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安皇城郊外,历来过路者多有风雅之士,或走马观花,或挑选茶摊好座,唤三五知己饮茶闲谈,论地角此处断然比不得纳安城里头金贵,茶摊掌柜更仅是位上年岁的布衣百姓,既无甚学识,也无甚本事,传闻连此地茶摊,都是从至交好友手中盘下,但茶却不赖,同京城中顶好的茶汤差别甚大,却别有一番滋味。有茶道老手直言,纳安京城里头的茶汤,雍容华贵浓妆美极,但凡略微通晓茶道,尝之即开怀,譬如是挥千斤难得一见的楼里花魁,凡眼力不差者遇其颦笑,皆要觉喜笑颜开。
而城外这处无名茶摊里的茶,往往是旧茶,比起京城里颇负盛名的新茶耐烫,沸水稍激,馨香醇清不见得逊色半分,就好似是年少不得意时钱囊羞涩,得遇位眉眼清丽的心上人,腰肢纤细黛眉似月,甭管此去多少年月,常念常新,哪怕数十年后已记不清当年姑娘模样到底如何,然而每每念想,甚至要比花魁在侧仍要情深几分。
此等说法颇受皇城当中文人不齿,纷纷出言挤兑挖苦乃至当面奚落嘲弄那位精于茶道的先生,说这等话语很是有违风雅,既身在上齐皇城纳安文坛,此话出口成何体统,大有非要将此人逐出上齐皇城文坛的架势,然而这位茶道名家从来未曾理会,任由旁人阴阳怪气。
直到此事经年过后,旁人才发觉这位遭文人名士起劲谩骂贬低的茶道名家,虽口无遮拦,然而家中却有发妻,多年来既未曾添妾室,更不曾遭人瞧见去过青楼这等烟柳地,行得端正,历来顾家,甚至路遇貌美女子,都要退避而行,反观纳安京城里无甚名声只晓得群起而攻的文人雅士,哪怕是那等既无才学亦无名声的主,大多都添过数房侧室,而身在青楼之中不知年月举动,更不在少数,近年来已是沦落为寻常百姓笑料,这才稍稍收敛。
春有迹可循,上齐比南漓等地春到晚些,但从街心女子罗衫渐薄,男子衣襟渐松,就能零星瞥见春容已近,流年易逝不待人追,有人家扯白绫送老去者,有人家迎得新降男女,京城富庶,而皆是呼朋唤友前来庆贺,家门后继有人,饮酒至酣难免感慨复感慨,就在于此等节骨眼上,齐梁学宫有踏春日,连有三四月的空隙容学子外出赏春,手笔甚大,而齐梁学宫老宫主亲口道来,自然无需有疑,于是大半学子外出周游各地,不日动身。
同时有位老人家携位丑书生,逛至京城郊外茶摊处,饮茶半日,正借愈发有暖意春阳打盹时,眼前才有身影躬身行礼,而后落座。
周可法连眼皮都无需抬,眯缝双目半睁半闭,翘腿笑道,“京城珍馐果然劲足,小子又长高约摸足有一两寸,水土养人,如此看来还真该早些来京城才对。”
来人苦笑,再度朝周先生拱手作揖。
“何来的水土,更未必能再长身量,大概是因近来削尖脑门要往朝堂里钻,所以瞧着纤细脑门,觉得比往日高,实则心气低矮不止一头,再苦熬个半载,学生自己怕是就要退堂鼓擂个无休,逃回青柴当个教孩童下棋落子的落魄人。”
师徒之间向来少有隐瞒,安身在丑狈二品老宅中的荀公子从来同人攀交情通气韵,皆是八面玲珑假假真真,可真若遇事则无甚含糊,故而短短一冬,昔日二品官邸,周遭皆无白身,竟是同明面依旧是位苏台县小官的荀公子交情愈好,连那等朝堂里无甚轻重的琐碎事,都时常会在闲聊时特地同荀公子透露几句,消息自是越发灵通。可惜既无升迁的风声传出,当初在京城里当街刺杀荀公子刺客来路,亦未查明,除却依旧时常进宫面圣,愈得圣人心意,就乏善可陈。
而更蹊跷处在于,荀元拓遇刺过后,本是龙颜大怒的上齐圣人,过后却再不曾提及此事,而既是圣人不说只言片语,荀元拓当然不愿耗那等煞风景的口舌,照旧是同这位天子言诗话议文章,更曾趁飞雪无月时提笔写就篇快雪帖,字是好字,然最盛之处乃是诗帖当中勃发胸襟,一时引得荀元拓名声再扬整座上齐文坛,直到现如今这快雪帖摹本,还能卖出寻常人不敢想的高价,千金易得,一帖难求。
但荀公子却是越发觉得疲累,所以这话,当真非是矫情。
