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何不吃惊?”那姑娘的震惊隔着帷帽都能感受到。
她以为桑落怎么也要尖叫或者瞪着眼珠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谁知这个桑大夫竟然面不改色心不跳。
“见过不少。”桑落将东西放在桌案上。
在两世的职业生涯中,她遇到过大约三十多例这样的病患。一看形态和大小,就知道那个只是个摆件。
“当真?”姑娘的声量拔高了些,将裙摆放下来,“真有人跟我一样?”
“当真。”桑落又问:“为何你敢直接给我看,却不敢让他知晓?”
帷帽动了动:“桑大夫没有心上人吧?”
桑落一愣,想起上次孙茹好像也问过类似的问题。
有没有心上人,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若让他知道我是这样的,他不再心悦我,我怎么办?”
情,总使人患得患失。
姑娘说完,心底隐隐盼着桑落能说出“你二人情比金坚,不管你怎么样,他都会陪着你”那样激励人心的话。
可桑落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
姑娘的心尖尖一抽,疼了起来。
桑落也觉得自己说得太过简单,又安慰道:“其实男子天性喜好多偶,不管你长成什么样子,他们都会厌倦,所以你不用太在意他们的心思。”
这算安慰吗?姑娘觉得怎么更难过了。
桑落继续安慰着:“厌环肥,嫌燕瘦,看久了牡丹,又觉得茉莉美,你总不能为了他们变来变去。”
姑娘闻言竟哭了,声音粗粗的,哭得一点也不娇美:“桑大夫,我不在乎什么环肥燕瘦,我只想当个女子......”
“你可有癸水?”
“有。”姑娘抽抽搭搭地说着。
刚才她一进来,桑落就已经视诊了,女性特征发育得不错,还有癸水:“你就是女子。”
姑娘哭得更凶了,从胸口取出两团软布:“我不是......”
门外吴郎听见她的哭声,心急如焚:“岑姑娘?岑姑娘?别伤心!治不好我也不会弃你的。我对你的心昭若日月,天地可鉴,我明日就去你家提亲可好?切莫再哭了!”
姑娘别过头,捂嘴强抑哭声:“吴郎,你退远些,不要靠过来。”
桑落默默递了一块干净的帕子过去,那姑娘接过帕子,继续捂嘴低声哭了好一阵,再擤了一把鼻涕,
“桑大夫,我来之前,特地打听过你的事,知道你是刀儿匠的女儿,不知道您可以不可以替我......”
她说得很艰难,因为那两个字,本就不该属于她,“可不可以替我——净身。”
桑落望着她,帷帽上的白纱沾着眼泪,晶晶亮亮的。
眼前的姑娘遮着容貌,叫人看不出年岁,但尚未婚配,最多不过十五、六岁,哪里有自己做主的权力?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生殖畸形,即便在现代也并不容易被接纳,更何况在这蛮荒的古代?
“桑大夫,可是有什么难处?”
“岑姑娘,你虽打听过我,却不曾打听过阉官吧?”桑落不想细数自己穿越四年来,看到多少孩子在那把弯刀下死去,“想来也不知道,十人净身只有五人能活下来吧?有什么男子值得你用命去拼吗?”
这么少吗?
岑姑娘退缩了。攥着裙摆,坐得端正的后背,缓缓窝下来贴上椅背。
其实,她也不是为了吴郎......她只是想当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子。
然而,为了当女子,很可能要舍弃性命?
代价太大,她做不到。
岑姑娘走了。
走之前不忘将两团软布塞进衣襟,再带着一阵风,压着帽檐匆匆离开,吴郎跟在她后面,扭身转过来冲着桑落行礼,再快步地追了出去。
“岑姑娘——”吴郎追上她,“你别灰心,我可以——”
岑姑娘盈盈一福,声音带着哽咽:“吴郎之情,我感之切肤,只是你我今生无缘,不若就此作罢,将来你娶新妇时,我必为吴郎送上一份厚礼。”
吴郎如何肯听,抓着她的手:“岑姑娘,我吴焱岂是三心二意之人?”
