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景经过一个月的调养,终于脸上的肿好的差不多,只是每当自己揽镜自照,还是觉得自己那面庞要比平常还肿胀些。
自己在这处人家里半个月来,家里的奴婢倒是没寻来。他此次从晋阳到晋州,并没有和叔父明说,带上几个家奴留下一封书信就来了。
他自幼父母早亡,乃是叔父抚养长大的。叔父慕容绍常常有事,顾不上侄子,于是就被慕容景给钻了个空子。
少年人总是不喜欢老是呆在一个地方,天大地大,驰马自在骋游才是心之所向。
慕容景到晋州几月,看此处也不错,干脆就多呆了一会,到了春日去看看风景,谁知道人要是背运起来喝凉水都塞牙,也不知道哪个蠢货竟然给惹了一堆的马蜂,这下他也都遭了灾。
为了避免被叔父一路循迹抓回去,慕容景这次带出来的家仆都少,这人少力量少,在这举目无亲的晋州,那些家仆就算想要找人都没那么容易的事。
慕容景能下榻走动开始,便想着赶紧的告辞归家去,这家里的人于他有恩不假,但此家郎主的作风却不是他能够忍受的了。慕容家祖上也是鲜卑人,到了如今汉化的已经看不出鲜卑人的影子了,把慕容绍和慕容景叔侄换身宽衣博带的衣裳,手里拿只塵尾,在南朝士人里一站都看不出来任何区别。
不过贺内干可没有那么多时间来见他,晋州不比晋阳,不过刺史那里还是有许多的事务等着处理,贺内干做不了文吏的活,但他善于武艺,打过好几次仗,他能做的,文吏也做不了。
于是白日里贺内干也是不常在家的,慕容景想要去告辞都没人。
慕容景终于是坐不住了,自己在晋阳也有住处,何必寄人篱下?实在不行,就做了这么一次失礼之人向这家娘子拜别。
反正在鲜卑人眼里,女子也是能主家事,做的了主的。
崔氏听闻那位慕容郎君前来要见自己,便令侍女将竹帘放下,自己坐在帘子后和那位郎君说话。
崔氏在见外男的时候,难免带上之前在崔家里的习惯。内堂上不仅设有竹帘,竹帘之前还有屏风,遮挡的严严实实。除非那位外男有穿墙视物的能力,不然别说主母娘子的面容,就是一片衣角都别想见着。
此处原本是一处世家宅邸,在内堂之上还设只有柱子和顶没有墙壁的房舍,垂下竹帘,可供内眷登上此处观望外景。
慕容景站在阶下,有些吃惊于这家主母的礼数,他在这家居住来了这么一个来月,并没有见过这家主母,只知道这家人祖上姓贺兰,到了如今改为汉姓贺姓,至于其他的真的不多了。
“郎君可安康了?”崔氏声音从那方屏风后传来。
这话说的也是汉话,还是世家中最是推崇的洛阳音,慕容景也曾见过有不少人模仿洛阳那边的口音,不但学不成,反而邯郸学步,连原来的调子都说不好了。
他一时也蛮好奇,这家郎主看起来也不过是个鲜卑人,家中娘子应该也是鲜卑出身才是,怎么……
慕容景想到当年洛阳城破,许多元氏宗亲的郡主县主甚至公主都被镇兵夺去做了妻子,或许……
贺霖对那个自己救回来的人也颇有些好奇,她站在内堂上另外一面屏风后,偷偷打量着那个站在阶下的少年。
少年身形颀长,之前她听说他自报家门为慕容氏,慕容氏最多的还是来自燕地的那一支慕容部鲜卑,自从北燕被北秦所灭,二十万鲜卑人从燕地迁到长安一代,这么多年下来,所受汉风甚重。
贺霖瞧着慕容景头发规规矩矩的在头顶结髻,用一块方巾包裹发髻,身上着圆领骻袍,领口处露出中衣的交襟,端得就是一副汉家儿郎的模样。
