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乐给惠庆说出要请假去沪海两天之后,惠庆想了想,伸出三根手指比划比划。
“啊?老师,这不好吧,我就请两天,您这给三天,呵呵,谢谢!!”
怕惠庆反悔,李乐挪腚转身,准备撒丫子跑路。
“诶,回来。”
“啊?”
“我的意思是,最近不是让你有空看看,尼古拉斯·卢曼的几本书么?有看?”
“有。”
“三千字。”
“啥?”
“关于纪念碑式理论建构,和宏大理论,写一篇三千字的小文章,回来之后交给我。”
李乐有些心绞痛先兆,抠着指甲盖儿,点头。
“还有,正好,在双旦那边有个研讨会,我就不去了,你去一趟,不能总蹲在学校里不出去,你得见见世面,见见人。学术是要交流出来的,你这点就很不好,总喜欢自己瞎琢磨。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哦。那我算石还是玉?”
“你猜?”
于是李乐就在自己算个啥的辩证中,背着一个小包,登上了去沪海的飞机。
一下飞机,李乐就连打了三个喷嚏,心说话,谁在背后蛐蛐我?
六月底的沪海,有个在江南地区特有的气候名词,黄梅天。
机场里尚好,可出了门,刚从凉爽通透的东北平原过来的李乐就觉得有些窒息。
上辈子落生在姑苏,基本上都在长三角生活的李乐,觉得文人嘴里的梅雨时节家家雨,春草池塘处处蛙;乳鸭池塘水浅深,梅熟天气半晴阴;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这种话,听听就好。
天也乌苏,人也乌苏,呴势,才是这种天气的真实写照。
先是各种形态的雨,晨落昼停,中规中矩,像模像样。
时而绵绵,雾霭,重重,犹如怨妇唠叨,日夜泪流,让人心烦,时而又如泼妇,倾盆倾缸地如柱倾泻,瞬时,大街小巷泽国一片。
城市像抹布一样摊开在水里淘洗了一遍。
玻璃、柜子、桌上、地上,甚至电器上,凝聚一层湿漉漉的水气。书籍纸张,都变得拱弯曲折,这时候家家都有种特有的一种霉湿的气息。
木门变紧,声音吱吱呀呀,不再清脆,铁门也被湿气浸泡的不再那么刚强,变得温顺柔和。
再有各种霉菌,在房前屋后的各个阴暗角落生根开花。斑斑点点,附着在各种物体的表面,生根、蔓延、侵蚀,擦拭不掉。毛巾上生出蘑菇来,都是常见。
可在这样让人讨厌的时节里,能够抚慰人憋屈烦闷心情的,或许就是大量糟货的上市。糟鱼、糟鸡、糟脚圈、糟鸭舌、糟门腔、糟毛豆、糟带鱼、糟茭白、糟豆芽,万物皆可糟。
没有糟货的夏天,对于沪海人来讲是不可想象的。
呴势天里,与潮湿和闷热一起飘在雨点中的糟香,是这座城市入夏的信标。
不思茶饭的日子,几盘糟货,一瓶凉丝丝的啤酒,或是一碗粥,一碗泡饭,便是最沁人心脾的一餐。
到此时,那些阿姨、爷叔们的心情是矛盾的,嘴中念叨,黄梅天还没来啊?个么等到入梅了呢?
又发牢骚,齁死了,烦死了,衣裳不得干,等到最后出梅了,伊拉又陷入新的绝望,册那,夏天比非洲还热!
可无论如何,黄梅天,也算一种江南独有的乡愁,生于斯长于斯的身体记忆。入梅出梅魂也销,一年又一年。
站在路边感受了一下黏糊糊湿哒哒的空气在脸上的抚摸,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李乐叹了口气,掏出手机开始报平安。
“到了到了,别来,我自己去,几楼?哦哦,晓得了。”
“哦,亲爱的妈妈,我到啦,嗯嗯嗯,知道知道,肯定的,成,我代表了呗。”
“奶,有啥吩咐?嗨,不就在这边生孩子么,您至于么,成,一定带到。”
“媳妇儿啊,咕呱呱咕呱.....是!照着一斤的买!”
挂上电话,伸手一拦车,“差头,差头!”
“侬到阿里的?”
“城隍庙,紫锦城。”
有了申请来活动资金的小李厨子,找了个上辈子经常逛的店铺,挑了个看着最俗气的实心的500克的大金锁,上面带着最真挚的祝愿,四个大字,“长命百岁”!!
赶到华山,刚到住院部门口,就瞧见一个穿着一杠三军装的小伙儿冲自己招手。
看到这人甜丝丝的文质彬彬的脸,李乐刚才兴冲冲的心情瞬间下降几分。
“呵呵,李乐。”
“你来作甚?”
