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点了点头,说道:“有一天,病房的蓝色围帘后面传来声音:你傻了,***屎***尿,熬死人。隔壁床是一位刚入院三天的老太太,感染后引发心衰,也突然认不得人了。她正闹着要把留置针拔了,缝被子。陪护的是她的一儿一女,看上去都已年过六旬。你快死了算了。她的儿子先吼了一句,女儿也跟着补了一句,就是,死了算了。白天,医生来了几次病房,问她儿子装心脏起搏器吗?不装。儿子没有犹豫。说完,医生离开了病房。我和小舅正在给姥娘物理降温,她有点低烧。递毛巾的时候,小舅抬起眼看向我,谁都没说话。”
“是啊,这种场景,这段时间,我在医院已经看到过很多了。”李睿叹了口气。
“你不是说有办法医治吗?”
“可以治疗,但我需要时间,瘟疫刚暴发的时候,我们来不及准备,只能眼睁睁看着,但现在,已经有把握治疗了。”李睿解释道。
小伙子松了口气,继续说道:“好吧。”
“那时候,我趴到姥娘耳朵边,跟她说,再坚持坚持,“咳嗽”很快能治好了。她好像还是听不到我的话,双目紧闭,嘴里发出哎哎哎的长鸣。当时我想,老人们真可怜,想生还是想死,似乎并没有人真正问过他们的意愿。经过半个月的治疗,甲泼尼龙琥珀酸钠、阿兹夫定、抗病毒药物全部用了一遍。到现在,输的液只剩钾、白蛋白和氨基酸。医生说,几乎没有药再可以用了。”
“医生是不是说,你姥娘二氧化碳分压升高?”
小伙目露惊讶,说道:“是的,血气化验显示,姥娘的二氧化碳分压升高,医生怀疑肺部发生了什么二氧化碳......”
“二氧化碳潴留。”
“对,就是这个,说是她身体里有二氧化碳没能排出体外,严重的话,会休克甚至死亡。”小伙子激动道:“医院的走廊里,心内科主管医生在我对面叹气,说这次看来是真的不行了。几个小时前,隔壁床的主管医生对她的病人说,现在各个科室对治这个病都没太多经验。”
“现在单纯靠西医手段,确实无法产生较好的治疗效果,必须要用良药。”
“这么说,你们已经有了良药?”
“嗯。”
“可是......”
“我知道你顾虑什么,你放心,我们的药,都是平价药,不会让老百姓吃不起的。”
听到这话,小伙子激动的眼泪都快下来,啜泣道:“谢谢你,你是活菩萨啊。”
“兄弟,你这就折煞我了,我不过是尽自己的绵薄之力罢了。”
姥娘还在病床上发出无意识的声音,她嘴部无意识地圆张着,奋力用嘴呼吸——入院之前,她的肺部ct显示,肺部呈毛边玻璃状。因为身体太过虚弱,半月以来,她无法再去做ct复查,医生也还不能对她目前的肺部状况做出判断。”
“心脏的问题暂时解决了,心内科医生告诉我,暂时没有猝死的风险。她的肺部被病毒攻击到何种程度?是否患上了肺性脑病?但面对这些问题,医生无法回答。我跟我妈说,姥娘每天都在变好,但其实我非常焦虑。对于很多认知以外的东西,舅舅们习惯性地抗拒。比如一进医院,医生说输蛋白吗?上呼吸机吗?用阿兹夫定吗?再想想,他们的第一反应全部都是抗拒。可到后来,医院里连白蛋白都供给不够,姥娘蛋白很低,几天没能输上。我爸不得不挨个药店跑,最后找到两瓶,一瓶550。老板说,昨天进了100瓶,卖的就剩20瓶了。”
“后来,小舅掀起姥娘的被子,几乎每次都会叹息,他说以前从没发现过,姥娘的腿瘦得只剩骨头了,细得几乎一只手就能握住。有一天我在倒尿袋,听到有人在吸鼻涕,一抬头,二舅握着姥娘的手,涨红着脸抽泣,额前露出灰白的头发。怪我们,没知识,送(医院)晚了。舅舅们都是普通职工,当年子弟包分配时进去的。”小伙子继续说道:“我也在为自己没能过早介入而自责。这段时间,我脑子里全是那些药名,做梦梦到的也是这些。人在焦虑的时候,就觉得总得做点什么。从沪上回来时,我先花5000块买了一瓶阿兹夫定。几天后,买了黑市的特效药,两万块。后来我在网上看到,仿制药成分造假的消息越来越多,没敢给姥娘吃。”
“其实,那时候朋友那里有渠道可以拿到一盒特效药,但面对十万以上的价格,我犹豫了。前些天晚上,医生第二次把我们叫到走廊上,说还是做好心理准备。那天夜里,尽管很清楚这药的最佳服药期是感染后五天内,但我想还是要试试,就托朋友找了渠道。但最终,药还是没给姥娘用。一天凌晨五点,她血氧突然骤降,胸口卡了一口痰。叫来的医生和护士看上去显得无措,那口痰最后是二舅硬拍出来的。看到这种情况,我们放弃了用药。我查过这药的副作用,怕如果出现血栓之类的意外情况,医生处理不了。”
