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派出所,车子还没停下,林默就远远看见了等在角落边熟悉的身影。
林默一怔,他怎么来了?
他抬脚下车,跟陈鑫说了一句,“你们先进去。”
说着向闻山走去,他打量着他的眉眼,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闻山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解约协议,不管你想还是不想,都得解约了。”
经督察组来这么一出,林默根本不可能再以这样的方式把他放在身边贴身监视。
他沉默不语,只是接过递来的解约协议,翻到最后一页,拿出兜里的笔,“唰唰唰”地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是另外一份。
闻山定定地看着他,忽然说:“别那么心软,心软可干不了缉毒警,见到疯狗露出点可怜样,就傻不拉叽地把自己的手伸过去,嵌进你皮肉的牙齿,说不定带着致命的病毒。”
握着笔的手一顿,林默抬眼看着他,好半晌,“你是说李莎莎还是说你自己?”
闻山嘴角勾起一丝邪笑,“我可比疯狗还能给人带来厄运,你明明把我拴着,却还是弄得这副狼狈样。”
他抬手覆上他的脸庞,指腹轻轻地摩挲着,“林默,说实话,我都有点可怜你了。”
弄成这副狼狈样。
他自己要负全部责任,可即便到了现在,他依旧看不清闻山。
湖底的尸体是他发现的,他明明知道自己所有的怀疑都指向秦宏天,但他还是发现了芦苇荡湖底的尸体。
或许说“发现”并不准确,而是“告诉”。
告诉林默湖底下有尸体。
可是,他又故意挑人多的时候,在公安局里这么大张旗鼓地向所有人传递一个信息,他和他关系亲密。
被督察组查,他自己有很多问题,但他也不相信这里面没有闻山的手笔。
林默弄不懂,他究竟是想让他查秦宏天还是不想。
正当林默想要开口时,身边突然掠过一道疾风,面前的人被猛地推开,拳头擦着林默的侧脸而过,重重地砸向闻山。
“混蛋!你嫌害林队害得还不够惨吗?你来干什么?跑到派出所门口来你想干什么?你是不是想害得他彻底脱下这身警服你才痛快!”
叶泽发了狠,将闻山按在地上,一拳又一拳地砸下去。
“亏他还想拉你一把!”
“他以前竟然还把你这样的人渣当做最好的朋友!”
“你不配!”
拳风带着凌厉的怒意,然而闻山除了第一下条件反射的反抗之外,任由叶泽一拳又一拳地攻击下来。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被叶泽揍得鼻青脸肿,没有一句辩驳,却固执般地看向林默。
突如其来的攻击让林默怔愣在原地,手里的纸张被寒风吹得“哗哗哗”作响,派出所里的人听见动静,纷纷跑了出来,将压倒性单向攻击的两人围住。
纷繁杂乱晃动的腿脚中,闻山的眼睛自始至终都看向他。
他在看着他。
寒风刮得林默耳鸣目眩,打斗声,训斥声,脚步声,瞬间重叠回十六年前。
“他爸是杀人犯,他爸是毒贩!”
“把他牙打掉的人就是英雄,谁敢?”
“打死他!”
“天生的坏种!呸,脏死了。”
他眼里的悲痛和歉疚沉重得快要绝望了。
他好像要说什么。
僵硬站立着的少年挪了挪脚步,旁边突然响起更为兴奋的呐喊声,“林默,上啊!”
“别怂!他爸杀了你爸,打他啊!报仇,报仇……”
这些声音充斥着整个大脑,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好像被人吊着,脚尖勉强触地,但一不小心就会窒息死亡。
他快呼吸不过来了。
然而地上蜷缩着的人还在看着他,他看着他干什么?指望他说什么?
方才向前挪动半步的脚被一种恐惧攥住,他退了回去。
这一退,呐喊声变成了鄙视嘲讽。
“怂货!”
“他不敢啊!”
“你们别这样说,毕竟人家可是最要好的朋友。”
“哈,最要好的朋友?你是在开玩笑吗?”
“杀父仇人啊!”
手里攥着的解约协议被捏揉成一团,林默的脸色难看得可怕,阴沉紧绷着,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叶泽已经被跑出来的民警拉开。
围着的人群散开。
冲动过后的叶泽这才发现林默的神情不对,他一愣,急奔上去,“林队,林队!”
