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来意说明清楚,朝兮看看天色,不欲久留,提着没喝完的酒坛子就要走。
“外面下着雪呢。”解雨臣起身,尽量委婉地挽留道,“您如果没有急事,就留下等雪停了再走吧,我……”
“我不是刚说过么,我急着找人。”朝兮侧过脸来冲他弯眉浅笑,“而且,这四九城里有我不想见的人。万一冤家路窄碰见了,我把他一刀杀了,你还得去局子里捞我。”
解雨臣也不知他是在说真的,还是开玩笑般的托辞,但话已至此,情知是留不住了,说了句“那您等等”,扭头回屋里去,拿了一件厚实的毛呢风衣出来。
“今天下了雪,晚上还要降温,您把这个换上吧。”
朝兮看这雪一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遂欣然接受了解雨臣的好意。
他手里拿着酒坛子不方便接,索性张开手臂,解雨臣会意地将风衣抖开,为他穿上,并仔细抚平褶皱。
朝兮不禁揶揄道:“果然是个大人了,解小九,我瞧你怎么还贤惠起来了?”
“您……您还是这么喜欢开玩笑。”解雨臣尴尬地避开他的目光。
解雨臣要比他矮些,这样近距离地站在一起时,朝兮只消略微低眉,就能看见解雨臣雪白的天鹅颈和微红的耳尖。
朝兮想,大概是刚刚一来一回,被风雪吹的吧。
唱旦角儿的,通常都生得骨架纤细,皮肉矜贵细嫩,解雨臣也不例外。
不过他幼时随二月红学艺,精通红家祖传绝技,还跟朝兮学了易容和缩骨。纵然是多年不见,朝兮打眼一瞧,也知道他绝对是一等一的高手。
“好好好,不逗你了。”
然而朝兮看看自己,又看看解雨臣,突然想起一桩事来,忍俊不禁。
解雨臣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地问:“怎么了?是衣服太不合身么?”
这件风衣的放量大,解雨臣穿着宽松休闲,朝兮穿着就是勉强够用,但也不至于太紧绷。
朝兮连连摆手,说:“我就是突然想起来,我每回来你们解家都是雁过拔毛,走时就没有空着手的。我最后一次见你爷爷,也是穿走了他的一件风衣。”
这话说的轻松随意,仿佛就是昨天发生的事,但解雨臣知道那已经过去半个世纪了。
而那最后一句话听着不祥,就好像……这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解雨臣眸光微闪,慢慢凝聚起一丝执拗的气息,表面上却仍作温声细语:“就一件衣服,不算什么,况且上次您离开,就什么都没带走。”
雁过不留痕,就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上回我是来履行承诺,趁火打劫可就不厚道了。”
说一说笑,散去心头少许郁结,朝兮转头看了看竹亭外,半晌,叹了口气,说:“我真得该走了。”
解雨臣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雪天路滑,您路上小心。”
“嗯。”
朝兮转身走出竹亭,然而却又停了停脚步,回头看向来不及收起失落与不舍情绪的解雨臣。
“解小九,你真得已经长大了。”他轻笑,像是一个疼爱晚辈的师长,温和安慰,“以后晚上睡觉,可以不用黑布蒙着门窗了。”
解雨臣喉头酸涩,然而来不及再说什么,谢朝兮便已转过头,飘然离去。
离开解雨臣家,转过一个街口,王蛇等人就开车等在那里。
朝兮拉开车门上了后座,插在右边口袋的手拿了出来,掌心里是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一串手机号。
毫无疑问,那是解雨臣塞进去的。
朝兮看着那串数字,足足看了有半分钟,到底还是摸出手机来,把它存进电话簿里。
“老板,接下来去哪里?”王蛇从副驾驶转过头来问。
朝兮抬头看了看车窗外,沉声道:“杭州。”
*
汽车驶入汹涌的车流,很快消失在茫茫人海。
几乎就是脚前脚后,解家四合院外,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老门房看着眼前这位人高马大、黑衣黑裤连眼镜都是黑色的“熟面孔”,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心道今天是不是没看黄历?大过节的都不在家喝粥的么?
然而心是这样想,他还是不得不领着人去后院找当家的。
那人虽然带着墨镜,眼神却很毒,瞧见沿途雪地上一串脚印,因好奇道:“花儿爷今天还有别的客人?”
门房迟疑着点了点头,但也没多说一句话——做伙计的,自当管好把门的这张嘴。
幸而那人也没准备多问。
照样是送到竹亭外,门房知趣退下。
解雨臣仍坐在竹亭里,烤着火,喝着茶,发着呆。
黑瞎子走进去时,闻到了淡淡的酒香,又一眼瞧见炭火上的温酒壶,奇道:“花儿爷这是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客人,竟还喝酒了?”
解雨臣回过神来,抬眼一看是他,并没解释,只招呼他坐下,平静道:“是一位……故人,有些事来问我,刚刚已经走了。”
解雨臣并不想用师长一类的称呼去形容谢朝兮,虽然他清楚谢朝兮的年纪大概率比他爷爷还要大。
黑瞎子瞧着解雨臣的表情,似乎不同寻常,少见地追问道:“故人?是花儿爷的故人,还是解九爷的故人?”
解雨臣眸光一凝:“都算……是吧。”
“解九爷的故人?那必定也是个非凡人物,可惜可惜,我来晚了。”黑瞎子大为遗憾,感慨道。
解雨臣却突兀地笑了笑。
“虽然他确实是个非凡人物,但我爷爷从前提起他,总是说,他是世上最可恨的小偷。”
黑瞎子挑了挑眉,“这是怎么说?难道还有人敢偷到解九爷的头上?”
解雨臣颔首道:“可不是么?我爷爷说,他这辈子就遇见过这么一个小偷,身手极好,一共偷了他三回,让他大失颜面。”
“长沙九门,解九爷可是响当当的人物。”黑瞎子笑笑,“连着偷三回,是够丢面子的……都丢了什么?”
“前两次丢的都是玉石翡翠,不算什么。唯独最后一次……我爷爷丢了一颗心。”
话甫落,亭中寂。
解雨臣仍记得爷爷同他说起这段往事时,眼底那种浅浅的遗憾和缠绕不去的忧愁。
谢朝兮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吧。
因为爷爷没说过,而且爷爷不在了。
解雨臣不会越俎代庖地转达。因为他终究是第三人,不应当去干涉爷爷的选择,更不应当自以为是地在爷爷过世后,再去用那段不属于他的过往去叨扰谢朝兮的生活。
在那个年代,有些话不出口就是一生,有些人一转身即成永别。
片刻的唏嘘后,解雨臣主动另起话题:“黑爷大老远的过来,该不是来我家喝腊八粥的吧?”
黑瞎子勾了勾唇,慢慢坐正了身子,沉声道:“是有一件要紧事。对不住花儿爷了,今天过节,我却是来报丧的。”
解雨臣心有猜测:“难道是……”
黑瞎子点头。
“前些日子,四阿公亲自带人去云顶天宫,全都折在里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