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这日,天色未沉,颜如玉从直使衙门出来,满街都是烧纸祭祀的。
每到街口都能看见三三两两的人跪在路边,一团团的火焰,将人们的面孔映得通红。
颜如玉紫袍银革,走在街上煞是惹眼。他干脆藏在街边铺子的屋檐下,让阴影掩去他的眉眼。
今日的风有些大,裹着那些燃烧的纸钱舞到半空。
巡防的人走过来,让众人一定盯着火灭了才能走。
终究颜如玉太过惹眼,巡防将领小跑着迎向他,行礼问安:
“颜大人,早些回去吧,今日又是中元节,看样子是要下雨呢!”
这种带着关怀的马屁,自然比寻常的马屁更让人舒适,巡防将领是这么认为的。
可颜如玉再不是之前的“玉公子”,听了这样的话,他不再和颜悦色去笑脸相迎,只是神色淡淡漠然点头。
他匆匆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口,漠湖边的风更大,柳树来回扭动着枝条,在昏黑的夜色中像是从地狱出来的索命恶鬼。
颜如玉并不害怕。如果真有鬼,他就能与父亲,母亲,姑母,还有义母重逢,只可惜,终究是阴阳两隔。即便到了中元节鬼门大开,仍旧难以相逢。
他轻功极好,提气一跃,无声地站在石榴树树梢。
石榴树上挂着汤圆大的石榴果,青青的果子张着嘴,花蕊穗子还未彻底褪下去,随风用力摇着,簌簌飘落枯萎的花蕊芯儿。
台阶边有一个身影蜷着,叮叮当当地在摆弄着她的那些瓶瓶罐罐,台阶上柯老四、李小川和夏景程围蹲在一旁。
夏景程拿小本子记着剂量。
李小川抓着一撮药末闻了闻,又舔了舔:“原来上次那个神油里的香味是这草药炼出来的!闻着像丁香,可是我确定没见过这种草药。”
柯老四说道:“你年轻,没见过很正常。这草药名为西王母草,和蛇根木一样,都不在本草典目里。前朝时通海市,不少人做玄夷奴的买卖。听说玄夷奴跟船时,都要含一片这个在口中,防止眩晕呕吐。这东西就跟着进来了。”
“此药可金贵?”
柯老四道:“贱得很,南方随便插土里就能活。京城少见是因为它喜热。也没人知道它可以入药。”
他擅长制香,对一切带有香味的植物都有涉猎,只是没想到一个外来的香草竟能制出此等神药!
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桑落手中的动作,分毫没有察觉树上的颜如玉。
颜如玉准备趁着中元节来上一炷香,哪知这三个人这么晚还没有走。不是跟柯老四约好了不得留宿?如今柯老四也毫无原则可言,只知道制药。
颜如玉摘了一片石榴叶,弹向柯老四。
柯老四立刻反应过来,站直身子:“好了好了,起大风了,看这样子要下大雨,你们早点回去吧!”
桑落恍若未闻,仍旧勾着脖子在调制药油。
柯老四抓着李小川和夏景程的衣裳,就往外推:“说好了的,快走快走!明日再来看也是一样!”
那两人不肯就范:“桑大夫都没走呢!”
“我把你们俩轰走了就轰她!”柯老四瞪圆了眼睛一吹胡子,“老头我是要休息了!你们不走影响我睡觉,小心我明日就让你们搬走!”
说着,他连推带拽地将两人塞出了门,再上了门闩。
他又来叫桑落,手指头戳戳她的肩膀:“桑丫头,该走了。一会儿下雨了。”
“马上就好。”
柯老四眼珠滴溜溜一转,摸摸胡子,转身冲着树上的颜如玉沉默地一摊手:看吧,我弄不走她,要不你自己来。
也不管颜如玉做什么反应,柯老四干脆就背着手进里屋去了。
屋檐下的灯笼晃得厉害,将她的影子来来回回地拉长又揉短。她太专注了,甚至没有留意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搅着药汤,火苗舔舐着药罐,药罐口冒出一股白雾,很快院子里弥漫起一股丁香花的香气。
“成了!”
只见桑落将药油晃了晃,细细地嗅了嗅,抬起头来寻找柯老四和其他两人。
柯老四从屋里跑出来:“成了?”
桑落唇角向上弯了弯:“老先生,制成了!”
