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方退，晨曦未至。正是卯时，传说中的阴阳交界之刻。
万物静谧，却暗藏惊涛。
在时空乱流之中，一抹人影急速下坠。
那是柳如絮，银鞭断裂，衣袂凌乱，身周仅余一层脆弱的菌丝茧护体。
随着她的身体不断翻滚，四面呼啸风声夹杂诡异光影，仿佛置身一场荒诞噩梦。
茧外的时空隧道壁上，依稀浮现无数记忆碎片：有镇北侯夫人在血泊中分娩、巫咸将魂玉塞入婴儿口腔、顾清绮被人活取心头血的瞬间……
那幕幕残酷影像宛如倒带般闪过，令柳如絮心神刺痛。
“为什么……要再让我看这些？”她咬唇自问，却无力停止下坠。
就在她体力将竭时，前方出现微光——似乎是一扇青铜门矗立在这无尽虚空。
门高数丈，门扉裂缝中冒着幽暗火星，宛若一口窥视人间的深渊。
“沈易呢？顾姑娘呢？”
她强撑意识四顾，却只见茧中不见他们人影。
忽然，一股熟悉的气息汇入菌丝茧：
沈易孢子化的力量在此刻聚拢成护盾，替她阻挡源自门缝的冲击风暴。
柳如絮心头一暖：“沈易，你在？”
可她还没来得及感怀，便见到护盾在触及青铜门时瞬间碳化，化作灰烬飘散。
护盾失效，刺骨罡风一下子撕裂了茧壁，令她再度失重往门缝方向跌去。
“呜……”柳如絮闷哼，勉力伸手抓住一截突出门沿的黑色金属，想稳住身体。
可在此刻，她分明听到门缝内传出一道稚嫩童声：
“阿姐……这里好冷……”那声音童稚而凄迷，似是一个沉睡婴孩在幽冥深处呼唤。
这突兀童声令她心神狂震：
阿姐？莫非与她身世相关？还是某个被牺牲的圣女子嗣？
不等她多想，她袖口里的冰灵芝猛烈震颤，刺痛她的小臂。
那原本半株的蓝色植物霎时绽放，花叶片片剥离，腾起光芒中浮现一抹幽蓝虚影——
分明是她娘亲的脸庞！
“絮儿……快用噬菌株刺穿门枢……”
娘亲的虚影温婉而带着决绝，“昔年你袖中藏的半株冰灵芝，早已化作骨剑形态……快！”
柳如絮再定睛，果见那冰灵芝此刻竟从根茎上拉长，凝结成一把骨剑模样，刀锋处泛着银蓝冷光。
她遑顾惊骇，直接将其紧握，心想：既然娘亲嘱托，便要一剑破门。
可此时此刻，她脚下已陷入门缝边缘，无数黑色孢子缠绕，试图将她拖入幽冥之内……
她嘶吼运劲，抬起骨剑朝门轴一刺——
“轰——”一道巨响仿佛震碎了乱流时空，所有景象化成漫天碎片，柳如絮的身体被震荡弹飞，失去方向。
不知能否顺利返回人间？
外界已到辰时，天空微亮。
阴山隘口附近的那株“并蒂花”原本在石碑旁生得艳丽，此刻陡然呈现萎凋之状，花瓣边缘枯焦，根系不断收缩。
数名镇北侯旧部士兵正忙于寻找柳如絮的踪迹，没想到眼前花株突然自毁枯萎，并且将地下大量的骨灰陶罐拖出土面！
罐群撞击彼此，发出空洞咚咚声，令士兵们心底发寒。
“烧了这些邪罐！”
一士兵喊道，点起火把想将其付之一炬。
谁料火舌刚碰到罐身时，却有幽蓝光点自裂罐飞出，宛如萤火虫带着凄厉呜咽，令众人心惊肉跳。
“快……看天上！”远处有人高喊。
士兵们抬首，只见厚厚云层开裂出一条巨大缝隙，那里伸出一只仿佛菌丝巨掌——掌心竟托着一座建筑群投影：
看外形，竟与当年顾氏医庄如出一辙！
一片惊恐混乱中，某个士兵看到那“云中医庄”沿菌毯徐徐下压，想将阴山大地再度笼罩。
就在此关键时刻，一个破碎的人影从门缝处跌落——
竟是柳如絮！她手中握着骨剑，而剑锋上竟插着顾长风的头颅。
那头颅眼窝还闪着微弱火苗，发出“呜呜”怪吟。
柳如絮整个人满是血污，砰地砸在地上，险些昏厥。
