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眉发现江澈的时候,他刚刚来到小桃园不过一刻钟左右的时间。
那个星期天的晚上,因为江澈执意要杀饶妈妈,令舒眉在漫天雨丝中毅然独自离去,毫不理会他在身后的呼唤。他由此明白了,她已经决定要疏远自己。他并不怪她,他只是责怪自己,当时实在不应该让她看到那么血腥的一幕,但是当时饶妈妈跑出屋子时太突然了,他根本就来不及阻止。
那么可怖的场面,江澈知道任何一个女人见了都会被吓坏,舒眉当然也不例外。所以,她因此疏远他、害怕他也很正常了!
十分理解舒眉想要躲开自己、不想再见到自己的畏惧心理,江澈从此再也没有去福音堂当面找过她。实在很想见她的时候,他就会挑她做家教的夜晚悄悄过去,躲在街对面等着她上完课回来。
从舒眉下车的那一刻,到她完全走进福音堂的院门后,虽然不过只是短短三五步的时间。但那如此短暂的一刹那,就是江澈可以用来慰藉相思的全部了。
那一晚,当江澈在福音堂听到了舒眉与关野信的相约时,心狠狠一疼,仿佛如同被一把刀子刺了一下。尽管他一早就已经预料到,一只脚迈进了上流社会的舒眉,迟早能遇上一个体面尊贵的上等人。但是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临了,还是让他很痛苦很难受。
黯然神伤地离开福音堂后,江澈告诫自己,一切到此为止,不要再想舒眉了。自己原本也不是一个适合她的良人,既然她认识了更好的男人,就放手让她去吧。
然而想归想,理论上的认知与实践上的行动却很难协调统一。到了舒眉和关野信小桃园赏花之约的这天,江澈还是忍不住地也想跑过去。他为自己找的理由是,再好好观察一下那个和舒眉相约踏春的男人,看他是不是足够好,足够配得上她。
这天天气晴好,风日流丽,小桃园游客如织,有不少春花春柳般的美丽女孩在桃林里穿梭着,与千树桃红一起争艳于春日。但是,江澈一路走过去,取次花丛懒回顾,只一心一意地寻找着舒眉的影子。
终于,他在桃林深处看见了她。芳姿艳质的妙龄少女,正凝睇含笑地伫立于一树粉桃花下。人面与桃花,伴和成图画。在她身畔,一身中山装、眉清目秀的关野信看起来斯文儒雅,第一印象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两个人站在一起真如璧人一对。
江澈正看得满心酸楚难耐时,忽然发现舒眉扭头看向自己的方向。他下意识地一躲,把身子隐在了一株桃树后。然而,他的躲避显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很快,她就开始叫起了他的名字:“江澈——你出来,我看见你了。”
不得已走出自己隐身的桃树后,江澈双手袖在裤袋里,努力佯装出一派洒脱的样子,走过去对舒眉说:“这么巧,你也来这里赏花。”
舒眉怀疑地瞪着他说:“真巧还是假巧,江澈,你是不是在跟踪我?”
“没有,我为什么要跟踪你呀?”
话一出口,他们双双回想起曾经有过同样的对话,就在舒眉用流利的英文逼得一个洋人不得已向挨打的小学生道歉那次。当时,对于江澈的反问,舒眉不经思索地就马上回答“当然是因为你没安好心了”。
回忆起来的对话,让江澈苦涩一笑:“放心吧,我不会跟踪你并对你图谋不轨的。我也许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从不强迫女人。”
“那你真的也是来小桃园赏花的?”
“是啊,不行吗?”
“行,当然行。这个地方又没有被我承包,谁想来都可以了。enjoyyourself。”
舒眉正打算结束对话转身走人,忽然又反应过来地追问:“不对呀,如果你不是在跟踪我,那我刚刚看见你的时候,你干吗躲起来?”
