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京的驼铃声响彻在萧瑟的秋风里。
漫漫大漠甫一退去,便迎来一片苍黄的原野。
三万柳家军从凉州凯旋,押解着少量俘虏与从怀王余孽营地搜出的证物,队列拉开数里,烟尘蔽日。
自从黑山一役结束,敌首银面人在败局里咬舌自尽,怀王余孽看似被连根拔起。
可无论是镇北侯柳之澜,还是沈易、顾清绮、柳如絮,皆清楚真正的风暴尚未停歇。
此前“银面首领”口中那“主人”,以及血灵芝所引发的种种异变,依旧在暗处潜伏。
眼下,军令在身,朝廷限半月之期班师回京。
柳家军自然行色匆匆。沿途虽有百姓夹道迎送,但此时既无甚喧嚣锣鼓,也不似往日浩荡凯歌,更多的是笼罩着一层沉重的肃穆。
许多人都听说了怀王余孽用毒肆虐的传闻,虽感激镇北侯平乱,却也对未知的危机抱持隐忧。
这天傍晚,天色突变,一场急雨不期而至。
黑云沉沉,风卷残叶,卷走了归途上的最后一抹夕阳。
就在这迷雾般的雨幕里,柳之澜令军队暂于官道旁的大营地驻扎一夜,待翌日雨止再整队赶路。
大营散落在山脚下,一排排军帐中火把与灯盏晃动。
刀枪的寒芒在雨水里折射出诡异光泽。沈易披着蓑衣,蹚过营地泥泞小道,来到中军帐外。
他接到军令,说柳如絮“有要事相商”,特来赴约。
仍未进帐,他便先听到里面隐隐传来柳如絮压抑的嗓音:
“……此事我还是放心不下。父亲不肯正面回应,反而不断让我们只管服从军令。难道就任由这种阴谋潜藏?”
沈易脚步一顿,心里一阵苦笑:柳如絮毕竟与父亲久别重逢,偏偏却陷入暗线疑云。
心中多有不甘,也是意料中事。
他轻咳一声,在亲兵的提示下入内。只见柳如絮坐在桌前,脸上还有尚未散尽的肃杀之气,而顾清绮则坐在一旁,低头沉思。
“沈易,你来了。”
柳如絮直截了当地开口,“正好我与顾姑娘商议,打算先一步进京。”
“先一步?”沈易微惊。
原本朝廷限半月之期,柳家军行军稳妥也还算快,四五日后便能抵达京畿。
为何柳如絮要更快?
顾清绮为他解释:“我们担心,若暗中势力先行布局,等柳家军回到京师时,一切都晚了。”
她一手抚额,声音带着不容忽视的焦虑,“再者,血灵芝与赤髓石之事尚悬而未决。礼部前番传来消息,朝堂似也有动荡迹象。”
沈易回想起之前礼部同僚对顾清绮的暗示——宫中有人在研究禁术,可能牵扯到某位王爷或皇子。
如今若不尽快返回,只怕夜长梦多。
他神色一凛,问柳如絮:“你父亲同意让你提前离队?”
柳如絮眸光闪过一抹黯然:
“不。他坚持让我随军同行。我若要走,只能不告而别,或在行军途中找个机会离开。”
沈易微皱眉:“这可算违抗军令,你我皆是朝廷命官,若擅自行动,恐引父亲之怒,也会使营中士卒不安。”
柳如絮瞪眼:“可是再不抢先回京,岂不被动?我不想后续又被蒙在鼓里。”
话到此处,帐中气氛一时僵持。
顾清绮左右为难:一方面礼部身份让她必须服从军队调令,另一方面又担心形势紧急,无法再耽搁。
她向沈易投来无声的询问。
沈易在沉默中走了两步,想到镇北侯一贯铁血刚硬,恐怕不容任何人擅离大军。
可若真要破解宫中阴谋,或许确有必要先行一步。
权衡再三,他低声道:“再等等。今晚我去面见侯爷,若他态度仍坚决,那咱们就另想办法。”
柳如絮看着沈易的眼神,似带一丝复杂:
“也好。你至少曾与我父亲多有接触,甚至……幻象里也见过些蛛丝马迹。那便劳你了。”
沈易抚去身上雨珠,点点头:“无论结果如何,明日一早之前我给你答复。”
话定后,三人都默契起身,各怀心绪。
雨声凄冷地敲击帐顶,好似在预示一场更大的风暴将至。
沈易告辞后,直往主帐而去。那处是整支大军的中枢——灯火通明,卫士环列。
要面见镇北侯,需先向亲兵通报身份。
好在沈易有随军巡察使之职,并非寻常参将可比,不久便被放行。
主帐内,柳之澜端坐于案后,正与几名副将商议明日行程。
见沈易进来,他眼光不着痕迹地一扫:“有事?”
