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丑时方至。
朔风嘶啸中,隐约可见破败残垣在荒原上黑影幢幢——
这里便是二十年前那场惨剧的地点:顾氏医庄遗址。
原本热闹繁华的医庄,在“永昌七年大劫”被无情烈火与血灵芝母株摧毁,如今只剩焦土与东倒西歪的残瓦断壁。
柳如絮缓缓苏醒,发觉自己被厚厚的黏稠菌丝裹成茧状,铺散在凹陷的地基里。
周遭灯火全无,唯有昏暗月光洒在那无数骨灰陶罐上,折射出森白与黯淡寒光。
每只陶罐罐身都刻着姓名或生辰八字,最早的可追溯到永昌元年,年月久远到让人心底生寒。
她费力挣脱些许菌丝,但动弹间触碰到陶罐,隐约听见罐内似有沙沙声,如同冤魂呜咽。
柳如絮心生异样:这些骨灰罐到底装了什么?都是顾家医庄当年的葬骨?抑或更骇人?
耳畔骤然传来阴沉的话语:“这些……全都是失败品。”
她循声看去,只见瓮堆后方闪出一抹暗影,正是那自称“顾长风”的老者。
此刻他正盘膝坐在一堆骸骨旁,手里握着一把头骨香炉,将一撮冰灵芝粉末小心填入香炉。
“九百童尸也只是幌子,这才是真正的药引实验……”
他的声调透着冰冷与疲惫,又夹杂疯狂。
柳如絮愕然,想反驳或质问,但未及开口,忽见沈易破墙而入!
那熟悉的菌丝刃破开土墙与瓦砾,高举着金色锋芒直刺顾长风。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当菌丝刃触及顾长风之躯的瞬间,竟如水融于沙,无声消散。
沈易亦闷哼一声,踉跄后退。
“沈易!”柳如絮失声喊他,何以这人形刀芒会陡然消失?
她知道沈易现已半为“菌丝傀儡”,按理说最克寒髓粉与血灵芝,却偏对顾长风无效?
顾长风不慌不忙,淡淡起身,香炉里翻腾的青烟凝结成一张鬼面,咧嘴沙哑笑声。
那鬼面里竟吐出令二人惊悚的真相:
“沈易,你自认是巫咸之子?哈哈,不过是将军夫人胎盘里培育出的菌傀罢了……
若非真血,你凭什么继承南诏灵芝命脉?不过是场操纵之戏。”
话音落下,柳如絮看见沈易脸色彻底冻结,眼中神采激烈震荡:
他竟不是真正巫咸之子?一直以来的身世认知又是谎言?那镇北侯夫人与巫咸之间,又有何秘密?
霎时,她锁骨处的曼陀罗刺青又开始灼烧,尖锐痛感在脑海回荡。
记忆像被敲开一道闸门:
她仿佛再度看见自己娘亲被囚禁在地窖的景象,墙壁上的血痕画,形似骨灰罐与咒文。
当初娘亲临死前刻意留的线索……却全被大火掩盖。
柳如絮疼得双膝一软,几乎跪倒,脑内轰鸣:
“原来……医庄地窖里,还曾关过多少人?娘亲为什么留下那些罐子图案?”
沈易也在痛苦中浑身菌丝抖动,犹如心脏被利爪撕扯。
顾长风乘机摇晃手中骨香炉,一抹浊烟扑到他面前,显化更多往昔碎片:
镇北侯夫人含泪交出胎盘、太后在夜雾里监视、巫咸冷眼旁观的画面……
“看清你是谁吧。”顾长风咒声沙沙。
混沌之中,沈易与柳如絮仿佛被卷入某种“血池幻境”。
四周原本是顾氏医庄地窖的废墟,却在幻象中恢复旧貌:
宽敞地下室里,数百名孕妇被菌丝贯穿腹部悬吊,凄惨哀号此起彼伏。脚下猩红血液流淌,似沸腾一般化为赤色池水。
顾长风带着森然笑意,声音宛在周边回荡
“二十年前,这里是巫咸和太后联手开设的暗室,将一批批圣女候选人囚禁。
她们腹中胎儿被注射菌丝,做成母株实验的活体。
这才是‘幽冥之门’真相……九百童尸只是外围遮掩。
真正的核心是圣女孕胎,以及镇北侯夫人的胎盘样本。”
血池里惨叫凝结成冰晶,破碎的魂灵化为一枚又一枚魂玉原料。
沈易复眼里映出那扭曲时空景象,心神激荡到崩溃边缘:
原来顾氏医庄一直是这骇人实验的中心?