她身后随之跟着一小小身形——由菌丝凝成的女童，约莫七八岁模样，眉眼与顾清绮极为相似，只是眸色纯蓝，带着某种空洞。
士兵们惊骇后退，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则半跪着撑起身，艰难吐字：“……幽冥之门……需要九百活人献祭才能闭合……”
此言一出，让众人毛骨悚然：莫非这些骨灰陶罐不够，还需要新的活祭？
在众人惊愕与退缩中，那由菌丝构成的小女童牵着柳如絮的手，小声唤：
“姐姐……不要让更多人受害……门缝尚未关闭。”
她神情中透着稚气，却又隐隐显出几分老成，那是顾清绮或其他圣女意识的残留？
柳如絮此刻意识恍惚，痛苦支撑骨剑。
她回想刚才在门缝中所见：噬菌株对青铜门核心的破坏虽成，但门仍裂开一条缝隙。
倘若无力封闭，巫咸残绪将以“云中医庄”继续摧毁阴山与中原。
她转头对士兵喝道：“
快将此地再度加固防线……任何人别进这门影范围！”语气虽虚弱却坚定。
她看那天上医庄影像里无数菌丝如水母般漂浮，一旦坠地，恐怕再度陷人间于死域。
“可是……大人，那你要如何封门？”
有士兵战战兢兢问。
柳如絮咬牙：“我……我身上带着噬菌株，还可发最后一击……只是，需要人手保护现场，不让活尸或残孢子干扰。”
半个时辰后，阴山隘口周边集结了近百余残兵，以及一些北戎幸存民众。
大家面面相觑，看那天上“云中医庄”不断下压，直逼地面数十丈。
副将急匆匆赶到，胸口尚缠着绷带，他将柳如絮与那女童护在中心：
“柳姑娘，你究竟如何封门？需要我们怎么做？”
柳如絮凝神捋思绪：
“我已带回骨剑……只要找到门枢核心，刺下去或许能毁巫咸最终怨力。但门枢在哪里？
也许在那云中医庄最深处。我们……需要杀上去。”
闻言，众人心惊：云中医庄此时悬空半融于天缝，是个时空夹层，要上去谈何容易？
然而副将眼神一沉：
“再难也得试！若任其落下，我们死路一条。”
于是柳如絮分配：让大部分人撤离至安全区，少数精锐与她一同冲击门枢。
那女童也看似听懂，安静立在她身旁，轻轻牵住她衣角。
为借力攀登，副将下令用营里的黑火油浇到一架旧投石机上改装成“抛射台”。
短短一刻后，柳如絮、小女童、以及十余壮士共同站上抛射器。
“点燃！”副将一声令下，滚滚烟尘冲天，投石机“咔”一声巨响，将众人弹射到云层半空。
柳如絮与小女童在菌丝牵引下稳住平衡，十余壮士靠绳索勉力抓住“云中医庄”的边缘！
云中医庄是一座半实体建筑，古旧瓦顶断墙在菌丝包裹中显现虚实。
柳如絮落在一处倾斜门楼上，脚下踩空，险些坠落。女童紧抓她袖口，一双清澈眸子透着胆怯：“阿姐，小心……”
环顾四周，只见歪斜的回廊、破碎的丹房、焚毁的花园，皆沉在淡蓝菌丝雾气里，若幽灵之城。
空气弥漫寒意，似进入另一维度。
壮士们也在附近瓦檐处挣扎攀爬，有的失手坠落被菌丝吞没，化作血水。
柳如絮强忍悲痛，指挥剩下几人：
“往西侧院走，那里可能是祭坛所在——门枢应该在此处。”
他们一路小心突进，看见走廊里骨灰陶罐排成行，罐壁上刻着永昌年号或顾氏族徽，无时不在昭示这座“医庄”乃昔日顾家大本营。
更见不少北戎铁骑尸影游荡其中，皆被菌丝牵引，宛如没了魂魄的仆从。
穿过数道回廊后，众人来到一处宽阔院落，院心竟是一口浑浊血池，池底隐见青铜门缝闪烁荧光。
似乎就是那“幽冥之门”的核心。
院中迎面而来三个身影，正是被巫咸操控的顾长风的残留孢子化身，及两具妖化大汉。
柳如絮认得顾长风虽被她之前斩首，但灵体仍能在此处孢子再生。