江澈沉默片刻:“因为……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
江澈的话让舒眉也沉默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静默中,唯有满林如云似霞的桃花,在风中簌簌飘落的声音。飘成一挂绯艳的花帘,温柔缱绻地笼着两个人。
舒眉最近的确是不太想见到江澈。
那天晚上在饶家小院发生的事,在舒眉前二十年的人生中,绝对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震骇一幕。最初,她只是得知江澈可能杀过人就已经很惊骇了。更不用提那个夜晚,她还亲眼见到了一个被他割掉舌头的人贩子,又亲耳听到他命令手下把两个活人扔进秦淮河种荷花。
作为一个在21世纪法治社会中长大的现代女性,舒眉很难接受这种蓄意杀人的冷酷行为。尽管江澈有着看似正当的理由,是为了替母亲和姐姐报仇。但她早已经根深蒂固的法律观念,还是让她极不赞成这样的滥用私刑。
当时,舒眉试图想要阻止江澈对饶妈妈痛下杀手。当她知道自己根本无法阻止他时,那种感觉很无力、很压抑;也很害怕、很恐惧;让她本能地想要迅速逃离。所以,她不顾他在身后的关切呼唤,独自一个人跑掉了。
从无边丝雨的黑夜街头,一口气奔回教会小学的宿舍后,舒眉还犹自抱着双肩直发抖。三月的阳春天气虽然已经很暖了,但她却感到一种寒彻身心的冷。
舒眉是从小生活在光明中的孩子,在她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过阴暗面。父母宠爱她;师长们爱护她;朋友们也都喜欢她;有位同学曾经戏谑她就像那种每天都生活在新闻联播里的幸福人民。类似杀人放火之类的字眼,从来都与她的现实生活没有任何关系了。
可是这一晚,她却耳闻目睹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黑暗场面。虽然江澈的职业性质,让她早就明白了他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也自以为能够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但此时此刻,浑身无法自抑的颤抖,让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的明白与理解并不够透彻。刚刚在饶家小院,他那副杀人不眨眼的冷酷表情,令他看起来仿佛是一个陌生人,让她害怕得只想逃开。
所以,从那一晚开始,舒眉不愿意再见到江澈,而他也一直没有再来找过她。她对此既有些释然,又有些惘然:虽然他心狠手辣地杀了人,但他本质上并不是一个坏人了。他会变成这么冷酷无情是有原因的,我其实也是很同情他的。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继续跟一个杀人犯做朋友哇!
舒眉的静默不语,让江澈更加明白了她的心思,他勉强一笑:“不打扰你和朋友赏花了。“
话一说完,江澈马上转身就走。他走得又急又快,穿过几阵落红翩翩的桃花雨后,就已经绕到了另一处桃林小径,把舒眉独自一人留在了原地的花荫下。
确定舒眉已经看不见自己了,江澈才停下了脚步,颓然又落寞地伫立着发呆。一瓣桃红从枝头摇摇飘落,正落在他的肩。侧过头凝视着肩头的落花,他情不自禁地想起舒眉那张宛如三月桃花般红粉绯绯的面孔;念起她明亮而温暖的笑容。
他喜欢她的笑容,留恋她的笑容。那种恰似阳光般的笑容,能瞬间将他的忧郁融化——可惜,以后再不能看见她对自己绽放那样的笑容了。因为,在她的眼中,他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刽子手。
江澈正伤心怅然地独立在一树桃花下想念着舒眉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多年刀光血影的刀手生涯,令他立刻警觉回神地转过身查看。看见了一个留着齐眉短发,穿着白衬衫格子裤,一派摩登小姐模样的女孩子正走过来。
一开始,江澈还以为这位摩登小姐只是路过花-径,所以自然而然地侧开身子让到一旁。没想到,她经过他面前时,却停下来问了一句话。
“你叫江澈——江水的水,清澈的澈?今年二十三岁?”
江澈有些奇怪地怔了怔:“你认识我吗?”
摩登小姐自然就是薛白了,她一双大眼睛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十分洋派地一耸肩回答说:“不认识,只是听说过。”
虽然薛白并不详说是怎么听说过,但江澈也无心追问。和女人打交道一向不是他所擅长的事,这令他一直不太喜欢跟女人交流。而且眼前的这位摩登小姐问的问题说的话,都让他感觉有些莫名其妙。再加上他现在的心情又不好,更加懒得理会一个陌生女人。所以他不再与她对话,而是径自地掉过头,朝着与之相反的方向走开了。
目送江澈踏着满地落花独自远去的身影,薛白下意识地点着头心想:没错,名字和年龄都对得上,应该不是同名同姓,一定就是他了——他就是江澄的弟弟江澈。他们姐弟俩长得真是不太像呢,不过好像龙凤胎都是这样了。
关野信拿着两个五香鸡蛋返回时,舒眉正独自坐在一处花荫下,双手托着下巴发呆。
一边把鸡蛋递给她,他一边有些纳闷地询问:“是我的错觉吗?怎么感觉你好像忽然变得不太开心的样子。刚才都还好好的呀!”
舒眉勉强一笑:“哦,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起一件事有点烦了。”
“什么事啊?我能帮得上忙吗?”