“倘若我不能生儿育女呢?”
“我又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不过是个儒生,没有家产需要继承,若真想有子女,大不了去旁支过继一个。”
“其实,我对吴郎有所隐瞒,我出自勋爵之家,若要议亲怎么也要门第相配的,之前说我有隐疾,不过是想让吴郎知难而退,”岑姑娘推开他的手,“明年科考,吴郎若中得探花,再来寻我吧。”
吴焱楞在原地。
勋爵之家?高中探花?身患隐疾?他算是明白了,靠在一棵杨树上,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怔怔发呆:
“你若对我无意,直说便是,何故讲这么多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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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张医正当值,见几个小太医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具体说些什么他也听不清,只听见“神油”,“桑家”几个字。
他突然有了点兴趣,挪了一下屁股,竖着耳朵听。
“现在那个神油已经卖到五十两一瓶了!”
“这么贵?谁花这么多银子买一瓶药?”
“不是说最近各家医馆都出了神油吗?怎么还卖那么贵?”
“你们没试过,丹溪堂的那个完全不一样!”
“之前大伙都觉得一样,一比较之后,大家这才发现了丹溪堂的药油味道好闻,起效也快。”
张医正抬起眼皮看看几个小医官,清清嗓子:“你们都用过?”
小医官们吓了一跳,连忙行礼:“张医正。”
张医正胖胖的身子挤过来,扫视着几人:“你们谁用过?”
几个小医官垂下头,五十两可是他们一年的俸禄。即便他们愿意买,也根本买不到啊。
再说,自己可是太医局的医官,去买江湖郎中的药油,说出去丢人、跌份儿。
“张医正,您说那个药油真那么神奇吗?下官听用过的人说,那可比老方子厉害,也不知加了什么,说是立竿见影!”
所谓老方子,也是百年传下来的,什么“飞燕喜春散”“西施受宠丹”“双美丹”“旱苗喜雨露”“美女倒提金方”等等,少说也要吃上好几副药,才能有些效果。
真这么神奇?张医正想起家里那只瓷瓶。
之前觉得杨七郎被治好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京城这么多人总不能都是“死耗子”。
张医正越想越觉得有必要去弄一瓶来看看。可又觉得自己出面去那丹溪堂着实有些自降身份,他摸摸脑袋,杨家似乎有很久没有来请自己看诊了,不妨找个由头去杨家打听一下。
说办就办。
他溜达着去了杨老爷的铺子。
杨家跟林家分家之后,仍旧还开着成衣铺子,杨老爷每天去各个铺子里看看账,一看到张医正从铺子门口前路过,杨老爷笑呵呵地邀他进里屋聊。
张医正假装很忙。
杨老爷拉着他进去喝茶,半推半就地跟着去了。
喝了半肚子茶,杨老爷不提看诊,张医正也不好意思主动提,都快走了,才开口问:“令郎的病如何了?”
杨老爷是老江湖。
杨七郎的病,也是杨家父父子子都有的病。世世代代就没治好过。七郎求医心切,托了家中的关系,拿了不少银子打点,才攀上张医正。
张医正毕竟是宫里的,给商贾之流看诊很是拿乔。每每请他来,都是三次请,才来一次,诊金也贵,除了诊金,逢年过节、冬寒夏暑的问候银子也没断过。
自从找了桑大夫切了那一刀,七郎的病算是断了根,总共才花了几百两银子。自那之后,再未请张医正到家中瞧过病,现在张医正亲自上门来了,一定是来问病情的。
杨老爷抱拳行礼:“多谢张大人挂心,七郎前些日子遇到一个专治男病的大夫,说是家中有些秘方,我们想着试试,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竟断了根。”
呷了一口茶,杨老爷又道:“那大夫也说,幸亏七郎之前调理得当,这才有了她剑走偏锋的一举。还得多谢张医正这么多年费心为犬子设法诊治。”
说罢,杨老爷起身取了一只匣子来,递过去:“这东西早就备下了,这些日子铺子里忙着制冬衣,都怪我这脑子不好,就放在铺子里忘了。”
张医正哪里是为了银子来的?如今看到那匣子,根本高兴不起来。
什么早就备下了的,什么多亏自己多年调理,都是场面话。根本就是在打他的脸!还说什么死马当活马医?敢情自己治了这么多年,将他儿子治成了死马,反倒是区区一个刀儿匠的女儿,有了起死回生之功?
