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雕鹤纹的木质回旋楼梯,一路走到五楼,洛琛上前一步,为殷颂掀开青色垂珠纱帘
铺着云毯的房间里,三三两两坐着宾客,正在谈笑风生,感受到动静望过来,然后纷纷起身,拱手躬身行礼
“见过元昭帝姬。”
殷颂抬了抬手,微笑:“诸君不必多礼。”
洛琛将她引到上座,她落座后,其他人也纷纷坐下
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比起曾经行宫内花枝招展的公子哥们,在这里的却大多是留着短髯的中年男人,身后跟着一两个低眉顺眼的年轻人,也都是神色肃静、仪态不俗
说是诗会,房间里人却不多,因为明眼人都知道,这将是殷家皇室与江南门阀的第一次交锋,别说那些不知名的小家族,就连二流世家也得是其中佼佼者才能有个露面的机会,能在这里坐的,都是顶级和一流世家的主事人,他们动一动脚,动荡的甚至不止是江南、南域,而是整个大梁
殷颂目光缓缓划过在场的众人
她有一双清却深邃的眸子,不似一个这样花季的少女,倒更像是风雨波折之后返璞归真的隐士,拥有着将世事看得分明、却无意说破的通透
所有与她对视过的人,都是心头一凛
其实,从他们如今齐聚在这里的态度,就足以说明他们对殷颂的重视
如果在这里坐的不是她元昭帝姬,而是任何一位、无论是曾经倍受圣眷的二皇子还是而今风头愈盛的大皇子,那么这些家主们有小半都会称病告假,甚至即使是皇帝亲临,他们也敢冷落一二
但元昭帝姬不一样
不仅在于她的名声、在于她的权位
真正让这些世家绷紧了心弦的,是她往昔的作风
稍加分析,就会知道,这是个多么不按理出牌的女人
她的为人处事,打破了曾被默认的一切惯例,作为一个女子、一个政局中的弱势方,她却从不低调隐忍、随波逐流,反而愈发铁血、冷酷甚至是疯狂!
是的,疯狂
世上贪官污吏从不少,却鲜少有真如她般一个个较真的揪出来整死的;历来政敌彼此陷害针对不少,却甚少有如她般无所顾忌直接弄掉人家几个三品大员的!
她一次次打破着大梁绵延百年的潜规则,肆无忌惮张狂着自己的权势,按自己的想法在潜移默化制定一个新的规则,并铁血的碾压路上的一切敌人与阻碍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样特立独行的人,这样张牙舞爪的想法,却没有被政局中的诡谲早早吞噬,反而愈发壮大,直至如今,让傲然屹立、盛名不绝
旁人只看到她的大刀阔斧,但他们这些执掌世家的家主们,却能敏锐嗅出那些更深的更让他们惊疑不定的东西
她到底是想,变革什么?!
“孤总是在想,千年意味着什么。”元昭帝姬终于开口,嗓音温和,甚至带着淡淡的笑意:“大梁建朝百年,已然经历了从衰败到盛世,再从盛世衰落直如今,那千年的世家,岂不是至少要经历这十次轮回。”
家主们眉尾一跳
所以孤很佩服在坐的诸位,佩服你们背后那一个个绵延千年长盛不衰的家族,无论风起云涌、朝代更迭,你们都做到了保全自己,在盛世钟鸣鼎食、满族显赫,在乱世低调内敛、绵延开泰;比起盛极一时却早早凋落的王公贵胄、诸侯卿相,你们才是真正的赢家,甚至是……“她微微一笑:”甚至是我们皇族,也不比不得你们。“
这般诛九族的诛心之言明晃晃说出来,谁也受不住,众人蹭的站起来,纷纷请罪
”无妨的,只在这里说说,不会流传出去。“殷颂却是最淡定自若的一个,摆摆手,笑道:”孤这个人,说话直,你们也不必怕。“
这特么是说话直嘛?!是特么想一起同归于尽才对吧!
