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呼呼刮,人心呼呼乱。
姜朝露觉得,气氛有点尴尬,好像人醒了,理智也回来了。
他们之间便弥漫开一种微妙的,疏离。
“我,我看你身上的伤处理得潦草,拖下去不好,你先沐浴,我,我帮你清创。”姜朝露蹭地站起来,有点结巴。
魏凉不说话。
姜朝露让阿保准备了浴桶和皂角巾子,放到房中咚的一声,阿保关上门后,水的热气氤氲开。
魏凉光溜溜的下榻来,走进浴桶里,闭目养神。
不知是不是被热气冲得,姜朝露背心都腻了汗。
这种安静,实在是太尴尬了。
姜朝露为魏凉擦洗,倒没有什么旖旎,因为见得那些混杂着草茎和砂砾的伤痕,她只觉鼻尖发酸。
沐浴完后,魏凉走出,姜朝露替他抹好伤药,让他暂穿了阿保的衣衫,干净的至少暖和。
“我,我帮你梳头,剃剃胡茬。”姜朝露按他坐在铜镜前,汗流得更凶了。
魏凉一声不吭,不拒绝,不答应,随她摆弄。
姜朝露替他梳头,簪冠,铜镜里的容颜逐渐清晰,重新做回了她记忆里的小将军,好看的线条,深深的轮廓。
只是那容颜里的苍白和疲倦,让姜朝露的指尖都在哆嗦,他怎么过来的,这一年,她不敢问。
轮到剃胡茬时,她与他四目相对,她伸手抚摸他一脸风霜,终于忍不住哽咽。
“你……你过得不好。”
魏凉也终于说话了,他同样抚摸她的脸,全然不同的光彩的脸,声音嘶哑。
“你……你没死。”
驴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姜朝露的泪下来了。
曾经压在他心底的,是如何喘不过气来的绝望和希望,以至于重逢时千言万语,他只有一句——
你没死。
你还活着,就好。
姜朝露要说什么,正听得魏凉肚里咕噜一声。
她恍神过来,忙让阿保端了清粥小菜进来,两副碗筷。
魏凉又不说话了,埋头吃饭,姜朝露为他夹菜,自己却没胃口。
她看着魏凉有些惊人的饭量,泪停不下来。
他如何食不果腹,风餐露宿,以至于简单的清粥小菜,他都吃得香甜和满足,额头上冒了热汗。
饭吃好后,姜朝露帮着阿保收了碗筷,回来看见魏凉坐在原地,发呆。
“我,我陪你走走,瞧瞧芷台的风景。”姜朝露来拉他。
结果两人一圈逛完了,魏凉还是不说话。
夜幕降临,灯火如豆,房中大眼瞪小眼。
姜朝露手足无措起来。
这种安静,岂止是尴尬,简直是折磨她。
“我不是故意瞒你的。”姜朝露咬咬唇,决心和盘托出,从程鱼的纸条,到跛脚的僧人,她把自己的一年说给他听。
故事讲完,只听见打窗的北风,飘落的雪,和深山的鹧鸪。
姜朝露紧张,两人僵峙着,好几个安静的时辰过去。
终于,魏凉叹了口气,他起身,走到榻边,抱起被子。
“我去客房睡。”
他说了第二句话,然后推开门,毫无迟疑的消失在风雪里。
姜朝露没想到,这仅仅是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魏凉住下了,一来是大雪封山,二来是他新包扎了伤口,需要静养,反正在王城的童谣里,没人管小疯子。
然后魏凉和姜朝露,陷入了一种微妙的,疏离。
姜朝露的感觉确认了。
好像除了重逢那天,近乎疯狂的颠倒后,他们的理智都回来了,然后就弥漫开说不清楚的尴尬。
至亲至疏,所谓人与人的距离,姜朝露像是十五岁的丫头,第一次踏入这人世间。
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奢望着靠近,又不自觉逃离。
魏凉每晚去客房睡,避免着不必要的肢体接触,甚至不叫她的名字,只是静静的看着她,静静的沉默。
姜朝露也不主动找魏凉,和奴仆五人油盐酱醋,过该过的日子,只是静静的看着他,静静的沉默。
最先急的是朱莺。
“夫人,您们到底怎么想的?”朱莺嘴快,在初时的震惊后,最先发现两人的异常。
她和姜朝露坐在檐下刷腊肉,准备过年吃锅子的时候煮,魏凉坐在另一端檐下,隔了十步远,看她们刷腊肉。
准确的说,目光是落在姜朝露身上的,一言不发。
“……修仙呢?”朱莺左右瞧瞧,好笑。
姜朝露唇角抽了抽:“你要不刷了,锅子里就没你那一份!”
她没有回答朱莺,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正如她连问魏凉,都不知如何开口。
她已经不是当年的女伶,可以脚尖一双红绣鞋,踢起满地的桃李落花,向他扬去。
“呆子!”
那时飞花影里,她从不避讳他的视线,一歪头,笑。
而他也不是白衣无尘的少年,他弱冠为郎,他步入官场,他在人间一场又一场挣扎里,满面风霜。
沧海桑田,他和她都过了。
转眼就是年了。
芷台炸了半天的炮仗,满地红。
木兰院还是围在一起吃锅子,羊肉煮了腊肉,剁碎的青辣子。
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一双碗筷,魏凉。
姜朝露和他并肩坐着,两人背都挺得很直,生怕不小心碰着,尴尬又溢出来。
没有人捞肉片。
奴仆五人面色严峻,审刑似的瞪魏凉,意思都是姜朝露捡了命的,而魏凉,只会把姜朝露又拖进火坑里去。
“百姓家不懂风花雪月的,只知道夫人要长命百岁,健健康康的,小将军能给人也好,心也罢,独独给得起这一点么?”
五人异口同声问。
魏凉低着头,愈发沉默了。
“大过年的,天塌下来也得先吃年夜饭!快捞,肉片都老了!来来来!”姜朝露被迫打圆场,给五人暗讨饶。
五人叹了口气,主角的两人话都没说上,他们也不好越俎代庖,遂勉强堆笑开吃,好歹把年过了。
觥筹交错,锅子咕噜噜的冒泡,姜朝露起身捞肉片,没想到身边的人也起身,胳膊肘刚好碰上。
“对不起。”魏凉下意识的道了句。
然后两人都愣了,对不起?
姜朝露一阵恍惚,指间的筷子落地,别说捞肉片了,她浑身的力气,仿佛都在瞬间抽尽了。
五人注意到突然僵住的气氛,互相使眼色,起哄说敬酒,大家都举个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