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眼看着就要生产,至于是哪一日生产,太医署里的那些奉御们也不知道。妇人生产几乎全凭天意,太医署只能尽人事。
天子提前派出使者前往晋阳,向丞相告知皇后生下太子一事。皇后的长子生下来固然是一件大事,但也并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太子,也得这嫡出皇子平平安安的长到四五岁,看着是个身体健壮平安长大的样子,才会择良辰吉日举行大典册封太子。
不过皇后乃是步六孤荣之女,步六孤荣如今权倾朝野,朝堂里一半以上的臣子都是从他麾下出来的,天子也要听他的话。他说这个孩子是太子,那么就是太子了,至于旁的,天子也是做不了主。
元悟坐在明光殿内的御座上,明光殿幽深且光线晦暗,外头不管天气多好,阳光多灿烂,宫殿内总是一种逃不开的阴冷。
宫殿内几处铜灯树都点满了,偶有宫人前来手持铜壶向铜灯树中小心翼翼的添加油脂。
‘陛下,擒贼先擒王啊’侍中杨言之的话语在元悟脑海里回响。
元悟坐在御座上,手放在身边的凭几上,宽袖中的手指不自觉的轻颤。他原本就不是甚么大胆的人,甚至也在当年的变乱中被骇破了胆,步六孤荣当初选他继位,也有看中他这个性子的意思。可是人在这个皇位上做了一两年,哪里会甘心只是做一个傀儡?元悟也想和孝文皇帝一样,开拓一番事业,而不是日日坐在这位置上,内受皇后制约外受步六孤氏的气。
元悟垂下眼来,他强行压抑住内心的害怕和颤抖,从御座上下来。
宫室之内过于阴沉让人觉得心头被一块石头压着喘不过气来,他突然从御座上起身,大步在光洁的木质地板上走过。外头日头正好,带着初夏的热度。
元悟原地站着,正深深吸气以平伏心中泛起的骇浪,这一步走出去了,就没有任何的回头路了。
一名内侍面色慌张的一路趋步而来。
“陛下,殿下腹痛难忍,奉御说怕是真的要生了。”内侍弯下腰来道。在宫中能被称得上殿下的,只有皇后和太子。
原先妇人科的御医们就算出皇后的产期可能是这几日,果然是发动了。
“让太医署的人前去。”元悟说道。他对步六孤皇后并无多少感情,哪怕皇后青春貌美,可是再貌美也挡不住她诸多任性和管制。
若是事成,步六孤氏的这个皇后之位也保不住了,所谓的太子也无从说起。
内侍领命而去,元悟自己返回内殿中,手持一卷书卷看了一个时辰,才施施然放让宫人服侍更衣,前往昭阳殿。
昭阳殿如今内外忙乱成一团,男女有别,御医们不能随意入内查看皇后如何,只能在产房外待命。
而宫人们进进出出,偶有妇人生产痛极发出的呼声从内里传出。
阿单氏此刻在产房内指导女儿生产,宫中当然备有上好的接生妇,不过阿单氏到底是担心女儿,觉得还是自己那套管用。
正忙着招呼阵痛中的女儿,听闻天子来了,阿单氏忙的抽不开身,只得让宫人出去解释自己眼下实在是走不开。
元悟怎么会在此刻责怪阿单氏,他慰问几句,便自己坐在外面。
他幸过的女子并不仅仅皇后一个,但是就她一个怀孕,后宫中其他妃子几乎没有。更别提庶出的皇子公主,可是他对这长子却是半点喜爱之情都提不起来。
这种被迫和皇后生下长子,当真是憋屈之极。
产房那边的吵闹传不到他这边来,元悟想着,不知过了多久,一名内侍满脸喜色从屏风那边绕过来拜伏在地。
“殿下诞下一位皇子!”内侍大喜道。
元悟面上扯出一丝笑容,从榻上起来。
**
步六孤荣听从洛阳来的使者说,皇后已经诞下太子,高兴的立即从坐榻上跳起来。女儿怀孕的时候他当然高兴,但也担心女儿腹中的胎儿。如今坐实了是个皇子,天子派来的使者说是‘太子生’他按捺不下心中的喜悦,自己打算带上几个部下前往洛阳,看一看妻女还有新出生的外孙,同时见过太子册封大典再回晋阳。
步六孤荣溺爱长女之事,那些旧部就没有不知道的。因此步六孤荣兴冲冲的带上几个人和一支人数并不多的卫队踏上前去洛阳的路,也没有几个人觉得奇怪。
皇后生下皇子,又是太子,做外公的自然要去亲自看看。
步六孤荣这一次出行前,还专门跑到寺庙里对着宝相庄严的菩萨好一阵念叨。
以前洛阳贵族好佛,步六孤荣驻扎在边远之地的六镇,自然没有机缘去信这个,如今位高权重,女儿又成了皇后生下太子,他也跟着信这些东西。
步六孤荣一心想见到妻女外孙,一路上加快速度赶往洛阳。
**
初夏里,天气开始热起来,其实从暮春开始,这天就开始一阵一阵热起来了。即使是初夏,那些冬日里的东西也用不着了,窗棂上蒙着的麻布被拆下,榻上的被褥也换成轻薄的。当然身上的衣裳也换上轻薄的麻质衣裳。
贺霖是家中长女,管家的事情,崔氏倒是大半都交给她,并不事事躬亲。要是贺霖有些什么不懂,崔氏在旁提点两句。