沈易不慌不忙行礼:“侯爷,属下想就‘先行一部人马入京’之事请示。”
简单一句话,等同于直白提出“我们想提早返京”的请求。
柳之澜挥手让副将们先退下,只留沈易在帐中。
他面色冷峻,沉声开口:“你也觉得应当提早赶回?为何?”
沈易在心中组织言辞:“属下等人暗中调查怀王余孽与血灵芝之线索,觉得京中或有同党响应。
若等大军一同回去,耗时少说四五日,万一对方先下手布局,徒增变数。”
柳之澜神情漠然,答非所问:“你与柳如絮关系不浅吧?”
沈易一愣:“呃……属下与柳姑娘同在礼部行事,也多有交往。”
柳之澜目光微闪,缓缓道
:“本侯知她对我的调度多有不解,但军法不容儿戏。你替她来求情,却用调查朝廷阴谋作为理由——未免牵强。”
沈易心中一凛,看来镇北侯不打算放行。
可他并未气馁,继续道:“侯爷恕罪,属下并非替柳姑娘求情,而是发自内心忧虑:京城目前风云诡谲,若有人暗地策动,我们必须抢在前面。
况且,礼部机密已多次示警,顾姑娘也急于返部复命。”
柳之澜没有马上回话,反而似漫不经心地拿起案上一份文牍翻了翻,末了才说:
“朝廷旨意是要本侯率军返京,非点名你们先走。你既领了巡查使之职,就该随军履职。休要逾矩。”
语气虽不激烈,却透着威不可侵。
沈易握拳,终究咬牙道:“是,下官明白。但……若真有突变,还望侯爷莫要怪下官行事独断。”
他稍微透露自己可能坚持先行。
柳之澜闻言,神色一沉,放下文牍:“你这是要与本侯作对?”
沈易心头咯噔一下,赶忙拱手:
“属下不敢,但只想保全大局。若对方蓄谋深远,咱们绝不能坐以待毙。”
二人对视数息,气氛凝结。最终,柳之澜摆手:“你可以走了。本侯暂不追究。至于是否擅自行动……你自负后果。”
沈易抬眼,对上镇北侯那双冷厉眼眸,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滋味——
似乎对方并未明确反对,也未支持,只是以居高临下的口吻示意“随你便”。
他难以判断这背后究竟是考验,还是别有隐情。
“属下告退。”沈易拱手退下,等他走到帐外,夜雨已经略微减弱,风里却夹着隐约的血腥味,好像一场宿命的厮杀尚未结束。
回到自己帐篷时,柳如絮正等在那里,帐门外站着两名暗哨。
见沈易面色凝重,柳如絮便知结果不妙:“父亲不同意,对吗?”
沈易苦笑:“他既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准,只让我们‘自负后果’。”
柳如絮冷哼:“那就是不允许我光明正大地走呗。”
她拳头紧攥,面现挣扎。
自从她回到父亲麾下后,就一直感到心中被压抑,似乎根本找不到昔日父慈女敬的影子。
顾清绮轻声劝解:“柳姑娘,你也要三思。若真违背军令擅去,被人抓住把柄,后果不是一句话能抹去。”
柳如絮咬唇:“那你们如何想?难道就甘愿一直跟在大军后头?
