不及待地吃起手上的糖葫芦。
起初,身前的年轻哥儿因为糖葫芦的甜蜜,脸上露出享受与愉悦。
但紧接着糖葫芦外面的糖衣褪去了,年轻哥儿咬到了里面的山楂肉时,清艳含笑的脸顿时皱了起来。
看着眼前的情景,郑颢的神情不自觉地柔和起来。
他低首咬了一口糖葫芦,糖衣在嘴里融化,郑颢进而咬到了山楂肉,但他的神情没有一点变化。
因为口腔之中除了甜蜜外,郑颢感觉不到一点酸涩。
边走边吃,顾霖的嘴巴没有停过,从糖葫芦到凉粉,从肉饼到饮子,郑颢跟在他身边,帮他提一大堆东西。
逛了一大圈,顾霖有些累了。
他放慢了脚步,没有走在前面,而是走在郑颢身边。
两人慢慢地走着,忽地,顾霖转头问郑颢道:“小颢,你觉得自己的院试考的怎么样?”
之前郑颢县试和府试时,顾霖都没有问过,是因为不想给郑颢太多压力。
现在问了,是因为院试是最后一场了,而且问过后心里有底,才好计划着做一些事情。
在顾霖看不到的地方,郑颢伸手为他挡住拥挤过来的男人。
那男人往这边冲撞过来,在快要撞到年轻哥儿时,被其身边的少年伸手拦住。
他抬头看到少年冰冷的神色,和黑色冷寂的眼神时,身体抖了抖立马转身跑了。
从逃跑男子的身上收回视线,郑颢的目光重新落到身边的顾霖身上道:“此次院试的题目和府试很是不同,我虽写完了且有把握榜上有名,但具体成绩还要看考官如何评定。”
郑颢回答完后,顾霖接着问道:“如果你院试过了后,是想要留在县城读书,还是来府城读?”
郑颢没有回答,反而问道:“顾叔喜欢哪里?”
顾霖微微抿唇道:“若论教学自然是府城最好了,但幸福楼,幸福居和赵嫂子他们还在县城。”
说到后面,顾霖的神情充满纠结。
他是一个孤儿,但同时是位很重情的人,他和赵嫂子他们相处了三年多,早就把对方看作自己的家人了,怎么可能说离开就离开。
算了,实在不行,让郑颢来府学读,自己半个月或一个月来看对方一次。
郑颢道:“那我便去县学读。”
“什么?!”
听了郑颢的话后,顾霖的眉宇皱了起来。
他看向郑颢,只见对方一脸认真,丝毫不似开玩笑。
顾霖有些头疼道:“小颢,我知道忽然要你离家非常困难,但人总是要长大的,我们日后也会聚少离多,府学各类条件比县学好,你不要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郑颢道:“顾叔,我没有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但顾霖这次却没有让对方说下去。
郑颢总是有许多看似有理实则无理的话,且能用这些话把自己说的哑口无言。
即便自己占理,最后也能被对方说的毫无道理。
顾霖的面色难得沉下来,看不出刚才嬉笑的模样。
他对郑颢道:“小颢,假如你这次院试过了,你就是秀才了,秀才的下一步便是举人,县学里的先生多是秀才,如何教导你?府学却不一样,里面诸多举人,这关乎到你的前程,不要任性。”
郑颢的眉间和眼底染上阴郁,他合着唇没有说话。
见郑颢这般模样,顾霖生出一些无奈,但他绝不会任由对方任性下去,耽误自己的前途。
顾霖想了想,脑子却有些混乱,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
郑颢见不得顾霖为自己头疼烦忧的样子,他道:“院试成绩还未出来,顾叔不用想那么多,一切等到时候再看吧。”
如今说服不了郑颢,也只能这样了。顾霖和郑颢回到客栈,虽然两人方才还为府学和县学之事弄得不愉快,却一如往常相处吃饭。
但是,顾霖却没有以往那般心大,把这个问题抛之脑后。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榻上想了许久。
第二日,顾霖吃完早饭后,起身对郑颢道:“走,趁院试成绩还没出来,我们先去买房子和铺面。”
郑颢拿着筷子的手一顿,而后,他抬头看向顾霖,黑色眼眸中不知划过何种情绪,他轻轻地唤了一句:“顾叔。”
顾霖道:“昨日是顾叔想的太理所当然了。你们这样年岁的人,几乎都没有离开过家,大根还是二十多岁来府城学手艺的,我怎么能那么狠心让你一个人到府城求学。”
“所以,我决定在府城买房子,你院试过了后,我就和你一起搬过来住。”
看着身前笑意吟吟的年轻哥儿,郑颢知道,他一向知道,顾叔对他多有迁就,但没有想到对方能为自己做到这种地步。
郑颢微微低首,眼睫与阴影遮住了他脸上所有的情绪,即便是顾霖站在他对面,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郑颢低声问道:“那婶子他们呢?我们来了府城后,他们怎么办?顾叔舍得吗?”
袖子里的手一点点地攥紧,郑颢生怕下一秒听到自己不想听到的话。
顾霖沉默了许久,郑颢忍不住抬头看他,只见顾霖面色复杂,郑颢心里一沉。
顾霖开口,郑颢的掌心攥的发白,但他没有丝毫感觉。
顾霖慢慢道:“我虽然舍不得赵嫂子他们,但你更需要我的陪伴。赵嫂子和余哥儿他们有赵大哥和小六哥,但你却只有我。”
“反之,我也只有你。”
“所以,我不可能让你孤孤单单地来府城求学。”
那一日,郑颢看着身前的年轻哥儿一张一合的嘴唇,对方所说的话语不停地在他的脑海里回荡着。
他们有别的家人。
但你只有我。
我也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