舒眉当然不能和关野信谈江澈的事,只能另找理由,遂谈起了自己的另一桩烦心事。
“关野信,你知道我在一所慈善性质的教会小学工作,我们学校的学生全部来自贫困家庭。每当家里穷得吃不起饭的时候,学生家长往往会选择卖掉孩子来避免全家一起饿死。我觉得这种卖儿鬻女的事情实在是人间惨剧,想尽可能地帮助他们。我和约翰神父商量了一下,看他能不能向教会组织申请一笔救济金,为遭遇困难的学生家提供暂时的资金救助。像上回我有个学生差一点被卖掉,就是因为她爸爸受了伤,有一段时间内没办法工作赚钱。而他赚不到钱家里人就要饿肚子,不得已只能选择卖女儿。如果这种困难时期能借支一笔生活费让他们先度过难关,以后有了钱再慢慢还,就可以避免这种悲剧了。”
那晚舒眉为了小瑛子的事冒雨出行,虽然最终救了小瑛子的人是江澈,但是苏家一家人还是很领她的情。尤其是小瑛子小瑞子姐弟俩,在学校里把舒眉当成了大恩人。
而得知舒眉曾经尽力阻止小瑛子不被卖掉的事后,有好几个学生都满怀期待地跑来问她:“舒老师,如果我爹娘要卖掉我,我也可以来求你救我吗?”
舒眉怎么可能说出“不能”这样的话呢,只能统统点头答应:“当然可以,有难处就来找舒老师吧。舒老师会尽力帮你们的,能帮一个是一个。”
因为学生们的期望,舒眉与约翰神父就此商量了一番解决问题的对策。关野信对此表示很认同:“你们这个主意很好哇!成功了吗?”
舒眉叹口气说:“没有,教会方面说他们的经费来源也很紧张,短期内拨不出一笔像样的款子作救济金。”
关野信想了想说:“教会那边要是不行,要不你们福音堂自己办一个募捐会,看能不能筹到一些善款,为学校的孩子们成立一个救济基金。这笔专款可以由你们自己管理,还不用事事请示教会那么麻烦。”
“听起来是个好主意,可是福音堂前不久刚搞过一次爱心募捐会,这么快就办第二次,人家还以为我们在找借口敛财呢。”
顿了顿后,舒眉忽然灵机一动:“不过,或许我可以试试去化缘。毕竟,我可是认识一位很阔气的uncle哦。”
关键时刻,舒眉忽然想起了可以去找李保山“募捐”一把。这位金鑫商社的理事长可是腰包很鼓的,而且对她这个“干女儿”也表现得很大方。现在教会小学如果需要一笔钱来成立救济基金,找他捐钱自然是不二之选。
关野信明白了舒眉的意思,微笑着说:“如果有阔朋友,有的放矢地找上门去募捐倒是个好办法。对了,我也有几个阔朋友,回头我找时间都去拜访一下,应该也能帮你募些款子回来。”
“真的吗?那太好了!你说话算数啊!”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舒眉笑了:“你的中文学得还真是不错,成语都用得很好。”
“谢谢夸奖。好了,现在烦心事解决了,我们可以继续接着赏花了吧?”
点点头站起来后,舒眉想了想,又问了关野信一个问题:“关野先生,你有没有姐妹呀?”
“有,我有姐姐,也有妹妹,最小的妹妹雅子今年才十七岁。怎么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哦,有人贩子把你的妹妹拐走了,还把她卖进了妓院。你会报警抓那个人贩子,还是会自己动手杀了他?”
虽然只是假设性的问题,但关野信也听得面色一肃,唇角文雅的微笑立即隐去,声音变得冷凝如石:“雅子是我们关野家最小的女儿,无论是父母,还是兄弟姐妹,所有人都把她当成眼珠子一样爱护着。如果哪个人胆敢这样对待她,那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亲手杀了他。”
舒眉怔住了,久久没有说出一句话。原本她还以为只有江澈这样的灰社会,才会执意罔顾法律擅自杀人。可是文质彬彬的日本外交官关野信,居然也给了她相同的答复。如果有人伤害了他的妹妹,他绝不会走什么法律程序去解决问题,而是决定自己亲手处决那个恶人。
“那个……日本的法律允许你这样做吗?”