我怕等我们进城时,那些阴谋家早已把证据销毁,或完成某项惊天密谋。”
沈易也陷入沉吟。
镇北侯的话意味深长,“自负后果”或许就是默认他们可以先走,但不会给出军中正式许可,也不会派兵相助。
一旦出事,他们难得帮衬,也许还要以军法问责。
他与顾清绮交换眼神,顾清绮的表情仍是纠结不定,却又有一丝果敢:
“我……我愿意同行。从礼部角度,我需要尽快向上峰禀明此事。”
沈易则斟酌道:“若我们三人都一起走,易被敌人盯上,也少了军队保护。可留在军中也只是干等……
我是倾向先走一批人,另留一批善后。只是我们这边也没什么人可分。”
柳如絮提出建议:“不必带太多人,机密行事更好。明晚之前,咱们悄悄离营,乘夜色赶路,比大军快两三日抵京。
到时先去礼部或其他安全地点藏身,暗中探听消息。”
顾清绮、沈易都觉得此计可行。
只要选一个时机,不惊动大多数士卒,便能暗暗离去。
于是三人约定——等行军至下一个驿站时,找机会溜出军列,由沈易牵头联系一路车马,昼伏夜行赶往京畿。
做下决定后,柳如絮的神色也稍缓:
“父亲……终究不想见我吧。至少我知道,他不会下令把我抓回。”她语气有几分自嘲,却也带着一丝复杂的失落。
沈易与顾清绮默默地听着,并未多言安慰。
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外头雨声渐小,但沉重的乌云并未散去,依旧压在黑暗夜空,让人胸口憋闷。
或许是天意注定,第二天大军刚拔营不久,天空又下起密雨,地面泥泞难行。
镇北侯出于对行军速度的考量,不得不命令大部队放缓脚程。
三人见状,暗暗松一口气:放慢脚程更利于他们半路离开。
到了傍晚,大军行至一座荒凉驿站。
因雨势加大,只得就近在驿外空地扎营。
柳如絮、沈易、顾清绮三人心照不宣,各自整装行囊,准备深夜行动。
然而,天色将黑之际,意外发生了。
营外一片泥泞荒地里,竟出现了十来具残破尸体,疑似村民或商旅,被人抛在此处。
哨兵最先发现后立刻惊动全军。
柳之澜下令全营警戒,副将带队检查尸首。
沈易、顾清绮与柳如絮也赶来围观。
只见那些尸首面庞狰狞,身穿破衣,胸口沾着大片乌黑血迹,似乎被毒物所伤,身旁却无明显打斗痕迹。
他们的口鼻沁出紫黑血液,与此前怀王余孽用的剧毒效果极其相似。
众将士顿时议论纷纷:“怀王余孽余党又来?”
“不是说都剿灭了吗?”
“难道逃脱了几股漏网之鱼?”
柳之澜立于队伍前头,眉头紧锁。
他吩咐道:“把这些尸体临时安置在驿站破屋里,军医勘验,寻出死因。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通报。”
一场风雨兼程的行军,被这十来具尸首搅得营中人心惶惶。
夜晚大营增加岗哨。
柳如絮更是眼神凌厉,揣测这些死者会否是有人故意放在此处,用以传递警告或混淆视听。
她心头隐隐冒出疑问:是否暗示新的阴谋在逼近?
就在众人忙乱之时,沈易留意到,几名士兵抬尸进破屋时,有一个蒙面人鬼鬼祟祟地混在旁边,一闪而过。
等他想追踪,却在雨幕中失去对方踪影。此事令他生疑:莫非有人混入军中,意欲刺探?
直到深夜,营地才稍趋平静。
柳如絮、顾清绮、沈易三人按原计划在后半夜摸黑离营。
雨还在下,泥泞路滑,但他们配合默契,每人带上轻便行装,一切从简。
出营时,他们选择一段哨兵较少的围栏翻越。
虽是危险,但三人轻功尚可,加上雨夜视线不佳,很快就离开军营范围,沿着小路朝东南方向疾奔。
那儿通往官道,直达京畿,若快马加鞭,五六日可到。
五、潜行官道
翌日一早,雨势已弱,但云层仍压得极低。
柳如絮、沈易、顾清绮赶到官道时,浑身湿透。
好在天色昏暗,加之各自带有遮脸斗笠,不易被人认出。
在路边一处破庙,他们从一位老车夫手里租到一辆马车,打点了些银两。
那车夫年老体衰,却懂得京畿水陆路线,一番讨价还价后,愿意连夜赶路护送他们往京城方向。
夜幕降临,马车缓慢前行。
三人挤在车内,一面抖去雨水,一面商量抵达后的行动:
1.先联络礼部的线人,取得朝堂近况。
2.必要时造访太医署,探问血灵芝一事的新动向。
3.若情势紧张,优先找可信赖的大臣或皇室中人说明状况。
顾清绮特意提醒:“朝廷里并非人人可靠。礼部也有派系之分,我只能找最稳妥的旧识。其余人要提防暗算。”
沈易也点头:“尤其小心新晋权贵或突如其来的‘恩荫’,可能是敌人手段。
还有,那些自称皇子的人之前在幻象中出现过踪影,真不知究竟是谁。”
柳如絮轻抚剑柄,冷静插话:
“我们得先搞清楚:父亲率军进京后,会不会被朝廷疑忌?若有事端,他或许面临政治漩涡。我们也需提早布防。”
当话题涉及镇北侯时,三人都稍稍沉默。
柳如絮既想拆穿父亲若有的阴谋,又隐隐希望父亲并未真正涉险。
当下,她只得默默叹一口气,暗暗祈祷自己能在京城查出真相。
马车轮辙滚动,驶过泥泞的驿道,不时颠簸。
透过车帘,可见远方雷电闪动,仿佛天边仍留着怒火。
三人互相依偎保存体力,谁都知道他们正走向一个更隐晦的深渊。
第三日傍晚,他们到达一个规模不大的小镇。
小镇名为“安平镇”,平日里是往来客商歇脚之地,如今因天气恶劣显得异常清冷。街道上泥水横流,鲜有行人。
老车夫疲惫不堪,需要在此整修车轴、喂马。三人也饥肠辘辘,寻了一家挂着“林氏客栈”招牌的小店下榻。
店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精瘦汉子,见他们一行旅客行色匆匆,却不多问,只热情招呼:
“客官要不要投宿?小店虽简陋,但干净还算有保证。”
柳如絮抬头看旅店二楼结构,确认没什么可疑人影,这才点头:
“准备三间房,再来些热汤、热菜。我们还要给车夫歇一宿。”
“好嘞。”店老板扯嗓吩咐伙计,领三人到二楼房间。
期间,沈易敏锐地发现,在一楼大厅角落坐着两名黑衣客人,戴着斗笠,面容半遮,看似江湖客,但目光森冷,偶尔会朝他们投来打量。
沈易并未惊动同伴,只在心中提防。
待三人回到二楼,顾清绮放下包袱,舒了口气:
“赶路辛苦,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柳如絮皱眉:“先别放松,外头毕竟风声鹤唳,万一有人追踪,得时刻警惕。”
沈易正准备点头,却听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马嘶,似受惊乱跑的动静!