“我开车带春....带李春,从金陵赶过来的。”
“现在部队都这么闲的?不苦练杀敌本领,刻苦训练,保家卫国,争取早日实现统一大业?”
“我那个,海训之前有几天假期,正好就用了。”
“哟,我以为你在机关吹空调呢?咋?下一线了?”
“嗯,现在在彭城,野战。”
“指导员?”
“排长兼连副,刚升的。”
“我以为你得坐机关,吹空调呢。”
“不能,我爷说,当兵就得从训练场到战场,办公室,不是这年纪该待得地方。”
“还行。”李乐把包一递,“走!”
“诶。”
秦川接过包,松了口气。不知怎的,只要一见到李乐,就从心里有点儿打怵。
尤其瞧见现在体型越来越像人形坦克的李乐,更有些压迫感。
小跟班样一样,领着上了电梯,到了挂着产后中心牌牌的一层。
电梯门一开,李乐就瞧见正趴在护士台前的李泉。
“大泉哥。”
“来咧,走走走,看看去,刚醒,保不齐一会儿又得睡过去。”
看到李乐,李泉面色一喜,忙扔下手里的东西,拉着人往里走,又给秦川交代着,“川儿,帮忙把那个登记表给填了。”
“诶,好。”
哥俩往里走,李乐瞅瞅环境,没其他病房里那种人满为患,下不去脚的场景,干净整洁安静,空气中还带着淡淡的花香。
“哥,这,不便宜吧?”
“还计较那个,怎么舒坦怎么来呗。”
“单人的?”
“嗯,套间,带陪护床,还能洗澡,带电视,有空调,要不,这个梅雨天,大人孩子都受不了。”
“啧啧啧,真是一分钱一分享受。”
“享受啥,生这小子,你嫂子可遭罪了,晚上进产房,第二天晚上才生出来,张奶奶和咱姑都想让医生剖了,你嫂子死活不同意,说什么老李家的大重孙子,得是个身体好,聪明的,哪学的这些歪理。”
“也有道理吧。”李乐咂咂嘴,不由得想起自家那位大小姐,也是死活要自己生,到时候再说吧。
“哥,好看不?”
“皱皱巴巴,也就那样,和春儿小时候没法比,还秃。你嫂子都说不是她生的,要扔呢。”李泉嘴上说着,可眼里,那股子喜悦掩盖不住的亮着。
李乐笑道,“噫,说甚伲,这才几天,能看出个啥?先别扔,长长就看习惯了。”
“拱!”
“嘿嘿嘿。”
“诶,哥。”李乐低头凑过去低声问,“娃有粮食么?”
“有哇,跟喷泉一样,哗哗滴~~~”
“你这啥形容。”
“实话么。”
“诶,娃有福啊。”
“可不,也就弟妹不赶趟,要不能匀匀。”李泉瞄了眼李乐。
李乐瞧见,眉毛一立,“嗨嗨嗨,啥意思是,额们家滴以后肯定也有,得跟自来水似滴,那家伙,呼呼滴~~~~”
“对对对,呼呼滴!呵呵呵。”
李乐“嘁”了一声,又回头瞅瞅,“不过,哥,秦川那小子跟来作甚?咋?你和嫂子同意了?”
“这事儿吧,我们没啥说的,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从小在部队里长大的。再说,长辈都认识,即便以后真成了,春儿也不能受欺负了不是?还行,挺好。”
“欺负?咱奶就撅断了他,连他爷一起。”
“川儿挺好的,知书达理,干活麻利,这次来,忙前忙后的。”
“那春儿啥想法,给你们说了没?”
“好女怕缠郎呗。就说还没毕业,以后再说。”
“得,我看,你和嫂子乐见其成。”
李泉笑笑,“还能撅人家?”
“你不来我来。”
“得了吧,咱奶和张奶奶都没说话,心里跟明镜似的。”
哥俩说着,就到了标着1108的房间门口,还没进门,李乐的狗鼻子被动触发,就闻到一股子奶水混合的酸味儿。
然后就听到屋里喊道,“哎呀妈,又拉啦!我刚换的!这小玩意儿是造粪机啊!吃滴多,拉滴多,上到地里打滴多。”
循声往里走,就瞧见一张婴儿床边上,一个高的,却和纤细不沾边的,厚实,穿着迷彩t恤衫的短发背影和宽平的肩膀。
听到有人进来,一扭头,露出红扑扑,有着苹果肌,一张圆润,搭配着老李家人明显的粗黑卧龙眉的脸来。
“诶,小叔,你来咧?”
“不是,春儿,你在学校干啥了?”