这一次,她手里拿着一卷纸,纸张并不上乘,泛着黄,记着换下来的一些物品和新采购进来的麻布等物品。
贺霖正看着,有侍女前来和她说,“大娘子,有客人前来。”
贺霖一听,将手里的纸放在一旁,让人去准备待客的事情。
慕容景在晋州待了下来,他不敢就这么回到晋阳去。他那会一心一意跑出来游历增长见识,留下一封书信就跑,等到在晋州待着终于冷静下头脑来,发现事情坏了。叔父看见他的那份书信还不知道要如何生气,虽然不是亲生父子,但到底叔父待他和亲生儿子差不了多少。心下自责却又有几分害怕。
慕容景心一横,还是在晋州多呆几月好了。
他在晋州并没有多少好友,晋州本地的世家并不多,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他并不怎么和世家子交往,不用在外奔跑,在屋里待的快发霉。
在无聊中他想到自己还欠人恩情的事情,前些日子他光顾着苦恼怎么和叔父说的事情,倒是把这件事情给抛到脑后去了。
慕容景还是不太乐意欠人恩情,尤其这恩情还比较大,若不是别人家的小娘子出手相救,说不准这会他就已经去见离世已久的爷娘了。
这份恩情太大,要是一直不去上门道谢,好像显得他自己有多忘恩负义似的,即使别人家不在乎,他到底还是过不去自己这关。
他令家仆准备了比较好的几匹布帛,自己整理一番仪容,骑马前去上门道谢。
不巧的是,他来了,贺内干还是不在家。
家中的男丁一个还在被师傅按着苦读,一个还在乳母怀中撒欢的吃奶,崔氏在夏初疲倦难当,不适见客。
当慕容景看见在庭中俏生生的少女的时候,他一时之间有些缓不过来。
那少女看上去十三岁的样子,娉娉婷婷,面容秀美,着时下常见的襦裙,站在那里便让人觉得娴静。
慕容景觉得自己好像有些想不通这家人了。
“郎君。”贺霖嘴角噙笑双手抬起来行礼。
北朝的风气太过开放,娘子和小娘子们也比较自由。贺霖见着全家能出来的就只有自己一个,没有觉得任何不对,就出来招待客人了。
反正人还是她救回来的,又不是什么野兽,招待一下也无妨。
像是从六镇那边来的不开化的军户,偏偏主母娘子又是那种汉家女子的礼仪作风。要说这家受了汉化,家中小娘子也不像。
“某今日前来叨扰了。”慕容景作揖道。
将人请进屋,慕容景告知来意,那些跟随他前来的家仆在外面也将赠礼交到贺霖家家仆手中。
“看郎君气色,想来已是大好了。”贺霖坐在慕容景对面,若是讲究一点的人家,女孩儿见客,就是不呆在竹帘后,也会拿着一只团扇遮挡着面容。
可惜慕容景见对面少女面上没有半点羞敛,她大大方方的看向这边,举止倒是可圈可点。
“那也是托了恩人之福罢了。”慕容景说道,“此等大恩,难以为报。”
“郎君不必放在心上。”说着,贺霖使眼色让一旁的侍女将酸酪端上来。北方人常爱好喝羊奶之类发酵而成的酸酪,就像南朝人喜欢喝茶一样。
“当初也不是为了郎君的报恩。”贺霖伸手请慕容景喝酸酪。
那酸酪还是崔氏将作法告知于贺霖,贺霖让人做出来的,她原先知道崔氏知道的多,但是不知道在烹饪菜肴上,崔氏知道还这么多!做出来的酸酪当真可口。
贺霖看着慕容景持起陶盏浅浅抿了一口,眼里闪过轻微惊讶。她心里有些小小得意。
“郎君日后出行可要小心。”贺霖说道,“郊外野兽多,蛇虫也多。每逢春夏之际,便会出来伤人。”
说起这事,慕容景面上便有些不好意思,一个郎君好端端的被一群马蜂给蛰了。还脸肿了一个多月,想起来都忍不住脸红。
“一时不查,便……”慕容景白皙俊俏的面上浮起两块潮红,觉得被一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小娘子这么说,感觉有些不服气,偏偏又不得不听。马蜂虽小,但蛰人之狠之毒是想象不到的。
眼下能活着,一张脸完好还在,还是面前这位唠唠叨叨的小娘子的功劳。
不过这话……听起来真是有些像婶母常常对他说的那些。
慕容景瞧了瞧贺霖,小娘子长相秀美动人,眼睛含着一泓流水,顾盼含情,是个难得的美人,小美人正坐在茵蓐上,双手置于身前,唇边含笑,端得是娴静,这份娴静中又带了灵动。好似一湾静水中清风拂过荡起涟漪。
贺霖低头抿手中陶盏的酸酪,洁白的额头露出来,乌黑的发丝轻柔的在脸颊旁蹭过。
等到她抬头的时候,望见那位慕容郎君莫名其妙的盯着她看。
慕容景反应过来,头一回面红耳热,他急忙转过头去,借着手中的酸酪,袖子抬起来遮去面容。
作者有话要说:慕容公子,这酸酪你饮着可还好?
酸奶这东西如果我没记错,从先秦就出现了,两晋南北朝,在北方比较风行,那会的南方人士对这东西有些不耐受。王导请一个南方士人喝酸奶,结果人家回去了就上吐下泻,去了半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