关野信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绕了一个圈子说:“你知道吗?我们关野家族是武士世家,在幕府时代,武士有很多特权,其中一条就是对于胆敢侮辱武士的平民‘斩舍御免’。”
幕府时期,始于1185年终于1867年共682年。这期间,日本的实际统治者是武士阶层的代表“征夷大将军”,亦称“幕府将军”。天皇成为傀儡,形式上是公家和武家共治,实质上则是武家一家独大。在武士掌权的政治环境下,武士阶层的国家地位非常高,有着担任官职、领受俸禄、称姓、佩刀、骑马以及对平民“无礼”者“斩舍御免”等特权。
这回换舒眉听不懂关野信的话了,不解地询问:“斩舍御免——什么意思啊?”
“就是平民如果冒犯武士,武士可以当场斩杀了他,并且不需要负法律责任。”
“也就是武士有杀人的特权。不过现在已经不是幕府时代了,你们还有这种特权吗?”
“理论上已经没有了。但是,如果有人胆敢伤害武士家族的女儿,那么有一天他突然人间蒸发了,也绝不会有警察费力气去调查这种失踪案的。”
舒眉明白了,在战乱不休、政府不稳的时代,法律形同虚设,约束力仅限于普通的平民百姓。而那些有权有势的阶层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不会受到什么约束制裁。她那些21世纪的法治观念,在这个三十年代的南京城实在是很不合时宜。
时近正午的时候,舒眉与关野信离开了小桃园,一起在附近的餐厅吃了午餐。
吃完饭后,舒眉打算利用下午的空闲时间去找李“uncle”化缘。这时她才想起来自己并不知道李保山家住在哪儿,除非是找江澈带路。
舒眉当然不愿意去找江澈了,思索片刻后,她决定去找另一个人——吴二太太雪玉。
那天雪玉带着舒眉去金门服装店订制旗袍后,又带她去附近逛了中央商场,最后还邀请她去了自己住的小公馆做客,用精致的茶点好好招待了她一番。
既然知道雪玉家的地址,舒眉打算先去她那里拜访一下,再请她带自己去找李保山,或者告诉她李家的地址也行。
关野信开了车,从餐厅一出来就直接把舒眉送去了位于中山路的吴家小公馆。车子在公馆门前停下后,他一派绅士风地下车替她开车门,微笑着和她挥手道别。
这一幕,被小公馆里的吴仁义隔窗看见了,他十分意外地想:咦,舒眉是来找雪玉的吗?怎么那个开车送她来的那个男人却不是江澈呢?是新女性的男性朋友多,还是他们之间出什么问题了?
在吴家的小公馆里,舒眉虽然是一位不速之客,却受到了雪玉和吴仁义热情的接待。只不过,一个是真心,一个是假意。
雪玉心底虽然爱慕着江澈,却并不忌恨他的女朋友。因为她觉得这位容貌漂亮气质优雅的摩登新女性,的确是比她更适合江澈的人选。她对此没有任何不甘不忿,心态也就十分平和,招呼舒眉时是发自肺腑的欢迎。
吴仁义则存着一份想要刺探消息的心思,所以要用加倍的热情来掩饰自己的动机,故意哈哈大笑着说:“唉呀,舒小姐你真是稀客啊!欢迎欢迎,太欢迎了!大驾光临真是那个什么墙壁生辉来着。对了,江澈呢?怎么他还没进来呀!刚才我听到汽车在门口停车的声音,应该是他送你过来的吧。”
“哦,江澈没和我一起来,刚才是另一位朋友开车送我过来的。”
吴仁义继续笑着追问:“什么朋友啊?男的女的,如果是男人,江澈一定会吃醋的,你可要当心他发脾气哦。”
“不会了,江澈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了。”
草草地带过这个话题后,舒眉就开门见山地说:“对了,吴先生,吴太太,我今天来找你们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相求哦。”
舒眉原来只是想来找雪玉带她去李保山家,没想到吴仁义也在家,她心想这个副理事长也是一位有钱的主,干脆直接先找他化个缘好了。
得知了舒眉的来意后,雪玉抿着樱桃似的红唇嫣然一笑:“我明白了,敢情你是找我们打秋风来了。”
舒眉笑嘻嘻地说:“不是打秋风,是慈善募捐了!福音堂筹善款是为了救济贫困儿童的,吴先生吴太太既然经济宽裕,不妨为孩子们献一点爱心了,上帝一定会保佑你们的。”
雪玉笑着瞟了吴仁义一眼说:“我是没意见的,就看义哥他答不答应了。”
吴仁义哈哈一笑:“献爱心这种事,我当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了。而且还是舒小姐亲自找上门来募捐,就算不给她面子,也要给我的江老弟一点面子吧。好,舒小姐,那我就捐一百块吧。”
“真的吗?太感谢了。吴先生你真是富有爱心的大善人啊!”