对方咧嘴狞笑：“再来又何妨？呵呵——”
壮士们见是强敌，纷纷扑上厮杀，却纷纷败退。
短短数息，就倒下了半数。
柳如絮正要相救，身后那女童却突然跃起，黯蓝菌丝如游龙般从她背后伸出，一击贯穿一个妖化大汉的胸膛！
“什么……你也是菌丝形态？”
柳如絮惊疑地看那女童。
她却未回应，只表情冷静得出奇，转而帮柳如絮一起合攻顾长风化身。
顾长风怒吼：“区区小童也想逆我？你不过是顾清绮的孪生产物——”
话音未落，柳如絮抓住空隙，猛挥手中骨剑，将其左臂斩下！
骨剑处冰灵芝力量爆发，霎时寒气袭体，把顾长风与另一个妖化汉子一起冻结三成躯体。
“去死！”柳如絮再度挥剑，却见顾长风化身倏地变形，躯干里又爬出数条菌丝，将冻结处扯碎后自行脱离。
只剩一团扭曲团块往后退去，仿佛永不彻底死去的怪物。
稍作喘息后，柳如絮与女童及仅存的三名壮士继续逼近那血池中央。
池中翻腾红浆，水面映出扭曲的青铜门，大半虚影半实。
门扇缝隙后有无数怨魂嘶喊，仿佛只等下一刻就会破门而出。
柳如絮心中再三权衡，终于对女童道：
“你先退后，我去破门。”那女童咬唇，没有答话，只紧紧跟在她身后。
一个壮士试图先跨过池边，结果脚下裂缝喷出黏稠菌液，把他整个吞噬仅剩凄厉叫声！
柳如絮心头发颤，更不敢大意。
逼到池畔，她将骨剑向门缝高高举起，正要刺下，却见门内闪出一张稚嫩面孔——
那酷似之前在时空乱流中喊“阿姐”的童子，现如今以幽魂形态伸出小手：“别刺……这里好冷……”
柳如絮心神又是一阵痛：
究竟是何怪力在幻化童子阻拦她？她咬牙闭眼，一声怒吼挥剑朝门扉刺！
剑尖还未触及，忽感一股奇大排斥力，将她和女童狠狠震飞出池缘数丈之远。
柳如絮摔落在破墙下，剧痛使她险些气绝。
女童亦摔出数尺远，脸色煞白，背后蓝菌丝冒出电火花般的滋滋声。
她缓过几口气，咬唇小心扶起那女童：“你受伤了？”
女童摇头，神色古怪，“我……不怕痛。”半晌又低声：
“阿姐，你得先彻底牺牲自己，才能关门……”
柳如絮脑中一震：“什么？”不由怀疑这女童是否也与顾长风、巫咸同一阵营？
可对方又救她数次，言谈中似没恶意。她纠结万端，不知该信谁。
女童忽然露出一点苦笑：
“我只是顾清绮失去的另一半魂。或可称‘顾清韵’。若你拒绝自献，幽冥门永远留缝……万尸再起。”
柳如絮闻言惊愕，原来她是顾清绮失散的孪生意识？
那岂不和顾长风相似，但却并非邪恶？
“那……我一定要死？”
柳如絮失神喃喃。若为苍生，或许她能牺牲，可她想到沈易等人牺牲之多，心中凄楚无比。
女童轻抚她手臂：“或者……另有办法……”
正此时，沈易身影忽然出现在另一侧废墟通道，他全身菌化程度更深，眼瞳竖纹如妖兽。
他看柳如絮遍体鳞伤，眼神中显露一丝不舍痛苦。
“让……我来……”
他哑声道，似打算自行冲击门缝，再度毁灭自己。
柳如絮连忙爬起想阻：
“你上次几近丧命，这回……不可再——”
但话未完，沈易目中透出坚决，轻轻把她推开：
“我就是那虚假的躯壳，不是真人。由我去承受母株反噬，更合适……”
正当沈易准备踏入血池，再度与门缝交锋，顾长风（化身）一路逃遁后再现拦路。
他断臂位置长出新的虫状肉块，整个人狰狞可怖：
“沈易，你不是巫咸之子，何必为他卖命？我才是顾家护法，幽冥门敞开后，我能掌控九百冤魂，而你只会化作尘埃——”
沈易闻言心中一片平静：
“我从未想替巫咸卖命。我所做的，只为……保护她们……”
顾长风怒极，又举香炉施咒。
柳如絮见状明白再不出手，沈易将再被控制。
