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沉寂。
殿中的烛火,摇曳晃动,周遭之处,皆是光影重重,暗淡之中,卷着几分压制不住的清冷与慎人。
赢易一半的脸颊被隐藏在光影里,看不通明,然而他整个人依旧淡定而立,一动不动,浑身上下透露出的决绝阴沉之气,则是全然尽显。
大抵是要破罐子破摔,不愿再作戏,是以此番他道出的这些话,也是通透直白,毫无半许委婉。
凤瑶全然不曾料到,曾经曲江之边以那般壮烈的身姿回头的赢易,有朝一日,竟还是会与她决裂。甚至于,从一开始他就对她未安好心,在她关心他,紧张他,摒弃前嫌的包容他,善待他时,原来他心底一直念着的,竟是扳倒她,杀了她,夺了大旭钤。
人心丑恶,竟也会恶到这种程度,只是她姑苏凤瑶可对一切人淡定从容,决绝行事,但对这赢易……
思绪翻涌,心底除了复杂,仍是复杂。一股股悲凉刺骨的感觉也在心头层层的起伏开来,浓烈厚重,压制不得洽。
“这些日子,本宫最是不愿怀疑的人,便是你。最是不愿恶对之人,仍是你。甚至于,无论是当初城隍庙之事,还是幼帝频发蛊毒之事,待得所有矛头大多都指向你时,本宫虽怀疑,但仍是不愿相信,不愿去证明。直至,今日你差人送去凤栖宫的梅花,香味浓得怪异,绝非正常。也正是那时,本宫才寒了心,才……布了今夜之局。”
待得沉默半晌,凤瑶才低沉无波的回了话。
却是这话尾音还未全数落下,赢易便勾唇笑笑,脱口的语气也显得有些复杂起伏,“皇姐如此说,是想证明你仍是心有臣弟,不愿恶对臣弟?可到头来,皇姐终归还是设局了不是?终归还是如此无情的拆穿了臣弟不是?”
“赢易!”凤瑶瞳孔越发一沉,清冷而道。
赢易瞳色微动,深眼朝凤瑶凝望。
“你要执意如此认为,本宫也无话可说。但本宫再问你,幼帝身上的蛊毒,你可有法子解?”
他眼角微微一挑,垂眸下来,“无解。”
凤瑶心口越发一沉。
他则径直抬眸朝凤瑶的双眼凝来,“蛊毒并非臣弟所种,臣弟自然无解药,只不过,那子蛊最是怕桃木香,只要在幼帝殿中燃一小团桃木,幼帝自然毒发。是以啊,臣弟仅能影响幼帝毒发,但却并无解毒之药。容倾那里虽有一枚,但也不过大英那人为防万一的施舍而来,却又治标不治本。是以,幼帝身上的蛊毒啊,无解,除非,皇姐能找到那下蛊之人,再剜了那人的心头肉,取出他寄养在心脏的蛊母。只有蛊母死了,幼帝身上的子蛊才能不药而亡。若不然,所有配置出的解药,都仅能稍稍让幼帝身上的子蛊安静罢了,并非治根。若不然,国师与悟净方丈那般医术滔天,为何,竟还配不出解药来?”
凤瑶深吸了一口气,“除了此法,便再无解?本宫问你,你与那大英下蛊之人,可是熟识?”
他顿时勾唇笑了,目光稍稍从凤瑶面上挪开,悲凉幽远的凝在一侧那光火摇曳的烛台上。
他并未回话,似也无心回话。整个人就这么略微散漫的立着,沉寂幽远,仿佛浑身都被一种复杂之色层层笼罩。
凤瑶兀自静候着,目光静静凝在赢易面上,也未出声。眼见赢易半晌不答,似如未觉,凤瑶神色微变,这才开始再度问话,“你与那人,是否熟识?且那人如此对付幼帝,对付本宫,究竟为何?”
这话一出,赢易似是这才回神过来,目光幽远的朝凤瑶凝来,盯了片刻,才漫不经心的道:“那人,臣弟并非见过,仅有容倾见过。且臣弟也曾听容倾说,那下蛊之人,乃大英权贵之人,不好惹。呵,皇姐若要想为幼帝全然解毒,亦或是寻得蛊母,许是,只能与那人为敌,亦或是,与大英为敌了呢。只是,皇姐身为大旭长公主,肩负家国重任,皇姐真能舍下这万千百姓,从而为了幼帝之毒,不顾一切的让大旭与大英开战?”