只是在腰间佩带的是北朝见惯了的环首刀,而且佩戴方式乃是在腰后典型的游牧佩戴方法。除去这两点,倒是和汉家郎没区别。
唔,倒是一副好相貌呢。
贺霖看见慕容景的脸,慕容景肌肤如玉,两眼点漆那般黑亮,唇红齿白的模样让她想起了曾经倾国倾城的凤皇。
早就听闻慕容家出美男,可是遇上慕容家的人还是头一遭,她那会把人救回来的时候,还是个猪头,等到养回来已经是个美少年呢,这要说奇妙,也实在是太神奇了。
慕容景偶尔转了一下视线,见着屏风那边露出一片衣角,他心中奇怪,突然屏风后露出半张脸来,柳眉杏眼,虽然离得有些远,但是还可以望见那双眸子极其灵动,看见他望过来,也不惊慌,冲着他笑得双眼都微微眯起来,然后慢吞吞的藏到屏风后面去。
慕容景想起南朝有男子坐而玄谈,家中女子坐于屏风后听的事情。
北朝民风彪悍,甚至连屏风都省了,男女直接见面的也有。慕容景长相俊美,被小姑娘大大咧咧围了看的也有,不过这躲在屏风后还是不多。
崔氏自然知道长女就躲在屏风后面,贺霖毕竟没有受过世家的那一套,小时候崔氏和她讲过,但为了生计,谁会吃饱了没事干去说什么男女大防?贺霖早年背着篓子到外面干活简直不要太多,到这会贺内干也不将那套礼仪当回事,崔氏再想用力,也有限。
“某无状,幸得郎君和娘子搭救。”慕容景作揖说道。其实他也曾听这家里的奴婢说起,救自己回来的并不是娘子和郎主,而是这家的大娘子,此时的小娘子们若是家境允许,常常也骑马出行在外的,不过只是比郎君们不能到远处去游玩。
不过知道归知道,话里还是要谢过大娘子的父母。
方才的那个,该不就是大娘子吧?
“此事郎君不必很放在心上,”崔氏的声音从一重素屏一重竹帘穿过来,带着些许模糊。“今日郎君前来,想必已经大好。”
“是,某打搅主人多时,实在是心有不安。”慕容景说道。
崔氏当然无意留人,说了几句话,也就让慕容景告辞了。
慕容景来的时候就没有带上甚么来,他那匹马还被马蜂给蛰的发了疯。
慕容景从侧门出去,大门平日里等闲并不会开,倒也不是瞧不起他的意思。他送来时还是从后门拉进去的。
一出侧门,远处传来一阵嗒嗒的马蹄声响,马蹄落在石板上声音格外清楚。
慕容景下意识的转过身一看,发现前面有一匹马正向这里驰来。
李桓见着贺内干家门口刚出来一个人,远远瞧着面目年轻,他对从贺内干家出入的年前男子格外有警惕心,双腿一夹马腹,立即冲了过去。
这可苦了后面跟着的家奴们,原先那一段跑下来已经是个个气喘如牛汗落如雨,如今郎君一下子就驰马而去,那些家奴当真连哭的心都有了。
李桓一路快马到那人跟前,一把勒住缰绳,马嘶鸣一声,前蹄抬起。
慕容景面对骏马高高扬起的蹄子,面不改色。那马是高头大马,一看便知道不是一般人家能够用得上的。
待到马前蹄落地安静下来,慕容景望见一个面容可以称得上姣美的少年,正面色冰冷的盯着他。
两人曾经在聚会上见过,但彼此都是少年人,也只见过那么一次,到了如今早就不记得对方长的甚么长相了。
慕容景见来者不善,半点也不惊慌,站在那里任凭来者打量。
李桓一手持缰一手持鞭,他见着面前站着的那个少年不过十五六上下,年纪轻轻,但容貌气质却出类拔萃,令人观之忘俗,尤其那容貌真比起来,也不比他自己差。
李桓嘴角抿的很紧,双眼两簇冷火燃的极旺。
“你……”他唇里终于吐出一个字来。
慕容景皱眉,此人他并没有印象,为何这脸倒是像和他有仇似的?
