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上，几辆带有红十字标志的车辆残骸还在冒着黑烟。
附近的野地里，一颗250公斤的航弹炸出了一个直径超过10米、深达2米的大坑。周边还能屹立不倒的树木，枝叶已被一扫而光，剩下光秃秃的树干。
至少50多具残缺破碎的尸体和残肢呈放射状倒向四周，有民众的，更多的是士兵的，蔓延至几十米开外。
二营长吴修远默默的站在宋鸿飞身后，用低沉沙哑的声音道：“日军飞机投的是250公斤的航弹，惨无人道的无差别轰炸，连红十字的车辆和伤员都不放过。”
一些官兵围了过来，见到这惨烈的一幕，无不悲愤异常，群情激愤。
“团长，要不要组织防空，干它一下？”团附刘子淑问道。
宋鸿飞轻轻的叹了口气，道：“我军野战防空能力微弱，没有预先布设防空火力网，仅凭全团几门小炮和高射机枪起不到什么作用。”
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悲愤？
宋鸿飞环顾四周，意识到此刻官兵们情绪激荡需要控制，作为指挥官自己首先必须要冷静。
他大声道：“这不是小鬼子欠下的第一笔血债了！但是现在还不是复仇的时候，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我要你们把这一笔一笔的血债都铭记心里！血债血偿！总有一天，我们要让日本鬼子十倍、百倍、千倍的来偿还！”
听到宋鸿飞的话，教导3团的官兵们全部都冷静了下来。
宋鸿飞一挥手，对各位主官说：“组织部队继续行军，赶到前方预定位置进行防御。如遇空情，立即按照防空预案疏散隐蔽。”
远处的树林和野地四周的隐蔽处陆续有掉队失散的士兵走出来，一些伤兵互相搀扶着聚拢到公路上。
又有几队伤兵从后面赶了上来，队伍中一些人还在不停骂骂咧咧的。
怎么还有队伍在后面？宋鸿飞和刘团附等人都感到有些奇怪。
他们原已预定了要在合适的地点和公路上埋设雷区，以阻挡日军，要是被国军自己的队伍误入那就严重了。
宋鸿飞让刘团附上前询问是什么情况：“怎么回事？你们是哪个部分的？”
伤兵们七嘴八舌：
“第1军的。”
“102师的。”
“我们是61师的！”
“58师的！”
杂七杂八，各部都有。
刘团附皱了皱眉头：“你们长官呢？”
伤兵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依然七嘴八舌：
“哪还有什么长官，早跑了！”
“说是撤退，半路丢下我们就不管了！”
“老子在前线拼死拼活，受了伤就没人管了！”
宋鸿飞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暗暗叹息，国军的撤退从来都搞得一片混乱，毫无秩序可言。
宋鸿飞走上前来，挥了挥手示意都安静：“有军官没有？军官出列！”
见到是一位上校军官讲话，伤兵人群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队伍中走出一位军官，头上、右臂和左腿都缠着绷带，血迹斑斑的军服，满是硝烟污迹的衣领上还能看出少尉军衔的领章。
少尉走出人群，立正道：“长官！”
又苦笑道：“请原谅长官，右手受伤，不能给您敬礼了。”
宋鸿飞点点头：“哪个部分的？”
“报告长官，58师少尉连附林志清。”
“58师不是在赵巷、虹桥一带阻击吗，怎么走这来了？你们要到哪里？”
林志清回答：“我们这些伤员原本是从龙华的野战医院跟着撤退的，伤员太多，重伤员还有车坐，还能走得动的就自己走路跟上了。每人发了张伤票和10元钱，要我们自己到安亭和昆山集中。”
“一路上不断遇上鬼子飞机轰炸扫射，都散了，又遇上各地的伤兵，各部队都有，大伙就一起走了。”
林少尉又看向前面被炸毁的车辆和遍地的尸体，沉痛地道：“没想到，坐车走的重伤员们。。。唉！”
有一队士兵从后面追上来，几乎人人都负伤了，其中一些伤重的需要搀扶着才能走。宋鸿飞注意到，他们人人都还带着枪。
这些士兵个个神情悲愤无比，流泪痛哭道：“我们从浦东一路后撤下来，有的弟兄实在走不动路了，被日军追上，天杀的日本鬼子把掉队的弟兄们都绑在路边树干上，用来练习刺杀，被鬼子一刀一刀的都活活刺死了，弟兄们死得惨哪！”
“当官的都先跑了，没有人指挥，我们打也打不过，只能远远躲在一边，眼睁睁看着弟兄们被活活虐杀致死，真是窝囊哪。”
听到这队士兵悲愤的控诉，在场的士兵和伤员中很多人都不禁愣住了，类似这样的传闻早已有之，但起初很多人都无法相信日军竟然惨无人道到了这样的地步！
所有人也都明白了，原来传闻并不是虚言，而是血泪的控诉！一旦掉队，落在残暴的日军手中将是生不如死。
“你们是好样的！”宋鸿飞心里堵得慌，“你们没有丢弃手中的武器，更没有抛弃受伤的弟兄，一路相扶相持，走到了这里！都是好样的！”
宋鸿飞十分清楚，国军的后勤医疗能力极其有限，很多伤员都得不到及时的救治。
更别提部队在战败撤离中，收容能力更差，掉队的士兵和伤员往往走着就散了，能自行找到原部队的还好，找不到的就被遗忘掉了。
国军士兵们最怕的就是负伤，负伤掉队就意味着九死一生，也难怪他们气愤不过骂骂咧咧的，因为历来伤兵都是最先被遗弃的对象。
