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一日凌晨,长沙城外的一声轰天巨响,惊碎了多少人的夏日初梦。
矿山,炸了。
那座矿山是从清朝时就开始挖掘开采的,至今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现在,所有能进入矿山的通道全部坍塌,更别说里面的古墓了。
就算是日本军方派兵前来,想要重新挖通那座矿山,也要耗时日久。
眼下,日本对中国的全面开战已经不远,哪怕这是一座金矿山,军方无余心也无余力再去探究这里的秘密。
一切,都要为战争让路,这是一个国家的选择。
事发后,以田中凉子为首的日本特务消失了。裘德考的商会也战略性地撤离长沙,潜伏暗处伺机而动。
与此同时,陆建勋失踪了。
南京方面派了调查员来了解情况,很容易就得出了结果:案发前一日,陆建勋特批了大量炸药运往矿山,有他亲笔文件为证。
而且就在同一天,有村民目睹他带了几个卫兵偷偷前往矿山,长沙上下皆知,里面即是张启山被冠以罪名的那座古墓。
据目击者称,陆建勋和卫兵都没有从矿山里走出来。
结论就是,张启山是被陷害的。陆建勋在设计攫取了军政大权后,暗地里去矿山里开挖宝藏,却在使用炸药时不慎造成山崩,最后葬身其中。
史书只会由存活下来的人书写。所以,这就是全部的真相。
陆建勋已死,长沙军务却不能无人执掌。为此,二月红等的长沙九门望族将联名信交给了调查员,代为转送南京政府,请求让“无辜被冤”的张启山重新成为长沙城布防官。
南京政府很快同意了这一请求。
眼见事不可为,先前和陆建勋有所勾结的霍家三娘便及时抽身示弱,将当家人的位置交给了自己的侄女霍仙姑,并请张启山照顾一二。
张启山做九门之首这么多年,知道点到即止的道理,欣然同意。
长沙九门经历了几番变动,好在大局安稳,只不过换了两个当家人——另一个,便是新任的四爷陈皮。
不过人人都知道他与张启山不对付,九门集会之时,第四把交椅仍然是空缺的。
夏末秋初,暑气尽消,岳麓山的枫叶红成一片海洋,仿佛是在用最热烈耀眼的颜色,预示着人间的姻缘新禧。
听说,张启山要结婚了。
陈皮像幸灾乐祸一样冲进书局里“报喜”时,朝兮正在擦货品,思维一晃神儿,随手就??了一件顶好的双耳莲底琉璃花樽。
把陈皮吓了一跳。
朝兮沉默了一下,淡定地叫来伙计打扫碎片,然后顺手抄起一个鸡毛掸子开始追杀陈皮。
陈皮落荒而逃,但失败了。
他当然不是朝兮的对手,很快就被逮到了后院,朝兮缴了九爪钩,用锁链绑了他的双手缚在背后。
“小陈皮,是不是最近日子过得太舒坦,想找找以前那种在死亡边缘的感觉?”
后院里有一座小竹亭子,石桌石凳俱全。朝兮用锁链扯着他,在桌旁坐下,唇边衔着一丝凌厉的气息。
陈皮缩了缩脖子,朝兮越是这么说,他越觉得心里不畅快,不答反问:“你这么生气,是因为那琉璃瓶打碎了,还是因为……张启山?”
朝兮凉凉一笑,把手里的锁链捏得咔哒作响,“张启山结婚,同我有什么干系?除非他强抢了我家的民女。”
陈皮心内稍安,讪讪道:“一个琉璃花樽罢了,我盘口新得了一件更好的,明日送来给你。”
“呦呵,陈四爷如今大方得很呐,我还记得那时在码头的库房里,某些人买我的货,还只给一半的钱……”
说着,朝兮便把锁链更紧了紧。
陈皮吃痛,急得龇牙咧嘴:“都多久之前的事了,你怎么还记仇啊!哎疼疼疼……”
委屈得眼眶都红了。
朝兮的心头突地一跳,松了松手,轻咳一声道:“知道疼就好,以后记得学乖,否则……”
“就把我丢墓里喂血尸?”
“哼。”
朝兮对天发誓,放过陈皮只是因为他认错态度良好,而非自己起了什么了不得的念头。
重获自由的陈皮揉揉手腕,嘿嘿笑着坐下来,准备继续张启山结婚的话题。不料一个伙计突然过来传信,说门外来了贵客。
贵客是娇客。尹新月。
朝兮让陈皮翻墙离开,在竹亭里接待了尹大小姐。
尹新月还是头一次来谢氏书局,很是惊讶,朝兮居然会把一个做黑买卖的盘口,装修成这么古色古香、文雅风流的所在。
品味不错。
朝兮客气地给小姑娘倒了一杯茶,漫不经心地问:“尹大小姐光临寒舍,不知……”
尹新月从背包里拿出一张大红烫金的喜帖。
“我和张启山要结婚了。”
“张启山好像还在犹豫要不要请谢老板,我就自己送过来了。”
“婚礼定在三天后,请谢老板务必赏光。”
“劳烦……张夫人亲自送来了,我岂敢不捧场?”
朝兮接过喜帖,落款是龙飞凤舞的“张启山”和清雅娟秀的“尹寒”。
尹新月本名尹寒,只因是北平新月饭店的大小姐,才被讹传叫做尹新月。如今写于喜帖之上,自然要用真正的名字。
喜帖送完了,尹新月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就坐在那儿八风不动地喝茶。
朝兮心里犯嘀咕,难道是等他说几句婚礼贺词?正当他搜刮肚肠想词儿的时候,尹新月终于开口了,还是个话锋陡转的重磅信息。
“张启山有一只二响环,在谢老板手上。”尹新月握着茶杯的手指用力到微微泛白,“八爷说,张启山很珍视它,想把它作为给未来夫人的求婚礼物。”
朝兮蓦然一顿,只觉得手腕上银白色的镯子越发显眼。
片刻,他舒然轻笑,随意道:“夫人怕是误会了,这镯子是军爷去北平前押在我这儿的——这也是没法子,军爷的万贯家财都搬到新月饭店去了,也就这镯子还值些钱。”
尹新月看似平静地摇了摇头,道:“谢老板不必急着解释什么。我今天来,只想跟谢老板说一些话。”
女人心,海底针。朝兮实在不懂尹新月到底意欲何为,索性听她继续说下去。
“有些事,谢老板大概不知道。张启山这么快恢复原职,是因为我父亲与国民政府的几位官员有来往……张启山有他要做的事,所以他一定会娶我。”
新月饭店虽在北平,但势力盘根错节,帮帮自家女婿并不难。而张启山和尹新月的婚事早就是板上钉钉的,倒也谈不上是“卖身求荣”。
朝兮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尹新月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这个世界上,想做新月饭店女婿的人有很多,有一些我不喜欢,有一些配不上我,我选择嫁一个我喜欢而且配得上我的人,所以,我一定要嫁给张启山。”
一个要嫁,一个会娶。
虽然合情合理,但朝兮就是觉得这小姑娘有些可怜。
他思量须臾,撸下了那只二响环递至她面前——抵押不等于赠与,物归原主,也是该当。
“当初这只镯子是抵了军爷千金一诺,如今军爷与夫人大喜,我便借花献佛,权当给二位的贺礼吧。”
谁料尹新月并没有收下,反而起身告辞,临走前只说:
“是我的,给不了别人。不是我的,我也不会要。谢老板,三日后,希望你不会失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