“够了……”他沙哑低吼,想运转菌丝之力撕裂幻境,却感到体内力量被香炉青烟抑制,只能勉力伸出手臂。
顾长风淡漠注视二人,把柳如絮压到血池边缘:
“等圣女刺青汇入池水,就能引发青铜门再度敞开。到那时,你们要么被母株吞噬,要么……交出整座天下为祭品。”
柳如絮竭力挣扎,她银鞭猛然甩出,居然趁机套在顾长风脖颈上,用力一抖想扳回劣势。
然而她也被体内刺青折磨得气力衰弱,动作并未至极,顾长风手起一掌,差点将她击翻。
就在此时,她袖里那冰灵芝再次发作,泛出寒青光亮,从她腕间钻刺入血池,一刹间池水沸腾、白雾升腾,似有千百魂魄在呼号。
池底倒映出一扇青铜巨门的虚影,门缝间伸出无数婴孩手臂,嘶拉作响,宛若地狱之门。
沈易见此景,体内孢子群也随之暴走,散落的记忆令他痛苦挣扎。
医庄遗址开始大范围塌陷,顾长风在烟尘里发出狂笑:
“太迟了!不管你们怎么做,门已开——嘿嘿……”
声音如同利剑划破夜色,带着无尽怨恨。
在这些幻境与现实交织的子时,外头阴山、北境、皇城各处再起纷争。
无数人看见夜空里血云聚拢,仿佛一场后续大灾即将降临。
眼见血池翻涌,青铜门虚影加速开启,柳如絮处境岌岌可危。
她死死咬住唇,强忍痛苦操纵银鞭。
一记巧劲终于将顾长风击退半步,她险险自池边挣脱,半跪在地,满身冷汗。
沈易此时不知何种缘故,再度化作半孢子形态,整张脸蒙着淡蓝菌丝面具。
他呆立不动,似在承受内外合力冲击。
柳如絮心知“巫咸+太后”曾在他身上种下多重身世桎梏,又有镇北侯夫人胎盘之谜,如今他认知崩溃,差一步就彻底迷失。
“不行,我不能让他沉沦……”
柳如絮挣扎起身。她看着池水中无数孕妇怨魂的倒影,心脏揪痛。
她凝聚最后意志,将袖中冰灵芝全数投入血池:
“若要彻底终结,就靠噬菌株与母株在此碰撞——”
冰灵芝入水的瞬间,血池形成两股相克能量。
那青铜门虚影随即震颤,门缝裂缝喷出黑烟与一片片鳞甲状碎屑,像冤魂挣扎时撕裂的灵质。
“……哈哈……真要用毒对毒?”顾
长风神色一凝,却又发出癫狂怪笑,“不过多多少少也为我所用!”
他趁沈易神志恍惚,身形闪至他背后,一掌拍在他颈项间,想要掌控沈易为己所驱。
“幽冥之门若想稳固,需要你的力量啊……你是将军夫人之胎,完美的菌傀胚胎!”