“您就是教导总队的宋团长！”林少尉从宋鸿飞胸口佩戴的胸标上认出了他。
大名鼎鼎、战绩赫赫、受军委会多次通报表彰的教导总队和宋鸿飞，国军部队的士兵们自然不会不知道。
林志清作为一名军官，比一般士兵镇定沉稳，也更会见机行事，说道：“宋长官容我冒昧，还请给我们这些伤员行个方便吧，从昨天早上起我们就断了补给，一路上全靠救济。昨晚到现在都饿着肚子，很多弟兄都走不动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弟兄们落在鬼子手中吧。”
见有军官带头开口了，那一队还带着武器的士兵们像是遇到了希望，纷纷恳求：“长官，带领我们打鬼子吧！我们要为惨死的弟兄们报仇！”
“宋长官，带上我们吧，我们有枪！我们不怕死！”
“宋长官，我们要跟你打鬼子！”
顿时都安静了下来，伤兵们都眼巴巴地望着他。
现场至少已经聚集过来了数百名伤兵，四周和后面也有伤兵在陆续不断的赶上来。而不论谁都很清楚，路上还会有更多，甚至会是数不清的伤兵。
望着一片渴求的目光，宋鸿飞有些头疼。
他要是有足够的车辆，会二话不说直接让伤兵们坐上车撤往后方，可现在不要说汽车了，国军连骡马化都没实现，他的教导3团一样是徒步行军。
他的选择不多，一是带着伤员，结果就是会被拖慢，这么一来不要说掩护主力撤退的任务了，很可能被日军追上包围，最终全军覆没。二是抛弃这些伤员，不理不睬。
这两个选择对于宋鸿飞来说都是无比痛苦的，带着伤员绝非明智之举，但他也不能不管。
不抛弃，不放弃！是他一直在教导总队灌输的信条。
宋鸿飞十分清楚，这些在残酷战场上浴血生还的士兵拥有丰富的战斗经验，只要得到足够的医疗救治，其中大部分伤员是能够回到战斗序列中的，而伤愈归来的老兵往往是最为精锐的战斗力。
宋鸿飞环顾左右，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大声道：“我在教导总队说过——不抛弃，不放弃！这句话对这里所有的国军弟兄们都一样！不会抛弃任何一个人！你们是战场上的英雄，我不能让你们流血之后又流泪！”
宋鸿飞毫不犹豫的下令：“刘团附！军需王主任！”
刘团附和军需王主任向前，立正：“到！”
“把我们伏击日军骑兵缴获的罐头和干粮都拿出来，给伤员弟兄们发下去！吃完饭再行军。”
“是！”
“方军医主任！”
方军医向前：“到！”
“抓紧时间就地组织，给有需要的伤员紧急救治包扎！”
“是！”
“林志清少尉！”宋鸿飞一指58师的少尉连附林志清。
林志清微一怔，向前一步立正，回答道：“到！”
“你是所有伤员当中职务最高的！我给你一项任务——带领伤员弟兄们安全撤回到后方！
“各部队的伤员，自行以所在的师、团、营为单位，人数够一个班就组成一班，够一个排就组成一排，选出带队的班排长，以此类推！所有队伍以少尉连附林志清为队长，互相扶助，一起撤回后方！”
“方军医主任，你组织部分军医和医护兵，护送我团的伤员一同撤退。”
“谁还有意见没有？有谁想自己走的没有？想自己走的，也不勉强，可以自行撤退！”
当兵的都知道，军队能体现出最大价值的地方就是它是有组织有执行力的体系，有组织才有战斗力，不然就是一盘散沙，任人宰割。
更何况，宋长官说得很明确，有教导总队的军医和医护兵一起撤退，有补给、有医护！就是再傻的人也拎得清！
“很好！”宋鸿飞炯炯的目光环视了四周，“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一点！都给我记住了——有组织！有纪律！不能乱！都明白没有？！”
“明白！”伤兵们都大喊道。
伤兵们眼睛里的光都亮了，原本萎靡不振的士气也重新振作起来。
宋鸿飞又说道：“我部教导3团，奉命留下来担任掩护主力撤退的任务。”
他对还带着武器的那一队士兵说道：“你们已经在战场上完成了任务。现在你们的任务不是作战，我给你们一项新的任务——保护伤员安全撤退！”
他又当众对其中的几名上士下令道：“你们都是多年的老兵了，又是同一个部队的，把自己的队伍带好，不丢下伤兵，一切行动听从林志清少尉的命令，直到安全返回后方！我团在后面顶着，前面没有日军，如有人胆敢对伤兵的财物图谋不轨，格杀勿论！是否明白？”
几位老兵都立正说道：“是！宋长官，我们明白！”
“林志清少尉！你带领所有伤员撤退！能不能完成任务？！”
雷厉风行，杀伐果断，清晰明确连下命令的宋鸿飞浑然一副大将风范，已令58师的少尉连附林志清深深折服，一股崇拜之感油然而生。
林志清把自己挺直了，大声吼道：“是！保证完成任务！”
宋鸿飞又望向周边远处的一些村庄，对几位军医和林志清说道：“伤员行动不便，走公路遇到日军空袭不好疏散，你们从小路走！联系本地保长，看能否雇佣一些骡马牛车搭载重伤员走。再通过他们联系崇善堂，尽早把路上的烈士遗体都收敛安葬。”
众人齐声道：“是！明白了！”
宋鸿飞炽热的目光环视众人：“撤回到后方，伤愈的弟兄们我希望你们都回来，和我宋鸿飞一起打鬼子！日本鬼子欠下的每一笔血债都要让它们用血来偿还！血债血偿！”
所有人在怒吼：“血债血偿！血债血偿！”
所有士兵的身体里，热血仿佛都在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