这是她第一次笑。
在颜如玉记恨她的四年里,她从未笑过,甚至说笑话,唇角也是平的。开心时,只是眼神和煦一些,声音清亮一点。
今晚不一样。
她一身绿色布衣,头发干净地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只用一根细细的蛇根木固定着,忙碌一天,发髻有些松垮,好几绺长发翘在半空,被夜风吹得散碎。
四周悠悠灯火映在她的脸上,将唇角拉得更加飞扬。
隔着石榴树的枝枝桠桠和斑斑点点的树叶,颜如玉沉默地注视着她的笑,手指无意识地搓着一粒酸涩的果子,一不小心,那果子从枝头脱落,在他指尖翻了几个圈,险些掉落到地上惊动灯下伊人。
好在颜如玉反手接住了。
灯下的人发现李小川和夏景程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她敛了笑容,将东西收拾妥当,冲着柯老四行礼:“竟这般晚了。老先生,叨扰了。我这就走。”
柯老四想挽留,但今夜是中元节,太晚就更不合适了。他看看她,余光瞥向树上的颜如玉,只说:“天这么晚,你一个女子还是要小心,想想阿水是怎么被弄走的。”
桑落按了按自己腰间的乌头粉:“老先生放心。我先告辞了,明早再来。”
待她走了,颜如玉才从树上下来,打开密室去上香。香烛燃尽,他冷声说道:“你让她留得太晚了。明知我来了,也不赶她走。”
语气里带着几分似有似无的倔强。
柯老四说道:“偶尔一次,今日她要制药,我看有趣,就多留了会。”
颜如玉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离开密室。
忽而狂风乱作,天空划过一道闪电,豆大的雨点密密实实地砸了下来。
“哎呀!桑丫头一个人走夜路,又是中元节,又下这么大的雨,你想法子替我去送一送!”柯老四也不管那么多,塞了一把伞到颜如玉手中。
颜如玉错愕地看着手中的伞:“再拿一把。”
柯老四心中偷着乐。
这小子根本就是嘴硬!
刚刚还嫌桑落留得太久,现在一看到下雨,让他送,他就没想过推辞?
“我一个老头子,哪里来的两把伞。快去!可千万别出事。”柯老四咂咂嘴,像赶李小川和夏景程似的,将他往门外推。
颜如玉撑开伞,顺着桑落回家的方向施展轻功追了过去。没走多远,就看见一个纤细的身影,双手抱着脑袋,在雨中跑得很快,一脚踩出一朵水花。
他可不想她误解自己是特地来送她的。不过是柯老四推着来,他不好拒绝罢了。
再说,还要让她替自己办事。
颜如玉握住伞,纵身跃上树梢,绕到前面的岔路,再深吸一口气,一只手背在身后,偶遇一般站在桑落面前。
桑落浑身湿漉漉的,早已被雨水浇透,看见颜如玉撑着伞,想也不想就往伞下钻:“颜大人,真巧。”
湿漉漉的药味,裹着那丁香的香气,顿时将伞下填满。
颜如玉觉得她脑子有些笨,中元节的雨夜,怎么可能这么巧,她怎么就不多想想?
他嫌弃地看她,明知故问:“你要去哪里?”
“烦请颜大人送我一程,到有铺子的地方,我就可以想法子避着雨回家了。”
她的衣裳早已湿透,贴着身躯起起伏伏,蜿蜿蜒蜒,发髻彻底垮了,蛇根木也不知去了哪里,头发顺着她的脸往下滴着水珠,眼眸却闪着光,格外的楚楚可怜。
颜如玉说不出心中在郁结什么,他别过头,提着她后腰的衣带,提气跃上空中,不等她反应,两人已急速纵跃在树梢和屋顶。
两个人身体隔得远,没有任何旖旎的停歇,只是一味地赶路。往日要走大半个时辰的路途,今晚只用了一炷香的功夫。
到了桑家院外,颜如玉嫌弃地将她一放,不等她道谢,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深如墨,风雨交加,雷电交错。
颜如玉回到卧房,褪去湿透的衣衫,沐浴、焚香。
他一向极难入睡,所以每夜都要点一粒“醉花阴”助眠。
待那一缕熟悉的幽香从销金兽香炉的口中吐出,繁花盛开,一朵一朵,艳红的花,铺满绵延的大地。
颜如玉如往常一般,走在花间,越走越慢,越慢越沉,
忽地,他驻足不前。
只见那花间,躺着一名女子,湿漉漉的绿衣,贴在身上,起起伏伏,蜿蜿蜒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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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旧是中元节,张医正府。
却说那个下人得到神油之后,立刻送回到周氏手中,周氏揭开瓶塞闻了闻,原以为会有一股药味,没想到竟是花香。
这倒是奇了。
几个妾室过来说话请安,周氏也只是随便应付,叮嘱今日是中元,家中孩子们天黑莫要再出房门,再说了一阵中秋的安排,便各自散去。
周氏早早沐浴更衣,又在头发上抹了茉莉香油,候着张医正来。
入夜之后,张医正急急忙忙地就来了。祭祖弄得他一脸的灰,他一边擦脸一边说道:“起大风了,估计一会就要下雨了。”
见周氏躺在榻上,要坐到榻边问那瓶子药油,周氏不答,却一转身让人打水来让他沐浴。张医正看她这样子,心知今晚是躲不过了。
待收拾妥当他再爬上榻,周氏含羞带怯地将那瓶药油取了出来:“老爷,药油在此。”
张医正连忙打开嗅了嗅。内行和外行自然不同,他从丁香花的香气之中仔细分辨出了不少药材的气味。
鹿茸、虫草、灵芝、人参、麝香......
