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站在屋外良久,猛然一把将房门推开。
屋内比外面还要黑暗几分,空气中弥漫着的,是尘土苦涩的气味。
滑动火柴,将墙壁上的油灯点燃,火光顿时充斥着整个房屋。
屋内一片整洁,就连天花板上,都纤尘不染。
目光转向正东方的墙壁,上面还残留着许多墨渍。
印象里,这面墙曾经挂满扇子和字画。
男人举起双臂,铁锤便落在墙壁上。
北堂冥感觉,他对自己的儿子北堂问,似乎没有感情。
只有不满,和怒火。
北堂问的葬礼,他并没有声张出去,只是随意让妻子置办。
为此,蒋媛还和他大吵一架。
妻子从未朝他发火,家规并不允许。
他没有太在意这件事,至今耿耿于怀的,始终是几天前的那场比试。
“你要死便死,为何,要将比试输掉?!”在儿子墓前,他不止一次说出这句话。
几夜的辗转不眠,他认为是北堂问的失败,害自己失眠。
即便是祭神大典,他也没有心情前去。
从妻子蒋媛的口中,他得知祭坛处有个怪物出现,将镇长李渊重伤。
不知为何,对此他毫无兴趣。
数日前,周围镇民便全部从这里撤离,而他和妻儿,依旧呆在家中,只是遣散了侍女护卫,以及老弱妇孺,让他们跟随着其他人离去。
他总觉得家里有什么东西很膈应,让他的情绪不断变化,让他的生活,不断低沉。
一开始,他觉得是自己院子里的花坛有问题,因为他每次经过的时候,眼神总会不自觉地向那边瞟。
那里发生了某种变化,和以前不一样了。
这种变化让他感觉十分难受,于是他从库房中抄起铁锤,将花坛砸得粉碎。
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安心,可以睡个好觉,但事实却更加复杂。
转角的石像,让他感觉很不顺眼,虽然那两头狮子曾一度是他最满意的景观,但忽然间,便显得十分碍眼。
每次路过的时候,他便浑身不适。
他举起铁锤,将石像砸得粉碎。
碎片四处飞散,尖锐之处将他大腿划破,透过长裤,鲜血的颜色十分显眼。
北堂冥不管不顾,他只是更加卖力地挥动铁锤,不断敲击在碎石堆中,直到再也看不见大块的石头。
他松了口气,但内心的空洞仿佛被怪异的物质填补,像是补错了地方。
“冥,停下吧……”
妻子对他的行为进行制止,他却瞪着双眼,冷声道:“你忘了规矩吗?屋外不得喊我名字,要叫老爷!”
他看向旁边,北堂墨静静站在不远处,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男人顿了顿,接着停下呵斥,拿着铁锤离去。
从那天起,他每天都要在整个北堂世家的范围内巡视,不断观察哪里的结构让他看不顺眼,接着便会无情地用铁锤将其毁掉。
屋檐下的灯笼,水池里的莲花。
因为气温的原因,池子里的水面结成厚厚的冰层,他便跳下池子,用铁锤将冰面全部砸开。
冰层之下,冷冽的池水飞溅,将他裤腿全部打湿。
北堂冥也不觉得冷,伸手将里面早已枯萎的莲花拽起,揉成一团。
很快,已经没有东西再让他感到碍眼。
有一个地方,他一直绕行,如今其他该毁掉的东西都已经被砸得粉碎,他也终于来到了那里。
北堂问的卧房。
看着眼前的墨渍,北堂冥面无表情。
似乎这房子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墙壁很结实,他全力砸下铁锤,也只是震起一阵灰尘,甚至连痕迹都没有留下。
男人愣了愣,之后恍然大悟,也许是自己这两日一直在四处举着铁锤破坏,将大半力气用光。
他从房间中离去,没有多看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愿,还是不敢。
来到主厅,这里的案几已经被砸得稀巴烂,旁边,北堂墨和蒋媛座位边站立。
北堂冥在椅子上坐下,正想说什么,却突然感觉内心涌起极度的不适。
他站起身,用铁锤将椅子砸得粉碎。
蒋媛两人早已见怪不怪,自从那场比试之后,北堂冥便成了这个样子。
情绪总是无缘无故、突如其来地发生变化,让人捉摸不透。
终究是比试输了,也不必如此折磨自己。
但劝言蒋媛早已试过,又何用之有?
