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城县城东北方的白沙洲,遍地的窝棚燃烧后喷吐出滚滚浓烟,整个白沙洲两岸都被烟雾笼罩,周围视线模糊。无数步行的人影越过干涸的汉水,向着河南方向落荒而逃。
谢召发策马停在官道上,看着眼前一队陆战兵刚离开道路,展开后向着白沙洲推进。
一名赞画的声音在身后道,“第一司回报,已经救下阮知县,正在稳固县治。”
谢召发松一口气,阮之钿是谷城知县,庞雨给他的最低限度,是要保住谷城县,让安庆营可以驻军,而阮之钿本人也很重要,驻军需要他的支持是一方面,还涉及西营复叛的认定,就像庞雨在桐城民乱后的状况类似,阮之钿代表谷城县衙出具的申详是至关重要的。
“阮之钿可受到惊吓。”
“受到些惊吓,不肯离开大堂,直接就开始写弹劾熊文灿的奏本,属下来之前,他已经快要写好了。”
谢召发有些惊讶的转头看过去,“熊文灿现在还是五省总理,他一个知县也敢弹劾。”
“阮知县说他现在谁也不怕,一口气把知府、兵备道、熊大人和兵部尚书都弹劾了,他都忘了杨嗣昌不是兵部尚书。”
“他弹劾谁不要紧,让第一司把阮知县护卫好。”
“第一千总部游骑旗队回报,初探流寇分了数路,一路往陕西,其余往河南方向逃窜;第二总回报,已截断通往房县道路,第三司沿官道向房县推进,途中遇曹操老营马贼两百,正在与之交战;骑兵回报已与湖广标营家丁汇合,在白沙洲以东击溃西营两股马兵,正在继续追击,骑营请示追陕西方向还是河南方向。”
“八贼在哪里?”
“未曾发现,骑营审问抓获的俘虏,无人知道八贼在哪一路。”
谢召发脸色变幻,周围的赞画不敢打扰他,攻击西营是安庆营策划许久的作战,经过了复杂的准备工作,不知道是事先计划好的,还是因为安庆营提前攻击,西营放弃了往西前往房县,而从白沙洲渡过干涸的汉水,
目前西营是四散溃逃,西营马兵快速渡过干涸的河道,兵分数路逃走,安庆营和湖广标营骑兵不足,只能拦截少部分马兵,满地逃窜的厮养倒是容易抓,但对张献忠的实力没多大影响。
只要张献忠没抓到,整个作战都是失败的,所以赞画都不敢招惹谢召发。
过了好一会,谢召发长出一口道,“八贼是往英霍山中去,让骑兵追河南方向,让骑兵咬住他们,不让西营重整,他们忙着逃命,就没闲抢掠钱粮厮养,传信给安庆,请杨司吏派遣山地营入霍山清剿,不让八贼休养。”
他转头看向身后的赞画,“西营复叛,中原又要动荡了,派出塘马直接去兵部和庞大人送塘报,现在都四月了,鞑子肯定早就出边,庞大人就能回来主持大局了。”
……
蓟镇边外丘陵地区的边缘地区,周遭分布着许多营盘,成千上万的牲口、车架铺满周围的丘陵和草原。上千骑兵伫立在大道周围,他们的身后就是无边无际的草原。
身材宽大的皇太极高坐马上,身下的坐骑虽然雄壮,但对比起他的体型仍显得像头骡子。
已经发体的皇太极脸色红润,平静的看着前方官道迎面而来的一众清军将领。在他原本的计划中,入边的清军应该在二月二十前后出边,他在同一时间攻击锦州方向,牵制辽镇明军,现在应该已经返回辽东。
但入边清军出关的时间一再延长,到四月初才终于接近完成,皇太极改变计划,亲自来到边口外接应。
