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时局往往传开得甚快,大元当中战事消息更是一时最惹人心思牵连的大事,从有九国约盟过后有多年休养生息,处处太平景象,毕竟此前从无这等一域中叛军势如野火,已是眼见要吞并大元全境的大事,岂有立在旧茅屋中而风不越境的道理,即使是正帐王庭与胥孟府皆是心照不宣将此事压下,仍是有逃出大元的百姓商贾,犹如纷飞雪片,将眼下大元局势带往各处。
连上齐朝中,大员显官时常走动,都是要把大元乱局挂到嘴边,却大多无甚引其当成谈资闲扯的乐事,而往往提及时节,蹙眉不止,担忧这本来平静海波之下暗流涌动,大元事反而变为诱因,倘若再有兵荒马乱时辰,虽说是上齐眼下国力并不见得逊色于其余数国,然总有军马一动日费千金之说,何况见惯文风盛行相安无事的太平年岁,不论身居高位者还是市井闹市寻常白身,都不乐意再度见得烽火连年,而如使遇得战事,区区不愿两字,堪称是最为荒唐无力的言语。
雪片飞絮似的文书探报尽往京城聚拢,连荀文曲这等日观竹卷文书奇多的能人,近来都有府中都是传出风声来,说是年迈荀相每日四更天起,趁入朝前先行批阅查看文书,劳心费神愈久,食愈少眠愈浅,不晓得能苦撑到何时。即使是上齐圣人亦是勤勉,可从东而来的文书日增,其中囊括大元战报与各地文书上书,饶是荀文曲本就有辅官分担文书查阅,但仍旧是担忧辅官翻阅文书时有所缺漏,故而大多还是要自己亲眼见过。如此一来,更显疲态,乃至前几日登朝堂时,从来是精气神极好的荀文曲,竟是险些站立原处昏睡过去,足可见大元时局,引动多少人心生乱,从而文书如雪片。
歇过两日,荀文曲面圣,与同样面皮憔悴的圣人盘坐御园,两人中仍隔着方棋盘,但落子寥寥。
“罢了罢了,今日不宜行棋。”不再披重衣的天子才将棋子从盒中掂出,旋即又是悻悻放回棋盒中,落棋声响脆生,抬眼观瞧同样是倦怠不堪的荀文曲,同样兴致缺缺,不由得苦笑,“上回见荀相这般模样,应当还是在汝宣之乱时,文人大才最惜羽衣,如若是落魄起来连胡须都未打理,那想必是遇上令荀相都觉棘手的大事,进退两难困在垓心,更何谈行棋落子。”
随年月深,上齐天子如今年岁也不在浅,除却更为通晓人心政律之外,更能觉察出荀文曲心思,蹙眉片刻过后继续问道,“依荀相所见,大元时局,是否如秋时枯叶遇得的零星微火?\"
\"天下分合,其实皆有定数。\"荀文曲同样放下棋子,言语照旧慢条斯理,底气却甚足,“自古时以来分合事不断,轮到九国并存之年,已有多年未曾有比肩大齐疆域的大国,既是海内未得大统,怎会因一纸盟约就相安无事。”
密报当中所讲已是相当周全,胥孟府连替同燕祁晔来路,怎会瞒得过一国天子与荀文曲这等人,虽然荀文曲不曾出口细说,但此话里所隐埋的意味不可谓不深。
当年有天下盟约,是沙场朝堂对于山上人生畏,只得依顺,因此立有此约使人间得有太平,可现如今燕祁晔这么位山上人,竟是明目张胆掺与俗世事,尽管许久不曾再度现身,可还是使得胥孟府这座修行山门走到世人眼里耳中,举止到如此地步,已可称得上是逾越规矩本分,而始终未曾受山上修行人制止,其实已是可窥见些许端倪。因此九国大乱将至,只需浅思就可从中知晓些来日一角,但无论落在上齐天子还是荀文曲心头,这话都不应当说出口来,仿佛生怕语出成真。
“依荀相所见,大元乱景,上齐可否插一步棋?”