柳如絮怒火中烧,硬是扑上前挡住,却再度被震飞在一摞骨灰陶罐上,发出噼里啪啦碎响,骨灰与尘埃漫空飞溅。
她嘴里呛得一股苦味,努力翻身爬起时,发现那些骨灰罐竟不断滚动,似被某种魔力操控。
忽然有罐身裂开,里面冒出沸腾孢子,凝成半截幼婴形态,凄厉啼哭伴随黑烟飘逸。
柳如絮见状毛骨悚然:原来这些罐并不只盛骨灰,也封印过无数“失败的胎儿药引”!
恶心、悲怆、恨意一齐涌上,让她恨不能立斩顾长风。
顾长风左手按在沈易后心,右手将头骨香炉高举,疯狂念咒。
沈易面具般的菌丝表层瞬时崩裂露出原本五官,却只有双眸空洞,仿佛被挟持成木偶。
“不——沈易,醒醒!”柳如絮高呼,体内刺青灼烧到极点,令她几乎昏厥。
银鞭在地面拖曳着,发出金属哀鸣。
她发誓就算自己命不久矣,也要阻止他沦为邪术工具。
电光火石间,沈易突地发出一声闷哼,周身菌丝卷动,似演化无数剑影直刺顾长风!
对方闪避不及,被菌丝钩住左臂扯出一个血洞,但他骨骼竟泛起冰雕光泽,一时并不丧命。
“你……难道还有自我?!”
他骇然失色,“不可能!你乃将军夫人胎盘孕育的菌傀,没有独立灵魂……”
沈易神色狰狞,又现五味交杂:“滚开!”
他一把掀开顾长风的手掌,金色孢子从皮肤下密集喷出,轰击对方。
柳如絮看见沈易又一次爆发自我意志,激动之余赶忙运力助攻:
她捡回银鞭,冲上前欲一鞭抽断顾长风脖颈。
岂料顾长风虽受重伤,却诡异地闪到一侧,一股反击之力震得她手臂险些脱臼。
双方你来我往数招,血池翻腾不止,青铜门虚影若隐若现,门内传出惊悚哭声——
九百童尸与孕妇怨魂纠缠,怨气与菌丝的博弈在这一刻临近极限,令这片医庄遗址愈发不堪。
就在战况焦灼时,破败的医庄上空传来“隆隆”巨响,整座地下地基再度松塌。
外部墙体轰然倒下,露出更多暗道和封闭室,内部堆满骨陶与尸体。
柳如絮借着月光,看见那暗道里残留烧焦的铁笼、血迹斑驳的石床、还有被尘灰覆盖的骨刀、钩子……
一切犹如炼狱。她被这惨烈遗影刺痛,终于回想起母亲留给她的拼图:
当年娘亲在地窖里见证无数孕妇惨死,想出“噬菌株”计划替换母株;
自己则因体质特殊,被灌下冰灵芝保命;
沈易则是另一段阴谋衍生,被镇北侯夫人胎盘或血脉滋养成“菌傀”。
她心口突突直跳:原来一切都是血淋淋的人体实验……
这时,顾长风大笑:“你们再如何挣扎也晚了。
即便当年顾家做了噬菌株替换,也只能拖延二十年,如今幽冥之门还是要开。
凭谁也阻不住!”
空气中弥漫寒冷血腥味,再伴随头骨香炉的青烟,刺得人脑中昏沉。
柳如絮咬住舌尖防晕,沈易也面露茫然。
一秒后,他陡然背躯发力,再次发动菌丝冲刺,冲向顾长风决死一击。
轰! 瞬息之下,最深处的地板彻底崩毁,整座遗址地基崩塌成无底深坑。
所有人一起坠落!期间,血池幻境与现实世界叠合,青铜门虚影愈发清晰。柳如絮只觉天旋地转……
当视线稍稍恢复时,柳如絮发现自己、沈易、以及负伤的顾长风三人都落在一片废墟中央。
头顶是破开的洞口,有月光倾斜而下,四周漂浮着菌丝孢子,宛若萤火。
顾长风半坐起身,胸口那个冰雕心脏时明时暗。
他嘴唇淌血,却狞笑:
“看,门缝已开。”他指向不远处半空,那灰黑灵光构成一扇形,如同裂隙。如果有人走进去,或许就能掌控幽冥之中九百怨魂的命运。
柳如絮注意到沈易满眼血丝,菌丝在他体表蠢动,像想冲进那门缝里与母株彻底融合。
她陡生惶恐——若沈易真的步入门里,岂非再一次沦为傀儡?
