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请佛容易,送佛难
杨氏虽然出身风尘,年轻的时候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否则当年的沈老爷也不会为她赎身,并不顾宗族的反对,执意纳她于室,甚至扶正。
这么多年在乡下,尽管晒得黑了些,可爱美乃是女人的天性,杨氏也不例外,进了京城之后,尹氏这个儿媳妇送她的胭脂水粉让她重新焕发了青春,让她对尹氏的恶念也减少了许多。
“祖母,这桂花粉虽好,却并不适合您用,如果念儿所料不错,您平时定是很爱吃鱼,对不对?”
沈念儿温言软语,一反之前的牙尖嘴利。
杨老夫人忍不住点点头,问:“你怎知道?”
乡下有个鱼塘,里面养了不少肥美的鲤鱼,杨氏隔三岔五便烹来吃。
沈念儿点点头:“我知道的还不只这些呢,吃鱼虽好,但鱼却性寒,所以祖母您的体质也偏虚寒,这种体质是不能擦桂花粉的,您先别着急,念儿给您涂点药膏,包管三天就好。”
她从荷包里取出一小盒药膏,细细地给杨老夫人涂在脸上。
那药膏呈透明状,刚一涂上,杨老夫人就觉得面上一片清凉,烦躁的心情顿时舒缓了许多。
“这药膏,当真管用?”她半信半疑。
沈念儿肯定地颔首:“祖母放心,要是不管用,念儿任由您责罚。只是这桂花粉却不能再涂了,念儿会为您准备适合您用的香粉,唔,就用荷花制粉好了,香气清幽,淡而不腻,粉质细糯,祖母您一定会喜欢。”
“你还会制香粉?”
“念儿会的可多了,制香粉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祖母应该听说过,念儿前不久救了一位先生,他可是位真人不露相的神医,祖传下来不少灵药妙方呢。”
“唔。”杨老夫人点点头。
她的确听过。
别看她进京没几天,可就这段时间,尹氏和尹若云还有府里上上下下的人,没少在她耳边吹风。
沈念儿乖张暴戾啦,沈念儿不守妇德啦,沈念儿目中无人,沈念儿私养小白脸……
杨氏很生气。
沈家世代门风清廉,怎么偏就养出这么一个败坏家风的丫头,尹氏旁敲侧击地表明,因为老爷宠惯得厉害,她这个当母亲的无法管教,才不得已请了她回来,以正家风。
杨老夫人觉得自己义不容辞。
同时心里更加瞧不起尹氏,连一个毛都没长齐全的丫头也管教不好,怎配当沈家的主母,正好自己一并替儿子管教了。
她进府几天,没少给尹氏立规矩。
尹氏表现得很让她满意,唯唯诺诺,半句也不反驳,早请安晚请安,对她这个婆婆倒比十几年前更加尽心。
还有尹氏的那个侄女儿,也乖巧懂事,天天随着尹氏来给她请安。
唯一让杨老夫人觉得扎眼睛的,就是沈念儿这个孙女。
杨氏记得自己进府的第一天,全家人都在,唯独缺了她一个,事后也未曾来给自己请安问好。
如此目中无人,实在可恼!
杨氏派人去了凝香阁,想叫她来听训示,哪知道这丫头总是有理由推脱,不是身体不适,就是尚未起身,要不就是接了什么秦家大小姐的邀约,不能不去。
有时候明明答应过来请安,可杨氏一直巴巴的等到天黑也不见人影。
连着被送了几次鸽子,脾气本来就暴躁的杨氏已经忍无可忍,下了决心要给沈念儿一个狠狠地教训。
没成想,沈念儿几句话轻描淡写地就将她的注意力引到了旁的地方。
教训不听话的孙女儿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这张脸!
眼瞅着盛怒的杨老夫人缓和了脸色,居然和沈念儿有板有眼地讨论起胭脂香粉来,尹氏和尹若云面面相觑。
这画风怎么突然就变了?
