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朔深吸一口气,缓缓突出,稳一稳心神,道:“爷爷,你不必阻止裴将军,就算我的爷娘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又或者是江湖败类、武林公敌,我也尽都受的住。”
独孤问摇头道:“不不不,朔儿你的父母绝不是什么奸佞邪祟……你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哎……爷爷真的是为了你好,这事儿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独孤湘对江朔道:“朔哥,今天爷爷好怪,他从未如此,我看要不……还是听他的吧?”
江朔却如何肯就这么算了,对独孤湘道:“湘儿,我们怎能便去?你爷爷和阿耶阿娘中了光明盐之毒,被扣在这里,难道连他们的安危也不管么?”
江朔不说想知道自己身世,却说独孤问等人的安危,虽是实情,也不禁自觉脸红,然而此言一出独孤湘果然犹豫起来。
独孤问不耐烦地喝道:“我三人安危不用你们两个小辈管,裴旻老小子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只管走,快走,快走。”
江朔忽然想到空空儿,空空儿虽然武功盖世却极怕裴旻,一见到裴旻便如老鼠见了猫,当年在聿贲雪山,他说与裴旻两清了何其兴奋,没想到后来再入中原却说违反了与裴旻的约定,立时愁眉苦脸起来。
想到此处江朔不禁隐隐有些动摇,生怕听了裴旻一番话,自己也会变得和空空儿一样,但思前想后也想不明白空空儿为什么这么怕裴旻,也无论如何想不出就算自己的身世再不堪,难道竟然听都不能听?
李珠儿幽幽叹了口气,以她独有的满不在乎的语气对裴旻道:“巨子,你就别再拖拉了,崔乾佑旦夕回城,我们没时间闲话。”
裴旻一振衣袖,笑道:“这事可急不来,要从长安四年说起……”
“住口!”独孤问忽而发狂似的向裴旻扑去,他和裴旻相距不过丈许,若在平时自是一跃而至,然而此刻独孤问身中光明盐之毒,内力尽失,几乎甫一起身就扑跌在地。
独孤湘惊呼一声忙去扶独孤问,却听头顶传来蝗虫临近般的呜呜风声,李珠儿皱眉道:“来得好快!”
就听“咔”的一声屋瓦上露出一个亮点,一支羽箭直贯了下来,钉在地上“嗡嗡”震动,一望而知是军中的硬弓所射。
紧接着破瓦声不绝于耳,羽箭不断落下,独孤湘舞起白练长索护住独孤问和耶耶阿娘的头顶,此刻三人内力皆失,只能靠独孤湘护其周全。
她口中喊道:“朔哥,崔乾佑能未卜先知不成?这大军来得也太快了!”
江朔对独孤湘的喊话却充耳不闻,心中还在思忖道:长安四年,这年份可太远了,也不知是四十年还是五十年前了,彼时我都尚未出生,何以裴将军要从这么久以前说起?
又想,长安四年……我似乎在哪里听过,啊……是了,长安四年是碎叶城第一次陷落的时间,我是听谁说起的?岑参军?封大夫?都不对……
他记性极好,心中忽如电光一闪——啊,是了,长安四年事关李邕李使君、井真成父子结怨的那件成年旧事,当年李使君屠尽日本国使团,只为了守住一个大秘密,没想那秘密人物并不在使团船上,因而误杀了四百多无辜之人。
江朔忽对裴旻问道:“难道我的身世和那日本使团有关?”
裴旻一愣,继而大笑道:“溯之,你身形伟岸,怎会和东瀛倭人有染?”
江朔长吁了一口气,时大唐为“中国”,四夷宾服,万国来朝,人人以身为唐人而自豪,江朔虽然不讨厌东瀛人,毕竟还是做唐人好些,听裴旻所言但觉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头,除此之外,自己父母是江洋大盗也好,陆地飞贼也罢,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江朔十四年间游历四方,眼界心胸都是一等一的开阔,心道自己所愿原不过做一游侠,又不要科举功名,父母是何人也没甚要紧的。
裴旻笑道:“不过溯之你所猜想的,虽不至,不远矣……”
独孤问对独孤湘喝道:“不要管我,拉着朔儿快走!”
独孤湘正忙着拨打越来越密的羽箭,百忙中对爷爷道:“我现在如何走得开?爷爷你当真失心疯了?命都不要了?”
她对江朔喊道:“朔哥,先别管那些了,快来帮忙!”
江朔却如泥塑木雕般地一动不动,仿佛魇住了一般,独孤湘再转头看向耶耶和阿娘,却觉二人神色古怪,葛如亮见她望来,缓缓开口对独孤问道:“阿耶,要我说这事瞒不住,况且不让朔儿知晓也是不公平……”
独孤问粗暴地打断道:“若他是普通人,倒也罢了,如今他身为江湖盟主,天下已然被安禄山搅得大乱,难道你想要乱上加乱吗?”