这一声喊猛地让深陷噩梦般回忆的林默抽离。
他急促地深吸了一口气。
怔愣着抬眼看向叶泽,紧绷的神经一松,同时攥紧的手掌也松开,解约协议被寒风刮落,惨不忍睹,七零八落地胡乱飞着滚着,哗哗哗作响。
不知道会被刮到什么地方去。
闻山挥开扶着他的手,朝林默走了两步,可是,再也不能上前,他看着他空洞的神色,是真的真的有点可怜他了。
他垂下眼眸,转身离开。
其实,十六年前的分别应该彻底分别,此生不见最好,他们,不应该重逢的。
余光瞥见那个在寒风中远去的身影,悬浮空坠着的心脏忽然闷闷地钝痛起来,被围殴中的少年颤抖绝望中说的原来是那三个字——对不起。
他记起来了。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
作为嫌疑犯家属对受害者家属的道歉吗?
那闻山对林默呢?那一瞬间会说什么?
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如此绝望。
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对闻山说些什么,被他绝望的眼神紧攥着,前进或后退,哪怕半步,都异常艰难。
叶泽满脸担忧,“林队,你没事吧?”
林默怔愣了半晌,“没事。”
他的眼睑有些红,不知道是不是寒风太过凌厉的缘故。
解约协议的纸张被风刮到绿色大垃圾桶旁边,走投无路地撞击着垃圾桶,纸张翻飞叫嚣着,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
林默抬脚走过去,弯腰将它捡起,拍了拍,原想拍掉上面的灰尘,却没想到越拍越脏。
叶泽一怔,快步上前,犹豫着开口,“林队,扔了吧。”
林默没回答,只是将纸张理好,然后问他,“你过来是钟老的事情有结果了吗?”
一众出来拉架的人已经被陈鑫驱散。
他看了看林默,心里当然有诸多疑问,但还是选择闭口不言,转身先回自己的办公室。
叶泽看着他手里捏着的解约协议欲言又止,可他又很清楚,林默这个人谁劝也没用,执拗固执得让人头疼,只能他自己想通。
于是,只得先回答林默的问题,“嗯,我去高级疗养院拜访钟老了。”
林默带着他往里面走,到一个安静避风的地方,“钟老怎么说?”
叶泽道:“还没怎么说呢,就先把我给骂了一顿,准确来说是把李局和商局也给骂了一顿,其实也不算骂,就是语气挺严厉的。”
为什么把他骂一顿?
林默朝他投去疑惑的眼神。
“就是……”叶泽摸了摸后脑勺,指骨泛红,那是打闻山留下的印记,林默眼睫轻颤,撇开视线聚焦到叶泽脸上。
“就是这个问题李局去问过,然后我也去问,就……反正就骂了一顿。不过,林队,你会不会想多了?”
“钟老那晚的确和秦宏天通过视频电话,通话时间我核实了,也的确在秦宏天车子进他自己居所地方后的十几分钟。”
“说重点。”
“重点就是这个啊!通视频电话能看见所处环境,钟老很确定,视频电话的环境背景是秦宏天自己居所的书房。”
“所以,我才说会不会是我们真的想太多,秦宏天或许真的就是想要给自己儿子一个教训,才狠心撤走所有人,让周伟有机可趁。”
“不会。”林默的语气异常坚定,哪个想要教训儿子的父亲是将命作为筹码的?
秦凯下体伤还没好,又遭遇毒杀,想要教训什么时候不可以教训,偏偏选在刚经历生死危险时刻的时候来教训。
“可是,钟老也没有必要说谎吧。”
叶泽和林默同样不明白,钟老是秦宏天的证人就是秦宏天的证人,只不过是多问一个人多问几句话而已,为什么李局商局的反应那么大?竟然大到让他们立刻结案。
“嗯,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叶泽,没事就别往这儿跑,免得给别人留下口舌,落下话柄。”
说起这个,叶泽那口始终哽着的气又不由自主地提起来,“林队,你都知道让我别过来免得让人抓把柄,不依不饶,可闻山他就这么过来,完全没有一点顾忌,我看他……”
“他不这么过来,难不成偷偷摸摸吗?”林默打断了他的声讨。
“我知道的,叶泽,但是,别冲动,警察随意殴打他人,尽管是嫌疑人,在非对抗的状态你不能动手。”
他苦笑了一下,“搞不好,你就得和我一样。”
叶泽对他的维护他明白。
可是,他和闻山之间,实在不是一两句话,也不是一两次殴打泄愤能够解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