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朝兮在这茫茫人间流浪过许多年,却唯独没有到过杭州。
人言道,食在广州,穿在苏州,玩在杭州,死在柳州。
因为杭州有可比西施的西湖,有潮水磅礴的钱塘,苏堤春晓,断桥烟雨,都是不可多得的人间美景,游之旷心怡性。
谢朝兮却很不喜欢杭州的气候,尤其是冬天。
那种深入骨髓的湿冷,总会精准地找到他身上的每一处旧伤,以麻木的痛感来彰显存在感,并试图将他拖回到某些不愿回首的记忆里。
真搞不懂,吴老狗怎么会选在这种地方安家。
生在湘江畔,死于西湖边,身为土夫子,倒是一辈子跟水结缘。
有了“吴邪”这个名字,打听到西泠印社旁边的吴山居便也没费什么功夫。
朝兮的车就停在西湖边上,仅隔着一条街道,观察着对面的情况。
这是一间不算宽敞的古董店,朝兮装作买纪念品的游客进去看过,里面的装潢相当陈旧,像是明天就要关张大吉了。
推开门,迎面就是一个博古架,上头挂着一个“若有假赔老板”的牌子,朝兮一眼扫过去,一大半都是假货、次品,后代子孙把老本行做成这个鬼样子,吴老狗的棺材板怕是都要盖不稳了。
大抵是生意不好,只有一个年轻的伙计看店——其实也没什么客人,所以伙计一直在玩电脑游戏,偶尔头也不抬地报个价钱,连他是什么时候走的都没察觉。
这期间,吴邪始终没有出现。
朝兮觉得奇怪,让留守东北的张长风去查,才知道吴邪还没有离开长白山。
此刻吴邪正在山区附近的一间医院里看顾伤员,而那伤员,竟然就是他们离开云顶天宫时,队伍里多出来的那个“闲杂人等”。
张长风用了一些手段,拿到了那个伤员的住院信息——吴三省。
吴老狗一共有三个儿子,分别叫吴一穷、吴二白、吴三省,那吴三省就是吴邪的三叔。
他从前在格尔木的时候听张日山说过,吴老狗家的老三与解九的儿子解连环同岁同年,又是远房表亲,长得极像。
而他在解家待的那段时间,也听说解连环在七几年的时候曾去过西沙考古,这一去就没有回来过,生死不明,解雨臣因此被过继给了解连环做儿子,算是名义上留下了一个后。
原来因缘际会,不只是吴邪,吴老狗的儿子也牵扯到了地下的行当里,九门洗白最早的两家,实际上都没洗干净,这确实有些意思了。
回顾此行,吴邪和吴三省都去了云顶天宫,一个跟陈皮、张起灵夹喇嘛,一个却跟裘德考的人搞在一起,意图不明。
遥想当年长沙帛书案,最直接的两个当事人就是裘德考和吴老狗。而吴老狗和吴家被坑成那个样子,他的儿子怎么也不至于数典忘祖吧?
更有可能是,吴三省为了某种目的,故意与裘德考合作——或者说利用。
如此想来,在云顶天宫时,那个朝鲜族向导故意将吴邪与陈皮等人分开,将他们领去通往地宫深处的正确道路,估计也是受了吴三省的指使。
朝兮和王蛇的加入是个变数,却也没有真得改变什么。
即便没有他们,陈皮等人被引导去了错误的路线,依然会死在那些人面怪鸟的口中。
朝兮本不该怪罪谁。
就像他也很清楚,哪怕是陈皮遇见了这种状况,也很可能做出同样脏心烂肺的事,甚至更加残忍。
可死的偏偏是陈皮。
还是以那样惨烈决绝的方式轰然离去。
终究是人之常情,朝兮无法用全然冷静的心态去看待这一切。
杭州最冷的冬天,解雨臣的一通电话将他从情绪崩盘的边缘拉回。
短暂地问候过后,解雨臣说,在他走后不久,陈皮的那个伙计就去了解家报丧,顺带谈一项合作。
朝兮没有过问是什么合作,直接问结果。
结果是,对方的确认识朝兮所形容出来的张起灵,但要求与朝兮见面,谈好价钱,才肯详细说明。
……这个精明贪财的样子,朝兮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他忽然想起陈皮提到过的那个很像自己的伙计——该不会这么巧吧?
但巧不巧的不重要,只要有张起灵的消息,朝兮哪里还在乎什么钱财,遂满口答应了。
原本朝兮准备转回北京,谁料解雨臣却说,对方刚好接了一趟活儿,这几天要去那边“踩点”,想要见他,就只能约在那里。
解雨臣给了朝兮一个手机号码,拨过去无人接听,但一挂断,信箱里立刻就收到了一条短信。
\/青海 格尔木\/
短短五个字,让朝兮贴着手机的指腹变得冰凉。
转瞬之间,决定已下。
朝兮留了一个人继续监视吴山居,其余人则随他一同远赴世界屋脊……去他的梦魇之地。
从杭州到格尔木,王蛇和另外一个佣兵猎犬倒班换休,开了整整三天。
格尔木市区,似乎要比以前繁华,不过跟附近的拉萨是比不了的。高楼大厦不多,倒是有许多年头久远的老楼,车子开在大马路上,朝兮有时甚至还能看到熟悉的街区。
不过一下车,王蛇和猎犬就因为高原反应强烈而歇菜了。好在附近宾馆的服务生比较热情,司空见惯地把他们扛了进去,喂水喂药。
朝兮不得不将他们丢在宾馆里,独自前去赴约。
在此之前,对方已经把银行卡号发了过来。朝兮大手笔地让张长风转了十万块钱过去,换来了老城区的一个地址。
朝兮开车过去,发现那里是一个酒吧。
人来人往,鱼龙混杂,可也掩人耳目,而且前后左右四通八达,方便随时撤离。
朝兮按照他所说,跟服务生报了包间号码,然后服务生领着他绕过卡座,七拐八拐,到了很靠里面的一个包间。
等服务生走了,他才推开门。
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即便是坐姿,也看得出他格外高大,身材精壮,是个硬茬子。
酒吧这种地方,总是会用一些炫彩晃动的灯光代替照明,包间里四面也没有窗户,光线昏暗,所以朝兮一时间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戴着一副墨镜。
这么暗还戴墨镜,真稀奇。
朝兮关上门,整个人都在包间的阴影里。
对方似在沙发上假寐,听见响动也没有起身的意思,操着一口老北京的腔调说:“呦,来了?你就是花儿爷说的那位故人?”
解雨臣唱戏时有个艺名叫“解语花”,是二月红给取的,但从前也没听哪个伙计叫他“花儿爷”。
此人看样子与解雨臣有些特殊的交情,并非寻常夹喇嘛一类的合作关系。
话说,这个声音……听起来好像有些耳熟。
朝兮紧了紧眉,简言道:“是,我想向阁下打听一个人。”
语毕,他看到对方好像上身僵硬了一下,慢慢地转过头来。
朝兮下意识身体后倾,结果不小心靠在了门边的开关上,只听咔哒一声,棚顶的圆形吊灯瞬间被点亮了,刺眼的白光霎时照亮了这个并不算宽敞的包间。
他不禁眨了眨眼,下一秒,沙发上的男人霍地站了起来,长腿一跨,就来到了他的面前。
朝兮本能挥拳。
然而对方并没有躲闪的意思,沉哑的嗓子里挤出了一个古早的称呼:
“朝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