他着实忍不住,开口问道:“不知究竟怎么治的。江湖之术要想起效,多半是上了虎狼之药。令郎身体虚,有些猛药我一直不敢用,有些东西一旦用了,只怕再也补不起来了。”
张医正能当上太医局的医正,医术在芮国也排得上名号。对于无师门家世甚至无出处的医术,他终究是嗤之以鼻的。
杨老爷心想当年怎么信了这个人?沉吟片刻,他才开口:“没有用药。就是切了一刀。后来又喊了几句心咒就好了。”
切?心咒?
“简直胡闹!”张医正可算逮着机会了,腾地站起来,敲敲茶案,义愤填膺地说道:“令郎糊涂,你怎么也糊涂?那东西又不是石龙子的尾巴,断了还能长起来!快将令郎叫来,我替他看看!”
杨老爷不想当面驳张医正的面子,干脆就遣人去寻杨七郎。不一会儿回话说,七郎昨夜就宿在轻语楼,至今应该还在。
杨老爷佯怒道:“白日宣淫成何体统?!还不给我揪回来!”
又转过来对张医正满怀歉意地笑笑:“近日他得了桑大夫的神油,就有些收不住,我说他好几次了,总是不听。”
张医正的脸有些火辣辣的热,走的时候也有些灰溜溜的,以至于杨老爷跟在后面笑意满脸地抱着钱匣子要他一定收下,他也不敢回头。
回到家他就立刻进了周氏的房。
周氏正穿着个褂子躺在榻上纳凉,见他急冲冲地回来,一脸的涨红,以为这是哪里吃了酒,吩咐人去取醒酒汤来。
张医正一挥手示意人都下去。
周氏又怪不好意思地推推他:“这青天白日的,不合适。我身上也都是汗,晚上沐浴之后再说吧。”
张医正一拍床榻,闭着眼喊:“哎呀!你脑子里就只有那点事!”
周氏懵懵地看他:“那是何事?”
“我问你,上次你说花了十两银子买了一只瓶子,瓶子可还在?”
周氏眨眨眼:“在。”
“你,明日就遣个可靠的,务必将那药油买回来!”
周氏心中一喜,老爷可算是明白他自己不行了。都说医者不自医,果然如此,还得借助外力。
第二日她就急急忙忙地遣了一个下人拿着瓶子去了丹溪堂。
一看到那瓶子,柯老四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互相挤挤眼,又挑挑眉,再冲着桑落做了好几个口型。桑落不但不回应,还一脸认真地坐在桌案前,替那下人仔仔细细地把脉,再抬起头吩咐李小川去取药油。
待下人走了,柯老四等人围了过来:“桑丫头,江湖险恶啊,你不能没有防备,怎能这么轻而易举地给出去了呢?”
“就是,就是!”李小川也很愁,“桑大夫,我这样的,嗅一嗅就能分辨出用了什么药,那可是太医局的医正,可不是寻常大夫。”
桑落看向夏景程:“夏大夫,上次你说过,要想行医,有什么条件?”
最好要有家世,世代行医,是上上之选。
若无家世,至少要有师门,师出名门也能在江湖立足。
若二者皆无,则要有替达官显贵诊治的名号。
可是桑落无家世,无师门,又是女子,要想在京城医行立足,最后一条是捷径。
慢慢积累名声着实磨人。要一鸣惊人,光靠一剂熟药也是绝无可能的。
“桑大夫莫非是想借着太医局的名头......”夏景程忽地觉得后背生出一阵冷汗。
“正是。”
三人齐刷刷地看向桑落。
她的胆子着实是太大了!竟敢挑战太医局!
“桑大夫,你准备怎么做?”李小川有些摩拳擦掌。
“做假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