一边给舒眉开支票,吴仁义一边笑着问:“舒小姐,你应该不仅是只找我们打秋风吧,有没有找过山爷募捐啊?”
“暂时还没有,不过我正准备去找李uncle呢。就是我不知道他家的地址。不知吴太太待会儿有没有空陪我走一趟?”
吴仁义大包大揽地答应说:“雪玉下午约了麻将搭子,一会儿要出去打牌呢。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带你去见山爷。今天下午山爷不在家,在金鑫商社总社的办公楼,我正好也要过去见他。”
“太好了,吴先生,那我可就要搭一搭你的顺风车了。门口那辆马车是你的吧,好漂亮啊!”
舒眉进屋前,看见了停在小公馆门口的一辆厢式马车。马车的装饰很上档次,套车的两匹骏马也很神气。吴仁义笑呵呵地点了点头:“是啊,我喜欢坐马车,嫌汽车有股油烟味坐着不舒服。山哥和其他几位会长也都这么觉得,只有阿澈偏爱汽车。年轻人嘛,当然要赶时髦开汽车了!去年他花了一万二千块大洋买了那辆美国车。这么多钱就买一辆车,真是有魄力呀!”
江澈花那么多钱买辆小汽车,看似烧包得很,但舒眉却不难理解了。年轻人哪有不喜欢汽车的呢?只要买得起就不会舍不得了!何况江澈孤儿一个独自活在这世间,感情上得不到任何慰藉,向物质方面寻求一点虚幻的寄托再正常不过了!一念至此,她不禁暗中一声长叹。
舒眉和吴仁义一起坐着舒适的马车来到了金鑫商社总社门口。当他俩一前一后地下车时,李星南正好骑着一辆崭新锃亮的自行车过来了。
一看见了舒眉,李星南立马停下车,一派熟络状地和她打招呼:“阿眉,你今天怎么来了?真是稀客。”
舒眉心里很不喜欢李星南叫自己“阿眉”,但是表面上却不好流露。尤其是她今天还是来找李保山化缘来的,更不适宜得罪他这位独子。只得似笑非笑地说:“怎么,不能来吗?”
“当然不是,你来我非常欢迎。对了,你看,这是我刚刚订到的一辆德国进口自行车,你想骑吗?我教你呀!”
民国时期,自行车没有完全的国产货,核心零件全部要从美国进口,所以一辆车的售价十分不菲。进口自行车的价格就更加昂贵了!老作家流沙河曾经回忆过,抗战前夕,一辆自行车在成都要卖一百五十块大洋,是一个壮年劳力三年的工钱,相当于一个中学特级教师五个月的工资。绝对是普通人家不敢问津的奢侈品。民国的有钱人玩自行车,就和现代的土豪们玩跑车差不多了。
舒眉是玩过跑车的白富美,对自行车可谓毫无兴趣了。她一边摇着头走进堂口,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不用了,我不想。”
李星南还以为这辆崭新的德国自行车必定能吸引到美人的嫣然一顾,没想到舒眉却表现得一点兴趣都没有,真是让他大大的扫兴。
这时,吴仁义凑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南少爷,你别介意,舒小姐她今天似乎有些心情不好了!”
“她为什么心情不好?”
吴仁义趁机说:“我也不清楚,不过看起来好像她和江澈之间出问题了。”
“是吗?”李星南一听马上追问:“他们出什么问题了?”
“这个我就更不清楚了。我只知道,刚才舒眉来我的小公馆时,是坐另一个男人的车来的,不是江澈的车。你说这是不是有问题呀?”
“好像是有点呢,为什么不是江澈送她?”
“就是啊,为什么不是江澈,而是另一个男人呢?”
李星南被吴仁义刻意引入了一个思考圈:“难道,她和江澈要掰了,现在在接受另一个男人的追求?”
“嗯,很有可能。像舒小姐这样摩登漂亮的新女性,要容貌有容貌,要学识有学识,如果和江澈掰了不愁没有人追求。我是老了,我要是年轻二十岁,又像南少爷你这样年少英俊的话,我都想去追一追她。哈哈。”
吴仁义一边大声笑着,一边偷眼瞄着李星南的神色反应,看见他脸上流露出一派跃跃欲试的神色后,他的笑声更加痛快欢畅了!
舒眉忽然出现在金鑫商社总社,让会议室里的李保山和其他几位理事们都很意外,江澈意外得都怔住了。
舒眉也有些意外:“哇,uncle,今天你这里人怎么这么齐,开大会吗?”