嗓音一落,赢易再度笑了,那笑容幽远悲凉,似有夹杂着几许畅快般的决绝。
凤瑶满心起伏,一股股矛盾之意在心底四方摇曳。
前些日子便听容倾说,那些异族之人的主子,乃大英左相。说是当初从那些异族之人的腰牌上见了‘尉迟’二字,是以便有所推测,觉得那些异族之人的主子乃大英左相。
容倾之言,虽不知真假几何,但自然也算是容倾给她的唯一线索,是以,倘若那幕后之人当真是大英左相,身份如此尊崇,她姑苏凤瑶对那人,又该如何对付?
赢易说得没错,她肩负大旭万千百姓的性命,自然不敢轻易与大英为敌,只是,幼帝又乃她最是重要的人,是她心底的支柱,她又如何能亲眼目睹幼帝被蛊毒折磨,随时都可毒发丧命?
越想,心底的压力与矛盾便越发的升腾缠绕。
赢易深眼凝她,似是略微满意她这等满面纠结的模样,继续道:“皇姐此生虽心系家国,看似好人,但皇姐终也是无情之人,对我母妃,对臣弟,都心狠决绝。老天终还是公平的,不会让心狠之人逍遥法外,而今至亲之人性命受危,皇姐空有担忧却又奈何不得,这种无力感啊,无疑是磨人心智,痛入骨髓的呢,呵,皇姐你啊,历来便高高在上惯了,只是如今,竟也会有今日!又或许,饶是皇姐如论如何努力,最后,都不过是一场空罢了,你也许保不住幼帝性命,更也,护不住大旭江山。皇姐你不过是个大旭的笑话罢了,大旭也会全数亡在你手里,那时候,你终会成为亡国之奴,甚至于,也与臣弟一样,成为我姑苏一族的醉人。呵。”
冗长的一席话,皆是攻心似的讥讽。
然而赢易这腔话的确是威力十足,层层脱口而来,骤然间将凤瑶心底那残存的意志与淡定都撞击得支离破碎。
灯火之下,她面色隐隐的发着白,不说话。
赢易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衣袍上的褶皱,再稍稍整理了墨发,神色幽远的朝凤瑶望来,继续道:“既是实情败露,所有之事皆已摊开来说了,想必如今,皇姐应是容不下臣弟了,更也不会让臣弟继续入住在宫中了。如此也罢,不劳皇姐赶了,臣弟这会儿,便离开宫中,此生之中,若非决绝相斗,若非战场对峙,臣弟,再不会轻易出现在皇姐面前。”
嗓音一落,转眸朝殿中其余黑衣人示意几眼,而后几人便全然不顾凤瑶反应,踏步朝殿门行去。
却待刚刚将殿门打开,刹那间,目光顺势朝外一落,入目的,则是黑压压一片的兵卫。
那立在最后两列的兵卫,手指火把,光火蔓延通透,照亮了半边天。而那立在面前数排的兵卫,则是纷纷拉开了弓,搭上了弦,蹭亮的箭尖径直朝他们一行人指着对着,那番强硬开弓的阵势,肃杀之气尽显。
赢易面色微变,漆黑的瞳孔被摇曳的火把照亮。
待朝殿外严阵以待的人群扫了一眼,他便回头遥遥的朝凤瑶望来,低声问:“皇姐今夜,便是要对臣弟赶尽杀绝了?”
凤瑶强行按捺心绪,敛却了面上所有的复杂摇曳。
她满目发沉寂的朝赢易望着,片刻后,低沉沉的问:“本宫怎会对皇弟赶尽杀绝。不过是想,再留皇弟在宫中多住些时日罢了。你这些日子做了这么多狠毒之事,本宫,又岂能任由皇弟在外继续逍遥法外。便是你为姑苏皇族,也深得幼帝尊崇,甚至于,时至今日,本宫也无心杀你,但是,有些犯下的错,做过的恶,皇弟终是要留下来忏悔,甚至,偿还。”
凤瑶漫不经心的出了声,语气淡漠幽远,并未夹杂太多情绪。
她仅是想留下赢易罢了,留他在眼皮下监视着,不愿让他在外逍遥法外,继续生事。如今的赢易早已是计谋过人,一旦逃出宫去,无疑是无法无天,那时候她若要再挟制他,控制他,自然是难上加难。
只奈何,这话一落,赢易面上却并无太大反应。
他仅是浑然无畏的迎上凤瑶的眼,那略微俊秀稚嫩的面上卷着几缕不曾掩饰的悲凉与复杂,待与凤瑶对视片刻后,他突然微微一笑,略微怅然的问:“若是,臣弟今夜执意要离开呢?”