这一瓶药油里竟添有如此多的名贵药材?!加上炮制,那卖十两银子根本不算贵!看样子市井小作坊为了出名无所不用其极,恐怕是赔本赚吆喝。
张医正将药随手一扔,扳过周氏的腰想早些完事。周氏却不乐意了,努努嘴:“怎么不试试?”
张医正不屑一顾:“这种药,不过是东拼西凑胡乱堆砌一堆药材,还好意思说什么“神油”?简直可笑!”
周氏想着他不用是怕损面子,便说道:“老爷是医正,自然要替百姓多验一验这药物是否真实可靠,如果是虚有其名,又卖得如此之贵,岂不是拿百姓当傻子?老爷正好有理由制止。”
嗯?是这个道理。
张医正瞅了一眼角落里的药瓶,用脚尖一勾,药瓶骨碌碌地滚了过来......
次日一早,几个妾室就到院子里候着了,一说起昨晚,小妾们搓搓手臂,浑身发寒:
“昨晚那风刮得着实邪门!刮了一整宿。”
“对对对!那风还带声儿,像是女鬼在哭,呜啊呜啊的!”
“就是闹鬼!那个声音到后半夜才停下来,我几乎一整夜都没睡!太吓人了!”
“七月半,鬼乱窜,我昨晚就一直在念经,诸位姐姐也应该多念念,念经念经,邪祟不侵!”
正房的门一开,周氏神清气爽地替张医正整理衣带,再羞答答地说了一句:“老爷慢些走。”
张医正一夜鏖战,腰酸背痛地从屋里出来,看见几个花儿朵儿一般的妾室,按了按怀里的药瓶,急匆匆地去熟药所寻老友闵阳。
闵阳四十多岁,唇上留着两撇长须,油光水滑的黑须直直拖到下巴。他以前在太医局管着十来个内廷医官,五年前又调到熟药所当管事。
大夫出身,又专管熟药,自然对药性药味都十分熟稔。从张医正手中接过药瓶,嗅了嗅,笑得很是不屑:
“老弟,你好歹是太医局的医正,你怎么也去买这个东西了?市井之药,如何能信?任它吹得再厉害,不过是后面有人推波助澜罢了。”
张医正哎呀一声,又皱着眉说道:“我原也觉得是有人吹嘘功效,昨晚我——”
他敲敲后腰,才又说道:“昨晚我试了一试,心想若是吹嘘的功效,就让京兆府治个罪,谁知......”
他有些羞于启齿,可还是说了出来:“如不倒翁一般!”
闽阳闻言抚摸胡须的手指一顿,张医正与自己也是多年的交情,轻语楼都是同去的,彼此几斤几两都心照不宣,还从未见过他如此羞涩又认真地讨论这种催情之药。
“这东西如今已被炒到五十两银子一瓶,听说丹溪堂只卖了两批,如今已经不卖了。各家医馆都在仿制!”
闽阳心底嘶了一声,再次埋头认真分辨那药油里的成份:“不过是一些金贵的药,根本没什么特别之处,可能是有秘密的制法。”
他若有所思地倒出一点油来,在指腹上搓了搓,热乎乎的:
“老弟,这个不难,我大约猜出它的制法了。这东西不复杂,就是贵,这几日我弄几个方子试一下,到时咱们还是老办法……”
借张医正的名号,熟药所出“废弃”药材,这样的合作已经多年了。
张医正点点头。
看来,又能挣上一大笔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