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看来,你小舅也算一个孝子。”
“小舅年轻时欠了债,躲到农村,后来家人帮他还的钱。他现在快50岁了,喜欢喝酒,觉得以前不懂事,自己没办法。这些天,他也焦急,梦了很多次病床上的姥娘。”小伙子微微点了点头,看得出来,他也理解小舅的心思。
“先生,你刚刚说的,是真的吗?”小伙子刚准备开口,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看着李睿问道。
李睿点了点头,说道:“你放心,我说的都是真的,如果我救不了你姥娘,甘愿以命抵命。”
小伙子摇了摇头,说道:“你是救人的,怎么能让你抵命,如果救不了,说明劫数已到,我们谁也不怨。”
李睿笑道:“要相信我。”
“嗯。”小伙子再次点头,继续说道:“做腰穿那天,姥娘意外地安静下来。麻醉针扎进她脊柱时,她喊了几声老天爷,然后就不再做声,眨着眼皮,眼睛黑洞洞的。过去的几十年,姥娘一直这样隐忍沉默。听到姥娘在病床上手舞足蹈、大声唱歌,我妈哭起来,说让她唱吧,让她唱,她太压抑了。”
两根烟很快抽完了,李睿又点了一根,安静地听着他诉说。
“她出生自农村的医生家庭,女孩子被要求不能出门,不能读书,只能在家纳鞋底,做活儿。上过几个月夜校,姥娘就作为随军家属到了临省小城,在洗衣膏厂做了十几年女工。姥爷当时工作忙,姥娘下了夜班,回家和泥打炭,照料四个孩子。”小伙子不由得回忆起从前,面露悲伤,“姥娘跟我说,她只跟姥爷红过一次脸。那次,她在床头做针线,吵到姥爷睡觉,姥爷爬起来骂了句脏话。姥娘跟他说,你可以打我,但不能侮辱我。后来,姥爷走了,没两年大舅患口癌也走了。大舅是最有出息的,可那时候才三十多岁,姥娘哭到掐人中才醒过来。她一个人把家撑下来,现在每个月提醒我妈去银行,帮她把退休金存进存折,为了后代能多领一年是一年。”
大片大片的雪花,从昏暗的天空中纷纷扬地飘落下来。
房顶上积起了一层厚雪,站在高楼的平顶上望出去,就像连绵起伏的雪山。
“在我的成长里,直系祖辈只有姥娘一个。我爸妈以前上班忙,常把我放在姥娘家。跟我妈不一样,她性格温和,总抿着嘴,弯着眼睛冲我们笑。学前班那年,我参加讲故事比赛,得了个倒数,全家人围着我不停地问。我快哭了,姥娘坐在圆桌另一边缓缓说,咱们不问了,孩子累了,冰箱里有饮料,去喝吧。”
似乎觉得自己扯远了,小伙子收拾了一下情绪,尴尬道:“不好意思,说着说着就跑偏了,我姥娘真的给了很多美好的回忆,所以才......”
李睿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听到你说这些,我很感动。”
“其实,你比我幸运,我从小就没有父母,只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姐姐相依为命,听你说你从前的往事,我感到很幸福。”李睿黯然道。
“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你......”
“没什么,这都是过去了。”李睿笑道,“你继续。”
“后来我去外地读大学,每次走之前,姥娘都给我钱。年纪越大给得越多,她晃悠悠地站起来,从裤兜里掏一串钥匙,打开她屋里的立柜。从小我就觉得那个立柜特别神秘,一定是有重要事情,她才会打开。后来有一回,我贴在她身后往里瞅过几眼——原来里面就一些旧衣物,几张存折,破铁盒子,一些纸钞。”
风,刮的很急,雪花像扯破了的棉絮一样在空中飞舞。
“这几年,我一离家,她就哭,隔着门说一句,到了给家里来个电话。可好几年前,家里的座机早就停了。她一直把我送到楼梯口,看着我离开。”
小伙儿终于从会议中走出来,继续说道:“在过去的十多天里,我总在反复想:如果早点住院,如果早点服用特效药,如果转进呼吸科……她的病情会不会不至于如此?”
“查出双肺感染的那晚,二舅在回家路上跟表哥说,不是他不想送,是他没路子,怕送不进去。二舅是个老实的中年人,在单位里当了三十年普通职工,五十多岁了,有时跟同事打电话还会脸红结巴。那一晚,我不断在网上问诊,挂了北京几家医院的号,又托朋友找医生咨询,得到的答案如出一辙:不去医院的话,最多在家里挺一周。我把问诊截图全部发到群里,夜里,小舅终于决定托托关系。他辗转找到一位同事的老同学,对方在医院里有职务,给留了一张床。”
“那后来,怎么又决定回沪上呢?”李睿问道。
“唉,这个病,全世界都是头一次遇到,幽州大大小小的医院,都束手无策。”小伙子说道,“面对陌生的、有气直挺挺地吹进呼吸道的机器,姥娘很抗拒。透明面罩勒得她原本水肿的眼睛更加肿胀,每隔几分钟,她就伸手拽面罩,张圆了嘴角,摘下来,给我摘下来。我妈当即就有点后悔,把老人送进医院受罪是不是错了。我握住姥娘瘦得只剩骨和皮的手腕,心想,让她这么痛苦地活着,她愿意吗?”