“钱粮救济必不可少,但若要出兵大元,尚需好生思量。”知晓天子并非是来寻自己行棋,荀文曲将眼前棋盘收拾妥当,并未让近处候着的宫女中官动手,待到天子挥手令周遭人尽数退下之后,才娓娓道来,“发兵大元,定不能以上齐名声,一来盟约尚在,各地皆是死死盯着这风雨飘摇的大元,或打算分上杯羹汤,或盼着正帐王庭与胥孟府两败俱伤,从中取利,取而代之,倘若是有人明摆着出手,必定受千夫所指,立在风口浪尖,于事不利。可要是暗地差遣兵马去往大元,则又生不妥,上齐日益富足,但兵马人手同别地相比,占不得上风,权衡利弊出兵死伤,以图谋渗入大元境内,同样是登天之难。指望凭外来之人共治大元,更是笑话,虎父少有犬子,仅凭眼下看来这位少赫罕的本事,当真不见得低微,或许令正帐王庭缓和过来,未必就会输了自家天下。”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一事,从来都不是虚言,穷时可同舟共济,达时则不能共甘,此是古往今来权术入门的功夫,如此战正帐王庭胜,定会令民心一时聚拢,尽管尚有不复众的部族,依旧可压得服帖,欲要参权,何来容易二字,反之如是胥孟府胜,则往往手段更为残酷狠辣,莫说是正帐王庭中人,恐怕各部族族老都要更换一茬,想步入大元军政,更是无望。”
“那些位散兵游勇投奔大元两方,不过是走投无路,或是赌兴正浓,而上齐远无需如此,只需将暗棋探报做足即可,放眼天下,当真无人能断言自己能吞下如此庞大一座大元,上齐与大元相隔甚远,只需交好两方即可,欲要驱使正帐王庭或是胥孟府,无异于痴人说梦。哪怕是有朝一日大元落在上齐之手,相隔万里,岂有兼顾的本事。”
上齐圣人沉吟片刻,略微点头。
荀文曲话处处说在寸处,对大元动心思之人不在少数,然当真能递出力道的,也仅有夏松紫昊两地,东诸岛都不见得能插手其中,何况大元再疲敝,归心之人唯有正帐王庭与胥孟府两家,谁人又敢明言,能够压过燕祁晔与少赫罕的名声,贸然引兵东去,多半徒替旁人织衣,而碍于盟约,吃亏亦仅能自个儿兜起,权衡之下,自然就是一桩鸡肋买卖,而荀文曲恰好就点在此处。
“此事已了,不过还有事要同荀相商议,”天子舒缓面皮,朝眼前老者笑笑,“我听闻近来文书似雪,数不胜数,荀相年事已高,恐力有不逮,古来能臣亦需臂助,而辅官同样各有司职,不能尽力,故而打算新拟旨诏,择选有能者前来,替荀相分忧解难,不知荀相可乐意?”
荀文曲规规矩矩行礼,“圣人有此心意,老臣感激涕零,但朝堂之中官员驳杂,择选时颇损心力,倒不如令老臣自行择选帮手,能尽其用。”
这般答复在天子看来,很是有些惊疑。
从上齐先皇时起,荀文曲就竭于公事,曾有一夜之间观文书十万的说法,通宵达旦一刻不停,近乎是抛却饮食就寝,将公文文书尽数情理干净,才可暂得歇息,往往自宫中归去时都需中官搀扶,两眼昏花脚步疲软,连那时节尚年幼的当今天子,都时常觉得这位文曲公迟早得累死在家中,但每逢要指派旁人分担时,荀文曲则是如何都不应,说是生怕旁人处置文书有误,耽搁大事,从来不曾应下。
“半百之年不服老,而花甲之年,就仅剩嘴硬。此番各地文书其实算不得过多,但总觉力有不逮,几日之前翻阅时,脑门磕到桌案上去,险些将这花白发丝都染得乌黑,印堂足足洗过两日才褪去墨色,就晓得这精气神的确比不得当年,气血衰损不已,当真需要这么位年少精干的后生替老臣分担,嘴硬不起来喽。”话语当中有辛酸意,可荀文曲说得却相当轻快,像是瞧见市井里有腰腿不利索的老人家,还要特地嘲笑几句,但落在天子耳中,怎么也生不出笑意。
“此话对旁人说,倒显得是老臣倚老卖老,要在临近风烛残年前,再替荀家添上些权势,可对圣人言,老臣却是觉得心头松弛许多,荀籍当年触及朝政,遭老臣逐出京城永不归京,更不准其子嗣前来京城赴老鱼湖飞花令。但荀元拓那后生还是走到京城之中,蒙圣上另眼相待,可惜为官为政,尚只学过皮毛,知晓圣上惜才,可要为上齐日后所用,火候仍逊色太多,不妨令荀元拓前来老臣府上,助批文书卷帙,也正好学学何谓为官之道,比做文章可是要难上许多。”
如说方才荀文曲答复令上齐天子很是惊疑,刚才这话,则更有些荒诞。
为特地避嫌,再者知晓荀文曲与荀元拓一脉势如水火,上齐天子思量再三,还是未曾在人选之中添上荀元拓三字,而荀文曲反倒是自行开口要人,此时犹豫的却是上齐天子。
“君子不夺人所好啊。”天子瞅过眼荀文曲,很快就开怀笑起。
“也罢也罢,此番就让与荀相,可要好生指点,休要琢坏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