“一步一叩首,千里到佛前,能得自在在即,仅差最末抬头面佛,得求安宁时却扭头就走,人间还有这等傻冤家?”周可法同小二叫过一壶新茶,很是自然令荀公子接过茶壶,替两人添罢茶后,才是开口,“当师父的,除却教你的本事之外,最擅相马之术,是能千里,还是仅可用于驮粮米,看得门清,青柴不过是个浅些的井底,如今到纳安才可说是勉强爬出井底,瞧见所谓天地,真要再掉回去,你小子要能甘心,那才是有鬼缠身。身负大才之人难得谦逊,言外之意就是傲气十足,不过藏匿颇深就是,你见过荀文曲那老货,面上瞧着就如同个寻常老汉,既无架子也无傲气,可在人家眼里,满京城朝堂文臣,无外乎鸡群,纵使块头再大些,照旧难以同他这云中鹤相提并论。”
“你可不是庸才,所以即使为师同你说,不妨回青柴,照旧衣食无忧,你也断然回不得头。”
荀公子眨眨眼,总觉得对上自家师父,半点心思都藏不得,只需周先生翻翻手,肚里那些不好明说的山泉坏水,都得被掀到明面去,稳稳当当轻轻拿住七寸心思,忒难糊弄。
而还是周可法继续开口,提的却是那场京城里刺杀一事,倒不曾隐瞒自家徒儿,这则消息还是得自那位棋院第二,同样是周可法师兄,说能有此算,招法路数大致不差,但可惜处在于,欲要吹耳畔风,荀公子这姿色还稍稍差些,凭不甚端庄的说法,正室发妻擅主家事,能使此府长治久安,而银钱不断香火不绝,而你荀元拓眼下顶多不过是位能撩拨老爷心思的清倌,相隔几日甚觉想念自会登门,但要凭清倌使得老爷递去一道休书,或是添方妾室,仍有些不够瞧。
一旁茶桌处正孤身饮茶的丑学生听得门清,险些将嘴里茶汤尽数喷将出去,虽是觉得周先生这话相当不端庄得体,可还是觉得很是好笑,竭力忍住笑意,舒缓半晌才是压下窃笑,继续规规矩矩饮茶,时常朝身旁两人瞥过几眼。
与荀公子同来的,除骊况和那小姑娘外,还有王甫柝,邢邬峡依旧忙碌于同宅邸周遭之人往来的要紧事,且要兼顾探听风声,查明京城当中的礼尚往来与种种堪称繁琐的规矩,并未跟随荀公子前来。
从岁除起,骊况就开始指点那位小姑娘文墨上的功夫,时常还有荀公子在一旁帮衬,总要指手画脚评点,每每都说骊况自个儿还未曾学得通透,就要自告奋勇当人先生,相当没谱,可万万别耽搁人家,而每每却都能说在点上,倒是埋汰得骊况三番五次面皮挂不住,险些抄起茶壶塞到这成天无正形的荀元拓嘴里,免得终日前来讨嫌。虽每日辛苦些,但替府邸添份鲜活气,纵使荀元拓时常埋汰挤兑这位故友,总觉得像是能凭空从无数驳杂乱念里暂且抽身出来,滋味倒也不差。
相比于骊况与那小姑娘,王甫柝仍沉默寡言,似乎从军甚久之人通病就在于此,少有波澜喜怒,但凡荀元拓开口,这位双肩奇宽刀不离肩臂的汉子就无甚多余言语动作,乃至于荀公子有时想,大概要这位在京城里头摔了高门牌匾,砸了巨贾酒楼,这王甫柝照旧不会多问,相反会当即掂刀出手,所以即使会突兀生出些心思,到头都没敢真说。
“荀家到底是荀家,遭驱出京城,分量仍是奇重,本该规矩待在世家之下,荀文曲牢牢坐稳一人之下的位置,反而使荀家这寻常高门压过世家,实属不易。”周可法当然知晓此事,瞥过安稳饮酒的王甫柝与骊况,瞧神情十足满意。
“多日前我曾听闻夏松有变,而这变局似乎同我干系甚重,所以即使去不得夏松,或是去夏松而不能尽意,但仍要尽力而为,近来皇城风声紧,大元闹腾得险些把天戳出个窟窿来,人心浮动不论高低,咱师徒二人,只怕又要等许久过后再相见。”
荀元拓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如实道来,受荀文曲推举去往相府之中任副官一事。
凭公道私心,荀公子如何都不乐意同这位明面仍有族伯干系的荀文曲有甚瓜葛,然此事却难以说出好坏。
“为何不去,为师教你如何当一位文人,再不要脸些,勉强可说是寄与你两股心忧天下的青风,但并未给你寄存这两袖清风的官袍,为官之道,让荀文曲那老王八教你,最合适不过,当今世上没人比他更有这能耐,放心去就是。”
周先生离茶摊欲走时,丑学生张亚昌追到荀公子眼前,偏要抽空比比学识,大有不愿认这位师兄的架势。
而荀公子只做了两件事。
递给丑学生一枚写有府邸所在处的竹片,让王甫柝同张亚昌咧嘴笑了笑。
所以周先生悠然归去齐梁学宫时,身后总跟着位蔫头耷脑的丑陋书生,眼见心气遭人削去一截,老实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