“婆婆,念儿她没规没矩的,您是不是该……”尹氏忍不住提醒,示意那请来的家法还没动用呢。
没成想杨老夫人一扭头,瞪着她:“你还有脸开口,我的脸变成这样,都是你害的!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
当年的积怨涌上心头,杨老夫人在乡下住了十几年,早就对尹氏攒了一肚子怨气,只是一直没机会发作。
尹氏努力保持面色不变,强笑道:“婆婆,真的不怪媳妇,这桂花香粉是京城荣宝斋最好的花粉,二十两银子一盒呢。”
她都有些舍不得用,为了讨好杨氏才咬牙狠心买了一盒,没成想……
沈念儿微笑道:“母亲此言差矣,祖母从未来过京城,不知京城物价,但据女儿所知,这桂花香粉的确是二十两银子一盒,可却并非荣宝最好最贵的,荣宝斋的茉莉香粉、玫瑰香粉、还有桃花白可都是一百两一盒,前几天女儿还闻到若云妹妹身上有茉莉的香味呢。”
她一说完,杨老夫人的目光立刻就看向了尹若云,同时吸了吸鼻子。
果然一股子茉莉香味儿。
杨老夫人的脸就不那么好看了。
偏偏沈念儿还在一旁添油加醋:“妹妹从乡下来京不过月余,哪来的银子买这么好的香粉,想来定是母亲所赠。这么贵的香粉,就连我这个亲生女儿都没用过,看来母亲对若云妹妹的确是另眼相待,只是念儿怎么也料不到,母亲送给祖母您的也会是这……桂花粉……”
“咳咳咳!”尹氏一口水呛进了喉子里,咳个不停。
死丫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尹氏恨恨地剜了沈念儿一眼。
这个女儿从来就不和自己一条心!挑拨离间真是一把好手!
她飞快地转着念头,想着怎么给自己打转场,杨老夫人已经冲她看了过来。
“婆婆……”
尹氏忙起身,嘴唇翕动几下,想要解释。
“跪下!”杨老夫人怒道。
尹氏纵是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乖乖跪下。
“你也给我跪下!”杨老夫人又冲尹若云瞪起了眼睛,她现在看尹氏不顺眼,连带着看尹若云也倒胃口。
尹若云无端无由地背了个锅,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就得罪了老夫人,委委屈屈地跪了下来,泪珠已经泫然欲落了。
“给我打!”杨老夫人对着尹氏和尹若云一指。
丫头婆子面面相觑。
谁都没敢动手。
这请来的家法不是要教训小姐的么?怎么一转眼就要打到夫人和表小姐身上了?
“你们都是聋的?还是我的话不好使了?”
杨老夫人见众人不动,愈发动怒。
她这房里的下人们都是尹氏拨给她的,虽然对她恭顺有加,但各人心里都明镜似的,府里真正的主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夫人。
老夫人只不过是只纸老虎罢了。
杨老夫人浑身直哆嗦,指着丫头婆子们:“好哇,很好,你们一个个眼里还有我这个老夫人吗?很好,很好,等瀚文回来,我要找他评评这个理去!”
沈念儿忙劝道:“祖母息怒。”
杨老夫人的怒火越盛,忽地往地上一坐,撒泼般的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捶地:
“老身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养了沈瀚文这么个不孝的东西,娶了这么一个不孝的儿媳妇,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他现在当了大官了,就纵容媳妇来欺负我这个当娘的,就算我不是他亲生的娘,也把他养到这么大,早知道他这样没良心,当初我就该理都不理,任由他被人欺负死,看他以后还怎么娶媳妇儿!”