据小伙所说,他在网上查了很多危重症的治疗信息,一点点拼凑,把他姥娘的情况写成文档,给很多朋友发去,希望可以咨询到一些有经验的医生。有天凌晨,他在网上看到一位医生分享重症治疗情况,就在线上问诊平台上发消息,但最终也没被接诊。
他每天都会输入很多次姥娘的身份证号,查询姥娘的化验数据。每刷新一次,紧张得像查考研成绩。可看到数据,又会陷入新的困惑。
“有天我差点跟护士吵起来。她说,现在的人就爱在手机上看病。我说,如果你们经验足的话,谁还去查呢。”
病房里,多数是形销骨立的老人,还有疲惫的中年人,他们蜷缩在走廊和病房的陪护床上。最近,医院里出现了一个中年女人,她一瘸一拐地,以每天5块的价格向家属出租陪护床,供不应求。
李睿从楼梯间门上的玻璃看出去,见她又兜了几个生意,尽管这些生意盈利不高,但她依旧很开心。
只是,这种开心的代价,是建立在别人痛苦的基础上的。
或许,在她看来,自己也难免会感染,也有一天要躺在白色的病床上,但她不后悔。
因为只有赚到了钱,才有钱治病。
“姥娘住的是普通病房,一间四床病人,这几天还加了一床,全是感染病毒的。靠窗那家病人准备出院,新的病人就在走廊等着了。护士进来说,要整理床了,先坐凳子上。女儿不乐意了:人还没办好出院就撵人?姥娘是目前这个病房里住得最久的,已经出院十床病人,她还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我们想着能继续住着观察。”
“你放心,盛世集团准备了五十多间方舱,足够收纳全程的病人。”
“那就好。”小伙儿说道:“有天,我在病床旁收到我妈的消息:你几点回家,妈妈想你。我很少害怕,后背发凉,我妈到底咋了?我妈是个粗线条的人,大大咧咧,很少表达情感。我感觉到她心理压力很大。姥娘年迈的这些年,我妈每天去照料,给她洗衣服、洗脚。这次,我妈出现发烧症状那天,怕传染,凌晨4点从姥娘家逃一样地跑了。我无法确定除了对姥娘的感情以外,我妈的压力有没有一部分,来源于怀疑是自己传染给了姥娘。一天夜里,我跟表哥推算了家里人感染的时间。他说,不要问她,这话永远烂在肚子里。”
“我妈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说自己脑子里安了一根弹簧,会突然弹出来使她惊醒。她总在深夜里回顾被忽略的一生:一个平庸的二女儿,为了照看两个弟弟,9岁才上学。在所有集体生活中,因为年龄大,她自卑、庸碌,又平稳地过到现在。她说她很少快乐。可她不怨恨她的妈妈。黑夜里,我妈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她反而懊悔不已,觉得过去自己不该有那么多任性的时刻,如果你姥娘好了,我再也不气她了。她觉得自己没照顾好自己的妈妈,说着说着,哭起来。”.五
这时,那个中年女人发现了小伙子,狗搂着身子走了过来,笑道:“小伙子,床还租吗?”
小伙子没有看她,直接从皮夹里拿出五块钱。
那中年女人笑呵呵地拿着钱,顾自己走了。
“我妈很少哭,也很少主动去医院。可最近,为了快点让自己从感染的状态里恢复,能去照顾姥娘,她已经挂了三次号,看了两次中医,还总觉得自己乏力、心悸,动一动就浑身难受。中医告诉她,感冒没好透。她更焦虑了,几乎每天问我,一个感冒,怎么还不好?我索性白天黑夜都在医院。我妈倒了,我就要顶上。另一方面,我希望能参与到治疗过程中,减少对延误的后悔。”
“有天临出门去医院时,就因为我没穿秋裤,我妈跟我吵起来。那时我已经陪护快20天,意志逐渐崩盘。我和表哥、两个舅舅,四人一天两班倒。白天要完成的事很多,喂早饭,喂很多难记药名的药,每隔两小时翻身,雾化,戴呼吸机,物理降温,每一个环节都谨小慎微。很多个中午,我几乎要五分钟吃完一份炒面,然后跳起来给姥娘拍痰,她太虚弱了。在我即将推门出去时,我妈语气降下来,我们都要健健康康的,不能再有事了。实际上我在想,不想让我妈没有了妈妈。”
“会的,我一定会让你们一家人都平平安安的。”李睿安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