左翼军统帅多尔衮走在最前面,后面是右翼军统帅杜度,然后是几个左翼军的固山额真,右翼军因为走在后面,队尾仍在青山口跟明军交战,所以几个固山额真不在。
多尔衮带头跪下行礼,皇太极高踞马上,等众人礼毕后才下了马。
他现在是皇帝,没有跟众人行传统的抱见礼。
多尔衮来到他面前小心的道,“臣禀皇上,各旗并看管各蒙古部缴获颇丰,大致点验数量,先前已报皇上,出边之时有几番交战,各旗缴获略有增减……”
皇太极摆摆手,“略有增减回辽东再报,此番入边半年有余,我大军都纵横明国境内两千里,败明军数十镇,斩明国总督以下数十将官,此番得胜满载出边,全赖各位奋勇所致,朕心甚慰。”
由于此次入边并非一帆风顺,特别是病死了岳托,在场的入边将官此前各有担忧,都在担心皇太极可能得惩罚,听到这话之后众人都略微放心。
皇太极跟多尔衮、杜度两人勉励几句后,朝后面指指道,“带朕去看看岳托。”
杜度连忙领路,几人一起往后走去,其余将官纷纷跟在身后。岳托是镶红旗的事,多尔衮往外侧避开一点,好让杜度走到皇太极身边。
杜度赶上边走边道,“在济南时按旧例烧了带走的,还怕那瘟病流传,大多随身物件也一并烧了,便是这样,当日焚烧的人也有一半病亡。”
说话间已到了一个车架前,皇太极站在两步之外看着车架上的东西,有两个扳指、一把腰刀、一个上好的铜盆、一副带银饰的雕花马鞍还有一个两节的圆筒,连盔甲都没在其中,当时应该是岳托贴身带的,没人敢继续携带。
“当日济南染病兵将为数不少,扬武大将军的戈什哈也有数人染病身亡,活着的不许他们随在军中,在队尾远远跟随,过香河之后才许回军中行走,他们只带出少许大将军的随身物件,清点出这些物件,接触的人都未染病之后才带至此处。”
皇太极脸上古井不波,看不出任何情绪,他缓缓来到车架跟前,脸上带着悲痛的神色,仿佛在看着岳托本人。 其余将官纷纷挤出类似的表情,周围的气氛顿时肃穆起来。
好半晌之后,皇太极才恢复过来,眼神在车架上扫视之后道,“那是何物?”
杜度立刻也恢复过来,他知道皇太极问的什么,立刻低声回道,“是在巨鹿杀明国卢总督时缴获的远镜,寻常是一节便于携带,用时可以拉出一节,跟天佑军、天助军所用西人远镜一般清楚,但是更加精巧一些,扬武大将军认为是侦防观阵的利器,得获之后颇为喜爱,交戈什哈随身携带。”
皇太极没有伸手去拿,杜度从怀中摸出一个铜管,“是在铜城驿外夜战时从一名战死安庆骑兵将官身上搜来,这个远镜与扬武大将军所用相同,俘虏交代,他们营中哨骑旗总便有此等远镜,。”
皇太极接过远镜,上面刻着“踏白摧锋”四个字,靠近前方镜头的位置有几个小字,“安庆工坊制镜所下王文国制”
他低头看向车架上岳托那支的远镜,镜筒上只有“决胜千里”四个字,镜头没有工匠标注。
“长短大小相同,刻字的位置都一模一样,必是同个工匠所制,两支都是安庆来的。”皇太极看向杜度道,“此前传报,正红旗两战败绩,巴牙喇折损过百,便是这明国安庆府来的兵马干的?”
杜度迟疑一下,小心的回道,“禀皇上,确是此安庆兵马,此前奏报镶红旗两战败绩,一在茌平三十里铺,二在永定河,皆是明国南直隶安庆府来的一支南兵,正红旗巴牙喇章京霍尔本、甲喇额真叶山、外藩蒙古、收管察哈尔数名台吉皆亡于该部南兵之手。”
“南兵……”皇太极神态没有变化,“战法可与浙兵、川兵相若?”