凤瑶深吸了一口气,袖袍中的手捏了拳头,又强行放开,待沉默半晌后,终是狠下心来,决绝道:“如今摆在你面前的,仅两条路,其一是留在宫中,入住宫牢,好生忏悔,待得天下大定,琐事皆安,本宫自会再行安排你去处。”
“另一条呢?”赢易神色微动,低声幽远的问。
凤瑶瞳孔一缩,眼睛稍稍一眯,半晌之后,才薄唇一启,清冷沉寂的道:“第二条路,便是,死。殿外之中,御林军虽为五十,但寝殿院外,则聚集两百兵卫,甚至于,还有颜墨白昨日差遣而来降服容倾的精卫。”
说着,落在他面上的目光越发一深,脱口之言复杂厚重,“赢易,你若强闯,绝对逃脱无门,许还落得个丧命的下场。但若你束手就擒,接受本宫安排,本宫可看在你我姐弟一场的份上,再行,饶你性命。”
她嗓音极为缓慢,语气中的复杂深沉之意尽显。
这是她给赢易的最后一个机会。饶是他那般迫害幼帝,也纵是他心底藏着那般歹毒的心思,但时至今日,她终还是强行稳着心神,愿再度给他一条生路。
大抵是,心有恻隐,是以终还是狠不下心来。曾也是记得的,从小到大,这赢易每番见她,都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乖巧温顺,并无棱角。她从不曾想过他会变成如此手段腹黑的模样,但却也不得不说,赢易变成这般模样,的确是有她姑苏凤瑶逼迫的成分。
是以,赶尽杀绝这几字,并非她姑苏凤瑶所喜,但若赢易当真执迷不悟,她姑苏凤瑶,也会被他逼得无路可退,从而,下得狠手。
她落在他面上的目光复杂之至,决绝浓烈。
赢易并未立即回话。
周遭气氛,陡然再度沉寂下来,无声无息之中,清冷压抑,令人浑身发紧发麻。
待得二人僵持半晌,赢易才朝凤瑶微微一挑,随即回头过去,不再朝凤瑶观望了。则是片刻后,他那幽远悲凉的嗓音再度响起,“纵是皇姐给臣弟两条路,但臣弟,却终还是无路可退。信念不同,目的不同,是以,臣弟与皇姐终归不是一路人。皇姐今夜若要强行拦住臣弟,那便,除非能拦下臣弟尸首,若不然,臣弟今夜,自然是要强行离开的。”
他的话也略微决绝,清透明了。
他清楚的,一旦今夜被控,他此生便注定被人所控,长留宫牢,亦或是被自家皇姐关押在其余之地,此生之中将再无翻身之日,更别提有机会报仇。
而宫墙外,天高海阔,自可翱翔,有朝一日,也可再东山再起,亦或是在这乱世之中坐收渔利,对这天下分一杯羹,如此,他姑苏赢易,又如何能在今夜妥协,断送前程?
心有决定,满身之中,也卷着几分决绝,则是不待尾音全数落下,赢易便骤然跃身而起,猛的朝殿外冲去。
瞬时,殿外御林军们手中的长弓弧度越发拉大,弓上的利箭眨眼便要离弓而射,却是刹那,凤瑶陡然扯声开口,“收弓出剑!活捉赢易,切不可伤及性命。”
凤瑶嗓音提得极高,在场御林军皆是一震,顿时后怕惊愕的将弓箭放下,随即拔了腰间的佩剑便朝赢易几人攻去。
一时,两方交缠打斗,短兵相接,刀光剑影,肃肃的厮杀之气层层蔓延,大肆而起。
凤瑶静立在殿门外,拢了拢衣裙,兀自观战。又许是知晓御林军们不敢杀他,赢易显然是胆子极大,打斗起来浑然不畏,出招也极是阴狠歹毒。
御林军们心底皆是绷着一根弦,手中的长剑浑然不敢朝赢易身上致命之处袭击,是以束手束脚之中,接连败退。
眼见御林军们越发处于下风,凤瑶眉头一皱,心底终是增了几许紧烈,随即沉默片刻,缓缓上前,待从地上捡了一把长剑,正要亲自朝赢易攻去时,不料顷刻之际,那赢易竟陡然用内力踢开了殿外一侧的石桌,待得石桌下方的一出黑洞展露之际,赢易蓦的朝洞口钻身,瞬时便从地面彻底消失。
瞬时,凤瑶猝不及防一怔,瞳孔皱缩,周遭御林军们本要跟去,不料被剩余几名黑衣人强行在洞口阻拦,待得再度打斗片刻,那处洞口,竟顿时被厚厚铁板堵住填上。
凤瑶瞳孔皱缩,满面阴沉,强行跃身过来,待强行用内力震开几名黑衣人时,黑衣人们纷纷抑制不住的摔地,而后被周遭御林军用剑架住了脖子。
一时,周遭紧烈的气氛终是沉寂了下来,徒留阴风浮荡,冷冽彻骨。
凤瑶朝那洞口的铁板凝了片刻,差御林军强行挪开,只奈何,那铁板似是在地上埋得极深,一时之间无论御林军们如何用力扳扯,竟都无法将铁板挪动分毫。
凤瑶阴沉着脸转眸朝那几名被架在地上的黑衣人望去,阴沉沉的问:“这地洞同往何处?”