她强定神,与此同时感觉银鞭在指尖微微颤抖,内力所剩无几。
可她仍固执地站到沈易面前:“别去……你不能再被操纵。”
沈易看她一眼,神色忽而一暖,却又迅速被母株意志覆盖。
他嘶哑道:“我……好痛。让我……结束痛苦。”
柳如絮痛彻心扉,用力握住他手臂:
“别。再坚持……咱们一定能有法子。”
那一瞬,菌丝刺痛令她几乎无法呼吸,却咬牙不退。
见二人依旧互相支撑,顾长风目中闪过杀意。
他知若让他们纠缠久了,或许毁了自己计划——
他要让幽冥之门彻底打开,掌控九百怨魂炼就“魂玉大阵”,完成终极医庄秘术。
他猛挥手中香炉:骨灰与菌丝在烟雾里变幻,化为一头巨大的骷髅鬼面,向二人扑袭。
柳如絮抬鞭格挡,却被震飞数步,重重摔到石块堆上,嘴角溢血。
顾长风狞笑:“去死吧!”正欲补刀,但突然神情一滞——只见沈易不闪不避,挺身迎上那鬼面恶灵,似要以身做饵。
下一秒,他半木质化的躯体迸出刺眼的金孢子浪潮,像无形火焰冲毁鬼面。
“轰——”鬼面四分五裂,化为星散尘埃。
顾长风被冲击力震退,噗地吐血跪地。
沈易也不好过,金孢子火焰反噬得他周身裂纹遍布。
他回眸看柳如絮,眼神透着难言深情与疲惫,似在默默道别。“……别记恨我。”
他低语,用尽力气把右手凝成菌丝长剑,朝地面血池狠狠一刺——
霎时间冰灵芝与母株两股力量交错,引发最终爆发!
只见池底青铜门虚影猛地发出凄厉震鸣,无数婴孩手臂从缝中挣扎伸出,却立刻被狂暴菌丝冲击回去。
场中光影剧烈闪烁,遗址地面再度分崩离析,碎砖石雨点般狂落。
顾长风见大势已去,怒吼连连:
“你们……葬身于此也休想赢!”随即被乱石与菌流吞没。
柳如絮见机一把抱住即将倒下的沈易,纵身跃向崩裂处的上层废墟——
必须逃离这坍塌坑道,否则必被埋葬。
整座顾氏医庄遗址在剧烈震动中逐渐垮塌,尘烟弥漫数百丈,天边月色也被淹没一空。
仿佛一切结束了,骨灰陶罐尽毁,巫咸余党被炸碎。
等柳如絮从废墟爬出时,已到拂晓前。
她怀里的沈易彻底化作半具孢子与木质碎片交错的人形,仅剩头颅部分尚能见轮廓。
他气息极微,呼吸有无难辨。
她哽咽唤他名字,但得不到回应,只能紧咬下唇挤出一丝绝望又渺茫的希望:
或许他还剩最后一线生机?
一束黎明光照射在不远处,那一片焦黑废墟上,新抽芽的青绿菌苗破土而出,宛如象征新生。
看着那一抹嫩芽,柳如絮眼中涌出泪水:
也许……我们还有明天。
在她身后,暗影中响起破碎的银铃声——
像是夫人腕间,又像是顾清绮曾经携带的饰物,再也分不清。
这铃音仿佛一记遗穗惊雷,昭示曾经的阴谋尚未彻底平息。谁也不能断言,这次爆炸就是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