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前方将士皆已跪地投降, 孙少怀的视野没了阻挡, 方能将前方景象看个一清二楚。
只见前方道路上,一支不知多少数量的人马,整齐划一地并列成一排。他们尽数骑在比寻常战马还要高大许多的骏马上,人马皆披裹密不透风的黑『色』重甲,手中亦是握着通体乌黑的玄铁枪,早已尽皆摆出一副冲阵姿态。
孙少怀顿时便就明白了将士们的斗志被一举崩解的原因。这条谷道虽较寻常小道宽广,却远非平原可比, 如果前方那支人马冲杀过来, 他们却退无可退,避无可避。便是想迎头而战, 然对方连人带马都包裹在战甲之中,根本就无隙可寻,再行反抗,也不过是自寻死路罢了。
至此,他终于清楚, 自己一方面临的是何境地——
要么降, 要么……
死!
只是这黑甲重骑到底是何方兵马?他在此之前为何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可惜如今想得再多,也是于事无补。
因为他的雄心壮志, 与东山再起的野望, 已经再无实现可能。
思及此, 孙少怀颓然地松开了紧握着月蓝公主的手, 亦如手下将士一般, 跪倒在地上。
时至此处, 谷道之中孙家军一方人马,便只有月蓝公主一人站着,望着地上乌泱泱跪倒的一片人,心中茫然、惶恐,亦有些不知所措。
山崖上的许元居高临下地看着下方已成定局的情况,这才收回目光,与江清尘等人缓缓策马下山。
及至谷道出口,马越等一行人早已候在那里。见她与江清尘从山上下来,马越等人尽皆翻身下马,跪伏于许元与江清尘跟前,口中说道:“见过王爷,见过先生,属下等幸不辱命,已顺利完成王爷与先生交代之事。”
他们行军打仗多年,还从未见过如此步步为营、请君入瓮之谋,兵不血刃使叫敌方八万大军群龙无首,陷入混『乱』,又叫一支两万余人的兵马军心溃散、伏地祈降。
经此一役,马越等人对许元已是心悦诚服,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必多礼,你们做的极好。”许元微笑称赞道,说着亦是朝身旁的江清尘投去了一个赞许的目光。
她的计谋再好,也要执行的人能够谨慎服从,不去做那画蛇添足、横生纰漏之事才行。这一点,江清尘和他手下的人,都是做得极好的。
江清尘看她目『露』赞赏、嘴角含笑地看着自己,只觉得自己耳畔又是热意涌起,连忙别开眼去,面上毫不改『色』地让马越等人起来。
正在此时,孙少怀并月蓝公主也被先一步下山,带人收拢孙家军降兵的小头目押解了过来,使其跪倒于许元三人面前。
孙少怀心下正仓惶不安,便见面前有两大一小,三人分坐于两匹骏马之上,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不由下意识便去打量那三人的模样。
却见那独坐于马上的是个瘦弱男子,他嘴角含笑,容貌阴柔俊美,一双桃花眼中似有波光潋滟,无端晃得人心神『荡』漾。
许是长久未见,许元此时又是一身男子打扮,且在孙少怀心中柳明缳又早已死去,故而在他与月蓝公主成亲之后,他便从未想起过发妻。是以此时只觉她看起来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于是他便又将目光移到江清尘身上,看到的却只是个面上戴着一方银『色』面具,『露』出形状精致的薄唇与下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异样的挺拔男儿,当下只能将目光移到孙惜年身上。
只是那小小孩童,竟与那瘦弱男子一般,相貌叫他越看越觉得有几分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最终他只得移开视线,朝这三人身旁的人看去。待见到侍立于许元与江清尘身旁的马越等人,又想起方才那只重甲骑兵,一个猜测蓦然浮上孙少怀的心头。
莫非这马越乃是晋国之人,只是为了诱使他离开代国大军,以便将他一举擒获,故而才谎称是景王手下。而方才那只重甲骑兵,亦是晋帝暗中训练出来,以做为对抗景王三军之用的奇兵?
如此一想,他的心下不由一凉,有心想要印证一下,便对着马越怒声喝道:“马越!我真心与你结交,想与你等一同投靠景王,你却这般对我,到底是何居心?”
马越闻言撇了撇嘴,道:“少说得这般冠冕堂皇。你不过是知道了你那皇帝老丈人欲取你『性』命,走投无路这才想着投靠我家王爷。也不想想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我家王爷可愿收下你这等投敌叛国、引着敌人屠杀自己同胞的贼子。”
孙少怀闻言顿时便明白,原来马越等人真的是景王部下,那么将他擒下此举,便就当真是景王之命。
他顿时有种被人玩弄与股掌之中的羞辱感,不由怒不可遏地咆哮道:“我与景王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等既然无心接纳于我,直言便是,又为何设下如此毒计坑害于我!”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一声冷嗤,但见马越身后一个大汉挺身而出,开口说道:“无冤无仇?你这话说得忒不要脸。辽城之战你率代国兵围杀我雍阳五千兄弟。这等深仇大恨,也亏得你敢说是无冤无仇。”
孙少怀闻言不由一惊。若照这大汉话中隐含的深意,岂不是在说,雍阳蒋韩的那些手下,其实早有景王的人马暗藏其中?
思及此处,他不由又想到另一个可能。为将者,不可能会完全察觉不到自己手下的异样,如此说来,那驻守雍阳的蒋韩,会不会原本就是景王的手下?