北堂墨更是沉默,他不敢说话,生怕惹父亲情绪更加激进。
“老爷,那屏障刚才消失了。”
等到北堂冥心情稍微平复,蒋媛便缓缓开口。
前两天,有一道屏障,将整个北堂世家围了起来,无论如何,也不能从中离去。
好在库房中还有不少食物,由于天气的关系,得以保存至今。
加上池子里的水,温饱倒也能支撑下去。
“屏障?”北堂冥压根儿不知道那屏障的事情,他面色不悦,道:“你想从这里逃命?”
“妾身……也不是这个意思。”蒋媛面色一僵。
“够了!”北堂冥语气不耐,挥手将蒋媛的话打断,“要逃命,便去吧。”
“我还要留在这里。”
他还要将北堂问的房子砸成稀巴烂,还要在他的墓碑前,再次臭骂一通。
他还有,许多的事要做。
北堂冥忽然觉得心里有些难受,还有些压抑,他深吸一口气,走出主厅,一路前进,来到北堂世家的外面。
自从比试之后,这算是他第一次出门。
举起铁锤,挥手将门口的两尊石狮子砸碎,他像是松了口气,但内心的空洞却仿佛更大。
外界,天空阴沉、压抑,宛如他的内心。
远处,几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后面是浩浩荡荡的人群。
北堂冥一愣,他们不是逃命去了吗?
为何如今,又回来了。
东方黎明向他摆手,隔着老远,模糊的话语顺着冷风,降临在他的耳边。
“北堂匹夫,没想到你还活着?”
开口便是,不客气的话语。
近来,二人一直针锋相对,言语之间也是毫不客气。
但此时北堂冥却毫无心情回怼,他只是看了几人一眼,便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东方黎明一脸错愕,这北堂匹夫今日是转性子了?
想到如今的形势,他便加快脚步,跨越数十米,来到北堂世家门前。
若是能将北堂冥拉过来,胜算便又多了一分。
刚到门口,他便吃了一惊,那两尊“怒云吼”如今变得粉碎,躺在地面。
这可是北堂问亲自设计,并找人修缮的,为何如今却被毁掉?
“冥大人?”
他伸手,在大开的房门上敲了敲。
前方,北堂冥没有回应。
东方黎明耸了耸肩膀,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一进北堂世家,他脸上讶色更深。
“冥大人不会在家里和那魔狱决斗了吧。”
观察到周围四处被破坏的痕迹,他面色古怪。
“魔狱?”
北堂冥停下脚步。
“怎么,冥大人认识他?”东方黎明眯起一只眼睛,他突然想到,似乎北堂问便是修的魔功。
再回想起那怪物,若说北堂一家和那魔狱没有半点关系,他却是不敢相信。
两者之间,肯定有着猫腻。
北堂冥转过身,神色复杂,他还真,听说过这个名字。
出自北堂世家的家规,出自……他父亲笔下。
脑海中出现一本书,被摆在祖祠的首位。
那是一本几十年前的,全新家规。
因为旧的家规,已经不见了踪影,而新的家规完全由他父亲北堂浊编撰。
上面的文字有些端正,有些扭曲。
四处的删改痕迹也不少,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在编撰那本家规的后期,神智已经不甚清楚。
多年来,他所遵守的,一直是那些笔迹还算正常的家规。
包含“狱”的部分,笔画已经扭曲到了极点,那似乎就是父亲人生中,最后的时光。
能勉强辨认的地方,只有几个:
“狱”,是一个十分可怕的存在,蛊惑、欺诈,是他最恐怖的能力。
但他同时又能赐予人类力量,无上的力量,罪恶的力量,血腥的力量。
[“我希望你、你们,不管是谁,我的孩子,不要去参加祭神仪式,永远不要!”]