她一瞬间当机立断，把怀里冰灵芝骨剑抛向沈易：
“你持此剑，能抵抗骨香灰！”
沈易接剑后，眼中露出复杂情感，随后斜刺迎向顾长风。
两股菌丝在半空猛烈交击，撞出万千火花般孢子光点。
就在他们死斗之时，女童趁机牵柳如絮奔向血池中央：
“再一次尝试刺门枢吧……”
柳如絮死咬牙根，一步步踏进炙热血池，感到皮肤都被溶蚀般痛苦。
可她还是抬起空着的手臂，对准那青铜门虚影。
胸口刺青似火烧，掺着浑身的剧痛。
“小心！”女童惊呼，却见池面一只浸血婴儿手爬出抓住柳如絮脚踝，她低喝一声挥腿踢开。
那婴儿手臂在空中炸成孢子碎屑，消失无踪。
她看向门扉，准备以体内残余噬菌之力催动骨剑刺门。
可体力几乎枯竭，一度跪倒池中，深陷泥泞。“我……快不行了……”
关键时刻，半空一声狂吼，沈易竟拼着重伤状态击飞顾长风，不顾一切冲进血池。
肩背被菌丝利刺擦出血迹，他却毅然上前抱起柳如絮，让她不再浸泡在血水里：
“……你别死。”语气沙哑却深情。
她双眸含泪：“沈易……那你自己……”
“不管了。”沈易微笑苦涩。
接着他把骨剑置于柳如絮掌心，再握住她手，引导剑尖抵向青铜门门扉正中的门枢凹痕。
顾长风那边见状狂吼：
“住手！”可他身形已被女童牵制，女童以蓝色菌丝封住他的去路。
一剑刺下——
整片空间像被利斧劈开。青铜门发出撼天动地的轰响，无数冤魂哀嚎与婴啼。
门缝中白光乍现，与血池顷刻相融，如同两股天地大力的对冲。
柳如絮被巨力冲击，若非沈易紧搂，她会被抛飞数十丈。
“啊……”她感到骨头似快裂开，却仍死死攥着骨剑，不肯放松。
“轰——”青铜门扭曲坍塌，最后化为漫天金粉随风而散。
血池深处的涌流也骤然干涸，伴随一片寂静。
仿佛，这道“幽冥之门”真正关闭，九百童尸再无归路。
柳如絮浑身力竭，软软倒在沈易怀中，依稀听见那女童也发出长长一口叹息：
“……成功了……谢谢你们……”随后蓝色光芒散去，似从世间隐退。
沈易抱着柳如絮，感到自己体内母株力量也在迅速流失，整个人半木质化层剥离，似要随青铜门一起消散。
可他还是勉力安抚她：“你……无碍了……”心中纵然千言，却无力再述。
当阳光照亮现实废墟，时间已近巳时末端。
一切尘埃落定，幽冥之门不再存在，骨灰陶罐破碎，地面那些哀嚎的婴儿魂影全被光芒带走。
顾氏医庄虚影从空中解体，漫天孢子落如金色雪片，最终淡去。
镇北侯旧部在阴山隘口看到半空的异象消失，大地重回平静。
有人默默掩泪：又有多少人为此付出性命？
而柳如絮最后一次醒来时，已被人抬离血池，守在她身边的是那女童的衣裳空壳，没有灵魂；而
沈易早已无踪，地上留下一滩浅金色粉末，宛如孢子灰烬——或许那就是他的结局？
她喉头哽咽：“沈易……你……真的没有活路？”
转头看到骨剑也渐渐碎裂，剑柄只剩半截根茎。
就在她凄惶失神之际，身后一个微光孢子如萤火般漂浮到她面前，静静依附在她指尖。
她注视那一点光，似感到沈易气息在其中，轻轻将其护在怀中。
仿佛有个声音在她耳畔飘过：“我还在……等你。”
之后数日，在阴山与北境，都未见新的菌灾。
几处顽强存活的活尸也在大部散去，无人知道它们何往。九百童尸、骨灰陶罐、青铜门乃至顾氏医庄……都化作尘埃，或飘散或湮灭。
悠悠岁月后，阴山隘口再度恢复商旅往来。
偶尔有人在荒丘看到柳如絮的背影，穿着旧的劲装，俯瞰山下夕阳。她身形单薄，却有一种坚毅孤高。
人们说，她还在等那位名叫沈易的故人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