“来人哪,快把瀚文给我叫回来,我被他的媳妇欺负了,要是他不管我的死活,趁早把我送回乡下去,我可不想把这把老骨头埋在这里……”
杨老夫人越哭越是大声,房里的人表情都尴尬得要命。
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丫头婆子一齐看尹氏的脸色。
尹氏跪在那里,低声下气地劝了几句,她不劝还好,一开口就换来杨老夫人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让她脸面无光,心里直叫晦气。
真是该死!
自己当时怎么就猪油蒙了心,请了个祖宗回来!
她本来想请杨氏回来当枪,对付沈念儿这个刺头,可没成想,杨氏没把沈念儿怎么着,倒先对付起她来了。
早知道这样,说什么也不该接杨氏进京。
可人都来了。
俗话说,请佛容易送佛难,她想再把杨氏送回乡下老家,是不可能的,只能暂时忍下这口气。
眼瞅着杨老夫人哭声越来越大,自己花了不少银子给她做的锦衣被她抹了满袖子的鼻涕眼泪,尹氏心里又气又痛,偏又不能发作。
弄脏了这身衣服,还得给她做新的,否则在夫君面前不好看,非说她苛待婆母不可。
尹若云想替姑姑解围,可她刚一开口唤了一声“祖母”,杨老夫人就指着她骂道:
“你是哪里冒出来的小丫头,小娼货,有什么脸唤老身祖母,这里是沈家,不是你们尹家,趁早滚出去别碍我的眼……”
杨老夫人本就出身风尘,难听的话就像是滔滔江水般不绝于口,那些字眼儿,尹若云好多都没听懂,却也知道是极难听的,登时红了眼圈,泪水涔涔而下。
尹氏又气又急:“婆婆,有什么气你只管冲着媳妇儿使,别把火发在若云身上,她又没招您惹您。”
“哼,你这会儿你倒护着她了,方才我要打你亲生女儿的时候,你这个娘亲倒是一声不吭,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小娼货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呢!”
杨老夫人一边骂一边哭,尹氏被气得额角突突的疼,尹若云更是哭得梨花带雨,哽不成声。
乱糟糟!
就在这时,沈念儿上前,扶起杨老夫人,帮她拍打裙子上沾的灰尘。
“祖母,地上凉,您身体虚寒可受不住,要是得了风寒就不好了,孙女扶您坐下,你们这些个没眼力见儿的,还不快给祖母沏杯热茶来。”
她说话自然不好使。
沈念儿也不以为意,看了绿芜一眼。
绿芜就出去端了杯热茶进来,沈念儿亲手送到老夫人手里。
杨老夫人不接,抬手打碎了茶碗,烫热的茶水溅了尹氏一身,还有一些溅到她的脸上手上,很疼。
尹氏大怒。
“婆婆!你怎地如此撒泼不讲道理!”她也懒得再装孝顺媳妇了,霍地一下站起身来,横起眉毛就要发作。
恰在这时,门帘一掀,有人走了进来。
“发生了何事?为何这般吵闹?”
沈瀚文下朝回来就赶来给杨氏请安,还没进院子就听到里面一片哭声闹声,院子里的下人们都竖着耳朵偷听,没人看见他。
他径直进了厅堂,却正看到尹氏在冲着杨老夫人发作,心中大是不快。
“夫人,你怎可对母亲如此无礼!”
“我……我……夫君……你、你怎么……”
尹氏万没想到沈瀚文会这个时候赶回来,瞠目结舌,结巴着答不上话来。
尹氏这几天为了讨杨老夫人欢心,没少使心思,尤其是在沈瀚文面前,半点差错也没出。
可千算万算也终有算不到的一步。
沈念儿噙起唇角。
她爹自然不会这么巧,要不是她有意拖延,又让人去翰林院给她爹送了信儿,她爹哪会迟不迟早不早的赶到。
尹氏辛苦演了这么久的戏,泡汤了。
她还想要解释,沈瀚文已经一个字也懒得听了。
“母亲,是儿子管教无方,累得母亲受气。母亲放心,儿子一定会好好管教媳妇,再不轻饶。”他心里愧疚之极。
杨老夫人越发哭的伤心:“你还是趁早送我回乡下的好,早知道来了京城还要受儿媳妇的气,我就死在乡下不来了,倒累得你夫妻不和……”
沈瀚文咬了咬牙:“母亲,您要如何才能消气?”