两人正僵持着,突然那边的门开了。看门的阍者赶紧麻溜的跑出来,见着马上的李桓,连忙哈腰下来。
“李郎君!娘子正好要请您进去呢。”
李桓闻言,僵硬的嘴角放松了些。他点点头,翻身从马背上下来,阍者满脸讨好的替他接过马缰,两人擦肩而过,四目而对,端得是火光四溅。
不过直到李桓入门了,慕容景还是疑惑,自己到底哪里惹他了?
贺内干之前对崔氏有吩咐,要是自己的这个外甥来,就别把女儿给叫来,让这对表姐弟见面。
崔氏知晓贺内干并不太乐意自家和李诨家再次有个姻亲,而李桓对着贺霖的心思,他们这些做长辈的想睁着眼做瞎子都难。
她也是对此事颇为赞同,李诨家的底蕴摆在那里,说是陇西李氏,的确也是这么一回事,但贺昭,崔氏不觉得贺昭会是一个好阿家。
新妇在夫家过活,最关键的并不是和夫君相处好,而是和阿家的关系,小姑子早晚都是要嫁出门不足为虑。偏偏天下的阿家和新妇要说能够相处好的,当真没几对。
贺昭对她有芥蒂,再将长女嫁过去,真不知道是不是在害人。
阿家折腾新妇手段简直不要太多。
崔氏见自家外甥不必再设有竹帘和屏风,她坐在榻上,看到少年被侍女引上来。
“舅母。”李桓向崔氏作揖。
“今日怎么想着要来了?”崔氏问道。
李桓不动声色的打量一下周围,果然见不到贺霖的身影。他心中半点都不急,只要肯等,总是能让他摸到些许机会的。
贺霖这会也不知道自己被盯上了,她听说李桓来了还吃了一惊,李桓每日里有多忙,她是知道的,感觉李桓也就晚上睡觉的时候能够喘口气,因此也不太担心他会学坏,那么多人盯着呢,甚至李诨还会亲自把他带到身边,想要学坏也挺困难。
崔氏没叫她,她也懒得出去。自己在院子里头看看花草自得其乐。
李桓也没呆多久,他这会怒气冲冲的冲过来,等到见了舅母,心思已经冷下来了,只是和崔氏说了几句话,就找个由头走了。
不过他出了贺内干家的门,面上的笑渐渐的冷了下来。
那个少年,他想不起来到底是哪门哪户的公子,不过也猜的出来绝对不是什么普通人家的郎君。
如此少年,那般容貌通身的气派,想来应该极是受小娘子们喜欢的。
算算年纪,娜古也正好是处在春*心萌动的年纪,鲜卑人在这方面向来并不是一定要听从父母的意思,若是看中了哪家儿郎,嫁过去的事也有。他的家家当年可不是就那样看上了兄兄,甚至连聘礼都是他外家出的,没让出过一个铜板。
他也怕……
舅父现在不让他和她见面,可是天下的儿郎哪里只有他一个?李桓明白,她并不是非他不可。
他默默无语翻身上马。
行至家门的时候,有人连忙迎出来,“郎君,您可回来了。”
“郎主正有事要找郎君商量呢。”
李桓闻言皱眉,快步走进父亲的书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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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
皇后的肚子眼瞧着已经八、九个月了,谁也不知道哪天发动生产。元悟听了御医的话之后,屏退众人,侍中杨言之站在御座之下拢袖对天子拜下。
“陛下,时机到了。”
“嗯。”元悟点了点头,“之后便派使者前往晋阳,告诉丞相,”说到此处,元悟眼中讥讽之色越加浓厚,“太子已经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