吴仁义与李星南就跟在她身后走进来,李星南抢着解释:“是啊,每个星期我爹和几位常务理事都会在总社开一次会了。”
“是吗?那吴先生你怎么也不提醒一下我,让我跑来过打扰你们开会多不好。”
“没关系了,你是山哥的干女儿,山哥不会介意了,是吧山哥?”
李保山笑吟吟地直点头:“当然不介意了,阿眉,安……安可我正惦记着你呢。前两天还跟阿澈说,让他什么时候带你来家里玩,他却说你最近很忙没有空,都忙什么呢?”
“uncle,我正在忙着为福音堂筹一笔善款用来救济贫困儿童。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舒眉趁机表示来意,把爱心募捐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笑盈盈地请李保山也支持一下她的慈善工作。李保山当然不能拒绝了,干脆大方地一口答应:“好,既然连吴老弟都捐了一百块,我这个安可当然也不能给干女儿拉后腿,我捐两百块好了。”
“太好了!uncle,你真是一位慷慨的善长仁翁,我代表福音堂小学所有的贫困孩子感谢你。”
李保山一边呵呵笑着,一边对坐在一旁的陈奎和俞大维说:“你们既然都在这里,顺便也支持一下我这个干女儿做慈善吧?”
一把手开了金口,陈奎和俞大维当然不会驳他的面子。他们都表态和吴仁义一样一人捐一百,支票回去开好后,就会派人送去福音堂。江澈也表态一会儿会送钱过去。
李星南自从进屋后,就一直留意着舒眉与江澈的神情。他发现舒眉一再避免与江澈有眼神接触,而他也几乎不用正面对着她,双方明显都在躲避对方的样子。越看他就越相信这两个人之间出了问题,忍不住有些小激动地想:如果舒眉不再是江澈的女人了,那么我就可以去追一追这位新女性了。
吴仁义也留意到了舒眉与江澈的情形,故意笑着说:“咦,舒小姐,怎么进屋后都没和江老弟说过一句话呀?该不是他欺负你了吧?如果是让山哥替你出头哇。”
舒眉干笑了一下:“没有了,他才不敢欺负我呢。”
李保山一开始没留心,吴仁义这么一说,他鹰隼般的眼睛在两个人之间来回一瞟,也察觉了几分不对劲,脸上笑容不减地问:“怎么,小两口吵架了?”
舒眉与江澈双双沉默了一下,那片刻的沉默中,空气静如琉璃瓦,仿佛轻轻一击就会粉碎。然后江澈缓缓地站起来,慢慢地说了一句话:“山爷,我和舒眉……已经分手了!”
江澈的这句话,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舒眉更是怔住了。
虽然到目前为止,舒眉只是和江澈在金鑫商社各位高层面前假扮情侣。他也从一开始就表示过,等过段时间就会宣布和她分手,让她彻底结束这个假女友的任务。可是这一刻,他突然说出的“分手”二字,还是让她意外得无以复加,除了发呆还是发呆。
怔仲过后,舒眉就很快明白过来了。江澈知道她对他已经心生嫌隙,不愿意再和他有过多接触。所以,他干脆趁着这个机会当众宣布“分手”,让她不用再为难地继续跟他敷衍。他表现得如此知情识趣,反而让她心里很不好受。宁可他像相识之初那样冷酷无情地叫人把她扔出去,那么她还可以理直气壮地躲开他。现在这样子,反倒让她躲开得有些于心不忍了。
怔了片刻后,李保山吃惊地问:“阿澈,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你们俩怎么就分手了?”
“嗨,爹,这有什么可问的。两个人好就在一起,不好就分开呗。他们俩既然要分,肯定是已经感情不好了。这种事没办法对外人解释,你就别问那么多了。”
李星南一席话说得轻松愉快,之前他只是猜测江澈和舒眉之间有问题了,没想到他们居然已经分手了。这个消息令他十分开心,开心得都有些掩饰不住了!
江澈也无心解释什么,只是勉强一笑说:“山爷,既然都分手了,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脸上的笑容仅是薄薄一层,僵硬地挂在皮肉上供人观看。舒眉一眼瞥见,心仿佛被割伤了似的微微一疼,连忙低下头往外走,不愿意再看下去。
“不好意思,各位我先走了。uncle,再见。”
舒眉一边说,一边脚步零乱又急促地走出了屋子,李星南立刻大献殷勤地追出去:“阿眉,我送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