看到李春,李乐把过去那个有些胖嘟嘟人儿和面前这个做着对比,愣了愣,才说道。
“没干啥啊?上课训练,咋?”
“呵呵,没啥,没啥。你先给娃换褯子。”
李乐心里叹口气,年把没见,春儿咋变成宽肩束腰三角背,胳膊一伸都能看出肌肉疙瘩块儿的姑娘咧?
瞄了眼窗外的天,爷,咱家这基因,真特么厉害。替以后老李家的女婿们,默哀,三鞠躬,一路走好啊。
走到床前,瞧见穿着身居家服,神态中带着点疲态,可面色红润饱满的豆兰馨,“嫂子,辛苦了啊。咋样?”
“淼来了啊,我给你哥说呢,别喊别喊,到了你还是过来了。”
“这是喜事儿,能不来么?再说咱们家的长子长重孙哟。”
听到长子长重孙几个字,豆兰馨脸上的笑容又深了几分,双手一撑,要起床,李乐忙伸手一拦,“别啊,躺着,躺着,你现在是额们家滴大功臣。”
“揍四,揍四,淼又不是外人,你躺着。淼,看看娃?”
“好。”
凑过去,李乐弯着腰,秉着呼吸,瞧着被春儿拎着俩胖乎乎的脚丫子的肉球一样,粉扑扑的小娃娃。
果真有些秃,稀稀拉拉几根头毛贴在大头上,脸上还有些皱皱巴巴没有展开,鼻梁还看不出来高不高,鼻头挺宽,上面还有些黄色小点儿,眉毛已经能看出黑浓的底子。
两只手贴在耳朵边上,一个比划着“你真棒”,一个比划着“oK”。
估计是感应到光线变换,奶娃娃一歪头,朝着李乐的方向张开了眼。
看到一双满是黑色,透亮眼睛,李乐记起那句,标格银蟾光皎洁,精神秋水碧涟漪。
眼中的世界虽只有咫尺, 却满载着对这世界的好奇与温柔。
李乐的心软软的,猫咪唇不自觉的上翘起来,嘀咕着,“真好啊。来,叫小叔,有见面礼。”
“小叔!”旁边李春听见,立马接了句。
“去去去,你跟着凑啥热闹。”
“这么点儿,哪会说话,我替这小子答的。”
“噫~~~~~”
“李老二啊,你小婶可有钱了,以后嘴甜点儿,吃不了亏。”
“你喊他啥?”
“老二么?是吧,李老二?”李春给奶娃娃换好尿不湿,顺手捏了捏肉乎乎的屁股,“小叔,你试试,手感可好。”
“诶诶,这是你弟,不是你的玩具。”李乐赶紧把李春手给扒拉开,又扯起包被,动作娴熟,几下就给包上。
床边几个人看着都愣了愣。
“淼,你啥时候会裹包被?”
“啊?哦,我以前上过培训班。”李乐一顿,忙起身,岔开话。
招呼刚进来的秦川,拿过包,把那个大金锁掏出来,放到娃眼前晃了晃,上面的金铃铛,叮铃铃响了响,又给放到床头。
“你小婶来不了,给你的见面礼。你说谢谢。”
“谢谢!”
“李春儿?”
“哈哈哈~~~”一屋子人都笑。
。。。。。。
看了没一会儿,小娃打了一个哈哈,又睡了过去。
李乐刚想问问李春的近况,还没张嘴,就有护士进来,要豆兰馨去做检查。
等李春和秦川推着豆兰馨出门,李乐和大泉到了窗口。
“大北和大娘,咱姑,还有张奶奶他们呢?”
“老两口在家给兰馨做饭,张奶奶上午来了,中午回去的,咱姑就在楼下呢,一会儿肯定来。”
李乐点点头,看了眼婴儿车里的娃,又打量打量李泉。
“这么看我干嘛?”
“哥,幸福不?”
李泉嘿嘿一笑,倒有些腼腆起来,脸上泛着光彩,点点头,“嗯!”
“不过,你不也快了?”
“那得到年底哇。”
“这不说着就过去了,不过你是俩,一块儿来,双倍,更开心。”
“那是。”
“没查查?”
“大概率凑个好。”
“噫~~~~~行,我弟这功夫,厉害啊。”
“别说我,你这不也......”
“铛铛铛,铛铛铛~~~~”
一声手机铃响,李乐忙掏出来,手忙脚乱的摁了,又瞅瞅娃娃,只是动了动,这才松口气。
“没事儿,接你的。”
“算了,我出去接。”
李乐走到走廊上,看了眼号码。
“尚哥,你咋知道我来沪海了?啊,谁?呵呵呵,怎么,可以啊,找到你那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