这句话被划掉,换成了完全相反的语句。
起初他不明白,如今也幡然醒悟。
他记得北堂问,曾不止一次偷偷去过祭坛,那时少年已经崭露头角,他便也没有理会。
如今想来,北堂问并没有什么天赋,他只是一个身子骨虚弱的普通人,只是沾染了和父亲一样的人生轨迹,才落得如此下场。
他想起父亲,想起那本家规,他不知道自己一直尊崇里面的条条律律是否正确,但他却是一直如此做的。
也许是他对父亲的憎恨,也许是他对父亲的憧憬。
面对陷入思维漩涡的北堂冥,东方黎明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等回来,便是要去找那魔狱算账。”他说出自己的目的,“多一个人,就多一分胜算,冥大人,令郎的事,与魔功脱不了干系,黎明此来,是想请大人一同前去,讨伐魔狱!”
男人却突然清醒过来,他发了火:“北堂问死了便是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修行魔功,有如此下场是他自找。”
“东方家主请回吧,我困了。”
北堂冥突然的愤怒,让东方黎明困惑不已,本想出声骂回去,但看到对方眉宇之间的疲倦,还是打消了想法。
从刚才的愣神,到如今的突然愤怒,再结合这里四处的破碎。
在东方黎明看来,北堂冥的精神已经有些不太正常,几乎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
叹了口气,他拱拱手,转身离去。
身后,北堂冥久久站立,最终默然转身,回到了主厅中。
他对蒋媛和北堂墨视而不见,来到上边坐下,却坐了一空。
灰尘四溅,他起身后才发现,椅子早就已经被自己破坏,变成一堆木料。
北堂冥看向旁边,茶壶和杯盏滚落在破碎的案几旁。
突然想起,每次自己回到家里,来到主厅,身为长子的北堂问总会给他沏上一杯热茶。
“墨儿,给爹沏壶茶。”
他忽然开口。
北堂墨愣了愣,便去将茶壶端来,给北堂冥沏满。
后者轻抿一口,却被茶水的冰冷激得牙疼。
火气瞬间上头,又在喉间熄灭,化作一声叹息。
留下不知所措的两人,他离开了主厅,回到自己的卧房躺着。
也许只有睡眠,能赶走烦乱的思绪。
闭上眼睛,数不清的场景就开始浮现。
[“爹,这是问儿亲自设计的花坛,寓意是四季如春。”]
[“你们停下,这池水位置不对,应该放在这里。”]
[“石狮子应该更加威武……”]
……
不知何时,他感到双眼有些干涩。
“怎么一闭眼,就是那个兔崽子!”
他更加烦躁,离开卧房,在大院里四处徘徊。
但外界的冷空气,也没有给他体内的烦闷降温。
鬼使神差地,他竟又来到北堂问的房门前。
他本能地就想将房门推开,但手到门前,又停了下来,改成食指弯曲,敲了敲门。
他很快便反应过来,自嘲一笑,接着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内的油灯依然未灭,恍惚间,他似乎看到,北堂问就坐在书桌前,写着书法。
他也来到那个位置坐下。
周围萦绕着的,是墨香,是书香。
抽屉里,躺着一封信。
他将其拆开,放在桌上观看。
“爹,问最拿手的便是书法,最近问惹您生气,坏了家规。”
“如今,便用书法,将其默写出来,算作不辞而别的歉意。”
“爹,问自幼身子弱,给您添麻烦了。其实问儿也很想凭借自己的能力,来让父亲骄傲。”
“可问擅长的书画和作诗,都不入您的眼,无奈之下,只能铤而走险。”
“希望您,不会怪问,问也从未,怪过父亲。”
“曾经一直想过,自己出生在这样的世家中,究竟是否合适,除了添乱,引起父亲的生气,便再未有过其他。”
“爹,当您第一次认可问的时候,问内心的高兴,您能明白吗?”
“不论如何,与爹您相比,问没有从未谋面的亲人。”
“爷爷的事,让您背负了不少的压力吧。”
“问,走了爷爷的老路,但也同样明白了很多道理。”
“其实爷爷也有他的苦衷,主脉的嘴脸,您也十分清楚。”
“所以实力,其实是这个世界的法则罢了,”
“爹,往后的日子,没有问的日子。”
“您要,善待自己。”
“不孝子,北堂问。”
泪水早已模糊视线,北堂冥颤抖着双手,泣不成声。
墓碑前的痛骂,此刻完全化作眼泪,不断滴落。
他这才意识到,问儿从未走进自己心里,但他早就走进儿子的内心。
将信收好。北堂冥找到了让自己辗转难眠的根源,那是他对儿子的亏欠,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