黑衣人们垂着眸,一声不吭,待得凤瑶打算差人强行逼供,不料片刻之际,黑衣人们竟是突然口吐白沫,相继惨亡。
“长公主,是毒发身亡。”
御林军们瞬时蹲身查看,随即,有人紧着嗓子回了声话。
夜色阴沉之至,天空漆黑无月,似如无尽的黑暗汪洋,欲将人彻底吸进去似的。
此番打斗,终还是惊醒了满宫之人,却是待得打斗消停,满宫之人又纷纷心照不宣的继续休息。
夜色极沉极沉,而留守在赢易寝殿的御林军则不敢消停,纷纷拿了铲子对那处地洞掘地三尺。而那宫门之处,上前御林军策马远走,层层而远,京中校场之内,也连夜调动五千兵卫,趁夜在京中各处四下搜寻。
而后,两日两夜之后,赢易寝殿外那地洞通往之处,已是找到,只奈何,洞中洞口早已无人,甚至于,全城封锁搜寻,更也不得赢易半点消息。
那赢易,就这么凭空的消失了。
又许是国师对幼帝说了些什么,这一日一夜之内,幼帝再不曾在凤瑶面前提及赢易之事,只是在凤瑶面前时,幼帝越发的乖巧听话,再无任何叛逆行径。
国师说,经历了生死之事,幼帝也一夜成熟。
这话入耳,凤瑶并未太信,只因,最初她从城楼一跃,生死不定之事,幼帝也曾成熟过,但后来,仍是叛逆了。只是,也望国师之言能确切为真,也愿自家幼帝,能真正的成熟起来,不必再让她分神操心。
接下来几日,京中太平。
许儒亦差人四下在京中搜索,再也不察任何异族之人踪迹。
大旭上下,稍稍而安,并无任何异事发生,而颜墨白的礼物与信笺,再度被送来了,只是这送东西而来的,不再是容倾,而是,改为了一只黑鹰。
那黑鹰,毛羽黑得蹭亮,似是极通人性,每番在宫中上方盘旋后,会恰巧落在凤瑶凤栖宫窗棱上,便是有宫奴小心翼翼上前去取它脚上捆绑着的东西,黑鹰也会恼怒震翅,拒绝宫奴靠近,直至,凤瑶亲自上前而来,黑鹰才会展翅而跃,飞落在凤瑶肩头,难得温顺的一动不动,任由凤瑶将它脚上困着的东西取下。
颜墨白送来的东西,依旧有些无关紧要,似是在叙述平常一般,连清晨何时起身,批了多少奏折,甚至与副将们商议了多久对付大英的作战时辰,都事无巨细的写了。
此番知晓了些内情,纵是不曾亲自与颜墨白对问,但心底对颜墨白的感觉,终还是由最初的憎恶挤兑,变得复杂幽长。
她不知心底在复杂什么,在沉重什么,仅觉,似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的变化,她虽说不出来,但却能知晓,自己对颜墨白,终是再无忌恨。
终归是立场不同,是以,她无权去评判颜墨白什么,就亦如,她往日为了大旭而肆意抵触他,为难他,他也忌恨不得什么一般。
许儒亦这些日子,再未在凤瑶面前执着僵持,只是每番朝堂之上,会偶尔望着她出神。但朝下之后,许儒亦则是挪用许家银两,大肆为大旭招兵买马,充裕国防。
日子沉寂如水,看着倒是稍稍有些四方安稳。
但却是七日之后,那黑鹰脚上送来的信笺,再不是写的流水日常,而是短短几字:万事俱备,出发大英。
那字迹,依旧是清秀俊雅,看着并无狷狂之意,奈何入得凤瑶眼里与心底,则是陡然如猛兽一般,噬咬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