如此想来,孙少怀的心中越发心惊胆战,却在此时,他突地听到月蓝公主一声惊呼。
“是你?你们竟然是一伙的?你们设计于我?”
孙少怀不由转头循声望去,却见月蓝公主娇容含愤、目『露』寒光望着那挺身而出的大汉,神『色』凶厉。
那大汉看她这般凶状,也不再怒视孙少怀,反而朝她嘻嘻一笑,说道:“可不就是我们设的局么!你这小娘们,看着心思很多,怎么却忒的愚笨。我等作戏作得那般不走心,你竟还未曾觉出端倪,真真叫我等玩得好生无趣。”
一旁众人听他这话,不由皆是哄堂大笑。
此前便因着被辅国公等朝臣所迫,只得舍弃一切含恨出逃,月蓝公主心中已是积蓄不少的愤怒与怨恨。此时又被人如此肆无忌惮地嘲笑与贬损,她自出生至今,何时曾被人如此折辱?
当下一阵急怒攻心,月蓝公主顿时只觉眼前一黑,身体竟是不由自主地有些摇摇欲坠。孙少怀见状,再也顾不得其他,连忙飞扑过去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看着倒在自己怀里双目紧闭,面『色』青一阵、红一阵的月蓝公主,孙少怀心中突然生出一股“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悲怆之意。
他倏地抬头,目光含怒地直视那个出言讥讽月蓝公主的大汉,怒声叫道:“你等有何仇怨,冲着我来便是!这般折辱一个娇弱女子,岂是大丈夫所为!”
众人听他这番话语,非但不以为忤,反倒是尽皆哈哈大笑起来。且还比之方才笑得更加大声,仿若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
孙少怀又气又怒,忽得听见笑声之中,有“啪啪”鼓掌的声响传来,一个微微有些沙哑的声音,透过众人的笑声传进他的耳中。
只听那人说道:“我尝闻孙小将军是个情种,平素最是怜香惜玉。为了美人,家国大义、父母妻儿皆可抛诸脑后,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那人虽是一派赞许有加的口吻,但孙少怀焉能听不出其话中的嘲讽之意,当下不由循声怒视而去,这才发现说话之人,是那高坐于马上的瘦弱男子。
只见那瘦弱男子,双手尚还维持着鼓掌的动作,嘴角亦依旧噙着笑,看向他的目光却饱含了浓浓的嘲讽不屑之情。
见他望来,那瘦弱男子眼中的讽意更浓,又开口说道:“说来也是。怜香惜玉既能得美人在怀,又能一跃而成一国驸马,彼时若能再添上一番覆灭故国的功绩,还能名利双收。如此想来,真真叫人艳羡不已,家国大义、父母妻儿又算得了什么。”
瘦弱男子话音刚落,便听得其身后一个高大汉子啐了一口,道:“我等男儿顶天立地,谁会甘愿做那投奔敌国,反帮敌国屠戮故国百姓的无耻之徒。成为一国驸马又如何?不过也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一条丧家之犬而已。又有什么好叫人艳羡不已的,不过是愚人自娱罢了。许先生可切莫拿这样的人,来与我等相比。”
孙少怀听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一个对自己明嘲暗讽,另一个直接骂自己是狗,脸上不由气得青白交加,倒是与他怀里的月蓝公主颇有些相得益彰。
莫说月蓝公主,便是他从小到大,也从未受到此等侮辱。
他又向来是个心高气傲,自视甚高之人,当下不由怒咆一声,大吼道:“你等知道什么!谁甘愿做个投敌叛国之人,若非那狗皇帝听信馋言灭我满门,又意图在边城军中谋取我父『性』命。我父子二人,焉得会反?”
许元见他这般咆哮跳脚,却是哈哈一笑,道:“见过蠢的,没见过蠢成这般还犹不自知的。我且问你,你是如何知道你满门被皇帝所杀?你可知道他们是何时被皇帝下令诛杀?”
孙少怀不知她无缘无故,为何会提到此事,但心中却隐隐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他情不自禁便就要顺着许元的话想下去。却听得怀中月蓝公主嘤咛一声,竟是隐隐有要睁眼醒来的迹象。
孙少怀见状,正要忘乎所以地去探看月蓝公主境况,却突闻许元一声嗤笑,不由下意识收敛心神,顿时便就想起自己当初听闻家破人亡消息时的情景。
他怀中的月蓝公主其实并未失去意识,只是不愿睁眼再遭折辱,方才一直装做昏厥。直至刚刚许元提到孙家灭门一事,她顿感不妙,这才假装悠悠转醒,想引回孙少怀的注意力,不欲他再想下去。
她心知孙少怀向来怜爱自己,此举定能可行。殊不料许元一声嗤笑,便就轻易拉回了孙少怀的思绪。
月蓝公主当下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心忖若是被孙少怀知道孙家灭门一事的猫腻,恐怕他便会下手杀了自己。
是以她也顾不得再装晕,连忙呼唤一声“夫君”,试图打断孙少怀的思绪。
却不料就在她开口之时,孙少怀亦是大声说出了一个时间,道:“我便是在此时知道我孙家满门皆被那狗皇帝诛杀殆尽,你问此事究竟意欲为何!”
月蓝公主闻言双腿一软,心道:“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