裴旻不疾不徐地接口道:“独孤丈,你道我们等的是什么时机?隐盟要取安贼的性命不过弹指一挥,留着他便是给朔儿铺垫之用的。”
江朔吃惊不小,忙道:“安禄山谋反世人恨不能诛之而后快,我等江湖义士当放下门户之见,团结一心,匡扶李唐皇上,这不是巨子你在汉故雒阳城中对我说的么?”
这时箭雨愈密,屋瓦已几乎全被射落,屋内一片光华,如同室外,同时大量羽箭钉在木梁之上,如刺猬一般。
隐盟中人都是好手,他们三五成群,互为掩护,饶是如此衙署内外已经有不少人中箭,李珠儿早站到裴旻身后替他挡开箭矢。
李珠儿只护裴旻一人自然游刃有余,独孤湘一人要护住三人却已感吃力,唯有江朔立在房间正中,不见他有任何戒备的姿势,偶尔有箭矢射来,他略一错步便即避开,仿如身体自发的动作。
裴旻有李珠儿照拂,心旗不摇,端坐不动道:“我当日这般说一则是为了你能答应让隐盟助你登临江湖盟主大位,二则么,我说匡扶李唐也并非虚言。”
独孤问声嘶力竭地喊道:“住口!”
独孤湘被他吓了一跳,手上稍缓,好巧不巧一枚羽箭正射在独孤问肩头,独孤问吃痛大喊一声,下半句话是说不出口了。
独孤湘忙将他拉到自己父母身边,让三人靠的近些,她好照拂,口中喊道:“朔哥,爷爷中箭了,快来帮我……”
江朔仍是不动,只是忽然抬手抓住一枚射向自己的羽箭,随手向独孤湘头顶掷去,一声轻响,恰好将射向独孤湘头顶的一枚羽箭磕飞,他在屋内游走起来,随手接箭随手抛掷,将独孤湘头顶的箭矢尽数打落。
独孤湘立感轻松,欢呼一声,江朔却未回应独孤湘,他双眼始终盯着裴旻,问道:“裴将军何意?不要再打哑谜了。”
裴旻道:“你既已想到此节,我可以少费许多唇舌,想必溯之你也知道当年波斯大王泥涅师带回来一位尊贵人物。”
江朔点点头,道:“我反倒觉得奇怪,裴将军居然也知道此中秘辛?”
裴旻道:“旻之祖上裴行俭曾为定襄道行军大总管,率军平叛,被称为诸将巨擘,建碎叶城的大将王方翼原是他的僚属。”
江朔恍然大悟道:“裴行俭是皇党,当年出征西域就带着寻找李唐皇家血脉的任务,而裴将军作为他的后人方得知此中机密。”
裴旻道:“不错,后来裴行俭被急招回朝,不久病死长安,而王方翼亦死于党争,没想到寻找隐太子后代的任务竟让一个小人物做成了。”
江朔道:“那人便是李客……如此说来太白先生真的是……”
他想起当年听了李邕所言,曾想去寻太白先生搞个清楚,却阴差阳错,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时至今日竟几乎忘了此事。
不想裴旻摇头道:“李白确是李客从碎叶城带回的李十二,但他真是李客的儿子,并非李唐皇室。”
江朔一愣,道:“隐太子后裔另有其人?”
裴旻点头道:“不错,那人隐于回中原的车队之中,只是并未随李客去蜀中。”
江朔道:“那他只能是跟着泥涅师去了长安,这么长时间竟然未被发现?”
裴旻道:“此人藏身波斯军随行的景教使团,扮做了一名景僧,唐人无论如何想不到笃信黄老道教的李唐皇室会混在景教徒之中。”
江朔道:“原来当年泥涅师大王送到景教的不仅仅是那块表明身份的玉牌,还有隐太子真正的血脉。”
裴旻道:“这本是当然之理,人与证物本就相互关联,缺一不可,只是事关重大,没人会相信泥涅师竟敢把两者都放在了一处,便如兵者诡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泥涅师确实有胆有识的一代人杰。”
此刻箭雨如注,不见丝毫停下的迹象,江朔和裴旻二人对答之际却仿佛这只是一场普通的夏日豪雨,旁若无物地继续交谈。
江朔问道:“那隐太子血脉现在何处?”
他隐隐觉察出了不妥,如李邕所言,当年李唐已排除了武氏的威胁,且李世民一脉已传承百年,就算李建成的后代出世,也根本动摇不了圣人的根基。
可如今圣人偏信安禄山以致天下板荡,又自毁长城铸成大错,如果……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裴旻道:“天不假年,西域归来的太子后人约莫二十年前就死了,万幸他在长安时娶了良家女,诞下一子!”
就在此时,箭雨忽止,仿如大雨骤停,天地间万籁俱寂,等着裴旻说出下面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