“与浙兵川兵大多步战不同,这支安庆兵步骑参半,其与九边也不相同,骑兵多用轻甲轻箭,步军重甲重兵,甲胄精良不在巴牙喇之下,辅以火铳小炮,尤其火炮甚为凶猛,若据守一处,有不动如山之势,即便寻常村庄亦甚难攻打,铜城驿和永定河皆是如此。该部骑兵战力平平,但兵将战意高昂,在铜城驿该部骑兵折损过半,照其他明国军镇想来,其应已丧胆,该部与明国孙巡抚汇合,旋即纠集边军数营,步骑交杂在永定河偷袭,截断正红旗行军道路,致正红旗丢弃大部钱粮人口,至青山口出边前,该部残兵已不足五百,仍拼凑人马偷袭,在夜间用炮隔河遥击营地,而致惊营两座。”
皇太极打断道,“叫什么营头,领兵将领何人?”
“该部来自南直隶安庆府,由安庆奇兵营、桐标营、安庆府武学、安庆水营拼凑而成,带兵的将官叫做庞雨,官任副总兵,只有二十岁出头,据称前年曾在南边大败流寇。”
听到拼凑而成几个字,皇太极并不奇怪,因为明国的军事体制本来就分散,最大的总兵也就直领三五千人,和其他营头都是打仗的时候临时组合,倒是将官的年龄让他稍有些吃惊。
皇太极一时没有问出新的问题,一直没说话多尔衮此时靠拢过来道,“该部明军一仗重甲众多,其二则小炮厉害,出青山口之时,该营夜袭时,被我巴牙喇击溃,一门火炮为我所获。”
杜度立刻停口不说,这次右翼军虽然前段战绩更高,最终抢掠收获也不少,但跟左翼军比起来,损失可谓惨重,特别是转战山东之后的后半段,连续被安庆南蛮子重创,现在多尔衮拿出一门炮,特别强调是从安庆营夺取的,尤其显得对比强烈。
多尔衮在前面引路,很快停在一个牛车前,上面用绳索牢牢的绑着一门小炮,炮架的只剩下一个轮子。
“皇上明鉴,这便是那安庆营的炮,该炮只有四五百斤,两马即可拖带行走,虽是轻药轻弹,远不及西人红衣炮神威,但胜在快捷方便。”
皇太极转头看向杜度,“你可曾亲见这炮打放?”
杜度迟疑一下道,“这小炮打放奇快,右翼合攻永定河那庄子不克,半日炮声不绝,未见该炮炸膛,之后永定河边奴才亲眼所见,正红旗撤退严整并无错漏,南蛮子骑兵刚到不久,两门此炮便尾随骑兵赶到,摆放开来便即开炮,用弹虽小,盾牌甲胄仍是无法抵挡,令队尾押阵甲兵当即溃散,淹死在河中的甲兵不下五十,杜雷都差点没上岸,当日固山额真认旗也……不见了。”
皇太极的眉头微微皱起,他看到炮架上有几行字,把脑袋凑近过去细看,只见炮架上粗大的木质横杆上刻着“一号野战轻炮二批七号,桐标营一司下炮兵旗队下炮兵一组炮长管,用药一号轻装包,用弹一号轻弹,用马四驾,轮架十年式……”
这似乎是一种未曾见过的标注格式,此时的西洋炮会仔细标注用弹和用药重量,清军也是按照这种格式,而安庆格式大不相同,显得颇为怪异,皇太极沉默片刻,多尔衮和杜度不敢打断,都安静的在一旁等待。
好半晌之后,皇太极终于站直身体,对身后一名文官道,“把这炮转交给王天相,多派熟手金火拜唐阿,先行试制数门合用。”
那文官应了,皇太极转头看着多尔衮和杜度,“该部明军颇多怪异,理应多加留意,俘获的该部兵将单独关押,问明该部营伍几何,骑马家丁几何,器械甲仗几何,并麾下将官强弱等项罗列,务必不厌其详,若该部留驻辽西、蓟镇一带,下次遇上不计死伤,务必尽灭之,以绝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