杨老夫人哭道:“方才我要替你管教一下你这不长进的媳妇,满屋子里的人竟然没一个动手的,他们全都不把我这个乡下来的老婆子看在眼里,我再住下去,还有脸吗?儿啊,你快送我回乡下吧。”
沈瀚文立刻转过头来,怒视众人:“你们!”
下人们吓得全都跪倒在地,大气也不敢出。
沈念儿适时上前劝道:“父亲息怒,此事也怪不得他们,是祖母叫他们对母亲用家法,可您也知道,他们哪有那个胆子啊。”
沈瀚文冷笑一声:“好哇,他们不敢动手,那我亲自来。”
他大步上前夺过藤条。
“夫君,你……”尹氏从来没见沈瀚文气得这般模样,心突突直跳,说不出话来。
沈瀚文已经一藤条抽在她背上,疼得她一个哆嗦,却不敢喊出声来。
“不敬长辈,这就是给你的教训!”
尹氏忍痛低声道:“是,妾身记住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沈瀚文没理她,转向杨老夫人:“母亲,可还要儿子继续管教?”
“罢了,以后只要她不再无礼,我大人大量,不和她小辈记较,毕竟还当着孙女的面前,给她留几分面子吧。”
杨老夫人扯足了顺风旗,就坡下驴,眼泪说收就收。
但事情还没完。
她皱起眉捂着胸口:“只是我这心口疼得厉害,怕是气着了。”
所谓知母莫若子,沈瀚文是她养大的,哪里会不知道她的脾性,便转头吩咐王管家:“快去取一百两银子来,给母亲花用,再请最好的大夫来给母亲瞧病。”
听到有银子,杨老夫人的眉头就舒展了开来。
还是儿子大方。
不像那个装模作样的尹氏,明着孝顺,暗地里扣门得不行,给她吃好的穿好的住好的,可实在的银子却半毛不拔!
杨老夫人又看向沈念儿:“丫头,你刚才说的那个荷花粉……”
沈念儿笑道:“祖母放心,念儿回去就准备,一做好就给您老人家送过来,祖母身体不适,正好念儿那里有宫神医在,不如就请他来给您老人家诊治如何?”
几句话就哄得杨老夫人高兴起来。
“好好好。”杨老夫人笑着转向沈瀚文:“我看啊,你家里这老的少的,都及不上念儿孝顺,还是她懂得心疼我这把老骨头,你年纪大了,可别犯糊涂,心眼儿被猪油给蒙了。”
说着眼角向尹若云的方向斜了一眼。
尹若云低头咬唇,帕子紧紧绞着,几乎要把口唇咬出血来。
她又不傻,当然听得懂杨老夫人这含沙射影的话,心下猛的一惊。
莫非姑姑的心思,竟然被这老太婆给看出来了?
尹氏也是心头暗慌,忍不住看向杨老夫人,可杨老夫人眼角也没看她,让她又捉摸不准这话的意思。
她又气又恨,看着杨老夫人拉着沈念儿的手,问这问那,很是亲热的模样,心头又是一阵发堵。
“行了,我老婆子累了,你们都下去吧,瀚文,你也累了,去歇息吧。”
杨老夫人摆摆手,示意众人都退下去,就连尹氏派来服侍她的尹婆子也给赶了出去。
这年头,谁也不是傻子,更何况是吃得盐多过尹氏米的她!
当年的事,就算尹氏忘了,可她却不会忘记。
十几年来把她放在乡下不闻不问,突然就巴巴的接她进京,还好吃好喝的供着她,要说这里面没有猫腻,而她还看不出来的话,她这几十年就白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