“那一晚,姥娘和我们谁都没睡。她整晚在挣扎着想挣脱呼吸机,我们轮换着看管她。深夜,医院的走廊里,只能听到心电监测仪嘀嘀的报警声,和姥娘的呻吟。舅舅们和表哥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妈裹了两层羽绒服,踱来踱去,还是觉得冷。后来小舅才跟我说,他怕了。那段时间,在他认识的人中,去世的就有四个。其中有他发小的父亲,感染后输了几天液不见好转,医生要求转院,但其他医院也都不收治,后来在途中走了,就在姥娘住院当晚。”
这时,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抬头问道:“先生,这病不是沪上传播出来的吗,为什么,全世界都在流传?”
李睿叹了口气,说道:“这种病毒是人工研制的,它的传播速度很快,可以依靠空气传播,而且在空气中的存活时间很长。你看到外面的寒风了吗?只要把含有病毒的药剂洒在空中,不需半天,就可以传遍半个天朝。”
“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他为什么要害人!”
“乱中取利,你觉得谁最有可能呢?”
小伙子摇了摇头,说道:“我就是一个平头老百姓,哪知道这些。”
李睿也不说话,继续听着他说道。
“这半个月的护理,对全家人的意志都是一种消磨。小舅已经很多天没去过单位了,二舅和表哥白天也几乎用来补觉。我的生活秩序完全被打破,年假已经用完,跟领导请假时,耳根发烫。”小伙说道,“这几年,姥娘总说,她希望自己仍然可以为这个家做出贡献。甲状腺功能减退后,她有时一个小瓷碗盛的饭能吃两顿。她从来不说自己不舒服,不想去医院,不想做检查,怕麻烦儿女。腿疼、乏力起来,就挪到抽屉旁,吃几片去疼片。”
“现在家里所有人才发现,对她的衰老一无所知。早年我看见她枕头下有把老式剪刀。她说人老了总做两种梦,好梦,梦里有菩萨大人;坏梦,她要用剪刀对抗那个。她没跟我说过坏梦里有什么,只说梦到菩萨就乞求保佑我们家平平安安。我现在意识到,她的世界一天天与我们隔绝,在独自面对衰老。”
这时,马凝霜拎着一袋水果过来,她看李睿不在病房外,便猜测他在这里抽烟。
见两人果然在抽烟,不由得皱了皱眉,生气道:“你们怎么连口罩都不戴?”
李睿笑了笑,说道:“抽烟可以杀菌。”
“胡扯!”
马凝霜瞪了他一眼,便转头离开了。
李睿无奈,只好掐灭了烟头,和小伙儿戴起了口罩。
隔着口罩,小伙继续说道:“这次从沪上回来后,姥娘很少能认出我。也许这个远在沪上的外孙,离她的生活也越来越遥远。这几天,她更是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家里所有人,神经质地挥舞双手,吵闹喊叫。有一天小舅突然问我,医生今天有跟你说什么不好的话吗?后来又说,这样治下去,真的有意义吗?表哥也问我,如果姥娘出院了,回家后,要怎么照料呢?我一个都答不上来。”
“最近这些天,小舅总在姥娘的病床前谈论生死,还有一些坊间迷信传闻,听得我心烦。他中学毕业后,就在社会上闯荡。中年才收了心,回到单位里上班。后来我索性打断他,我说小舅,以后只说吉利话吧,万一姥娘有意识,她能听见。”
话音刚落,马凝霜又推开了楼梯间的门,过来说道:“刚刚得到的消息,病毒还在变异,你到底有多少把握?”
李睿笑了笑,说道:“一半一半吧。”
“现在外面每天都在死人,上官亮却在高价兜售特效药,我们已经等不及了。”
“别着急,按照原计划,有多少病人,我们就收多少。”
“那医院里的怎么办?”
“跟医院商量,停止使用现有药剂,全部改用我们的药。”
“这恐怕没那么容易!”
“那就想办法解决,盛世集团不差这点钱,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问题,实在不行,就把医院买下来。”
马凝霜看着李睿坚决的态度,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你最好是对的,不然的话,我看你怎么收场。”
马凝霜走后,那个小伙子还楞在原地。刚刚的一番对话,信息量很大,他看着眼前的李睿,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你,你是盛世集团的?”
李睿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那你是救星啊!”
“算不上,”李睿摇了摇头,说道:“我想听你把故事说完,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