紧接着便是老车夫的惊呼:“哎哟,抓不住了!救命啊——”
三人大惊,连忙提剑、拿匕,冲下楼去。
只见雨夜中,那匹拉车的马儿发了狂似的,在街上横冲直撞,好几个镇民上前围堵都被撞翻。有人摔进泥坑,狼狈不堪。
柳如絮心里一动:此马此前一直温顺,怎会突发狂躁?沈易与她对视一眼,二人同时奔向马儿。
柳如絮用轻功绕到马头侧方,沈易则在后面牵拉马缰。
马儿长嘶不止,眼球翻白,明显惊恐极度。
柳如絮尝试抚摸马颈,让它放松,但马儿不停跺蹄,在地面溅起泥水。
眼看就要踢伤人。
沈易只好用力一勒马缰,运起巧劲,把马头压向地面。
马儿嘶鸣连连,挣扎几下,渐渐力尽,四蹄哆嗦。
老车夫从远处气喘吁吁地跑来:
“我也不知怎的,明明在马厩里歇着,突然就暴躁,害得我险些被踢死!”
顾清绮此时也赶到,蹲下去观察马儿的鼻孔与口中,忽然变色:
“你们看,它嘴唇上有暗红色粉末……好像是药粉!”
柳如絮低头仔细瞧,只见马儿唇边黏着一些深红粉尘,掺着口水变得黏糊糊。
显然是有人暗中下药,刺激马儿发狂。
沈易心头一凛:“是谁动的手脚?目的是什么?”
老车夫听得胆战心惊:
“这……这不是要害命吗?哎哟,我的马儿差点把我害死。”
顾清绮若有所思:“对方很可能想让我们无马可用,耽误行程。或者借乱营造机会偷袭。”
柳如絮冷声:“看样子,果然有人在追查我们行踪。不可掉以轻心。”
她环顾四周,雨夜昏暗,巷子深处仿佛潜伏无数暗影。
再结合先前那两名黑衣客人,她已隐约猜到,是不是有人故意在旅店里盯梢?
沈易立刻吩咐老车夫:
“先把马安抚好,喂些解毒草料。你别离开我们视线范围。”
“是是是。”老车夫惊恐万分,抬袖擦汗。
三人则默契地回到客栈,打算抓住那两个黑衣客人问话。
不料进门一瞧,大厅里只剩店老板和几个零散客人,那两个斗笠黑衣人已不见踪影。
店老板摊手表示也不知他们何时走的。
柳如絮沉声:“果然是有预谋的。”
顾清绮忧心忡忡:“那我们还能否继续赶路?马匹若被毒坏,又耽搁时间。”
沈易看向窗外凄迷的雨夜
:“事情没那么糟。马还未彻底废,只是被刺激得发狂。
待恢复后,我们依旧能赶路。但须加强警戒。今晚我们三人分头守夜,不能再有闪失。”
于是,三人向店老板多租了两间相邻房,布置警戒。
夜里,柳如絮独自坐在二楼走廊,手搭在剑柄上,目光不时扫向楼梯口。
沈易在后院巡查。顾清绮则留在房中拿出解毒药包,想给马儿配制些汤剂。
那一晚,风声、雨声、马儿低沉的嘶鸣声,交织成莫名的紧张。
好在直到拂晓,并无进一步骚扰。两名黑衣人未再出现,或许察觉三人行事谨慎,不敢贸然进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