众人心中骂着娘,颇有几分胆战心惊的坐下,很怕下一瞬就冲进来一波御林军,以谋逆之罪将他们统统抓起来
这样必会引起世家动乱,若是别人,自然不敢;但就凭元昭帝姬刚才云淡风轻说得话,他们心头就打上了鼓
对于他们这些老狐狸来说,任是以势压人、以情动人,都可以应对自如,偏这般不按套路来,才让他们手足无措
”而今大梁看似河清海晏、安乐生平,实则内忧外患、朝局动荡、民生多艰,这些孤不说,诸君心里也有数;诸君都是各自家族的领路人,千年代代传下来的智慧,诸君自会稳妥行事,在这种情况下,独善其身也是正常。“殷颂慢慢把玩着长长的护甲,上面富丽的珐琅花朵在阳光下愈加明亮瑰丽:”孤理解诸君,只是在其位谋其政,诸君为了家族的利益,可孤却不能不为大梁亿万万百姓考虑。
正如日月更替、四季轮回,世间从没有固守不变的道理,大梁之劫难,不在天灾,而在人祸,现在的大梁、现在的朝堂,早不是高宗盛世时那样生机勃勃的景象,归根结底,是人心乱了。贪官污吏只想着多贪点,就算有自诩清正的老臣,也是固守于旧例、见不得年轻人掌权、见不得变革,只在意着自己的好名声,混到了时候乞骸骨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养老,倒是潇潇洒洒的拍屁股走人了!留下的烂摊子,却留给后人去头疼!“
封建时期,科举制度已经算是相当进步的一个选举方式,但它仍有极大的片面性—它考得是文学才华、是伦理,而不是真正参与政事的能力
有些人,能在实践中学会如何处理政务、如何治理一方;但有些人,就是开不了窍,但他们偏偏能因为自己的资历或者学识坐上高位,但德不配位,要么是他们自己把事务整得一团糟,要么是他们底下人阴奉阳违做龌龊事儿,到最后,他们被千夫所指的时候,痛痛快快抹了脖子,倒还留下个好名声,可最终苦的,都是百姓!
诸家主心头微跳,隐隐有所猜测,洛氏家主洛兆和笑着附和,不动声色想转移话题:”殿下一番真知灼见,让臣等受教,只是……“
殷颂摆摆手,慢条斯理打断他:”教不教的倒没有,只是大家聚在一起,说一说真心话,孤还没说完呢,洛家主不必吹捧孤。“
洛兆和顿了顿,只能微笑:”是臣的不是。“
”所以说,现在朝堂上的那些人不行,无论他们多有资历、多有名望,当他们成为大梁发展的阻碍的时候,孤供着他们可以,却断容不得他们占着要位。“殷颂一字一句道:”孤需要的,是可以接受新式思想,能真正为大梁做事的,那些新鲜血液。“
”孤做检察使时,每到一个地方,就要先去看一看那里的书斋,看看那些年轻的士子们,劝说有才能者能入仕为朝廷效力;此次下江南,孤去青州,也见过了诸多青年才俊,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他们皆为所动,纷纷表示愿意入仕,可是这些还不够。“殷颂缓缓道:”都说世庶之际犹如天隔,这一点,孤半信,半不信;这半信,并非是因为氏族有多少家财、多少权势,而是因为深厚悠久的底蕴,能培养出同样富于底蕴的年代一辈。”
有些东西是努力可以弥补的,但有些东西,却是早以注定的
成长在世族,那些丰富的典籍、长者的教诲、同样优秀的竞争者,这些于耳濡目染间深入骨髓的优越环境,给了这些世家子弟更丰富的知识、更开阔的视野、更富于灵活性的处事方法……
如果用现代的话说,无论是从自身还是外在条件,他们都是最有创新力的一群人
她说得已是再明白不过了
房间里一片安静,众人对视一眼,目光复杂
她说得诚恳而动人,语言间的推崇,将他们生生捧到高处,但这并不能让这些老谋深算的家主们动心
当今这局势,危机四伏,可能一个风吹草动就会将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拖入战乱,诸世家已经陆续从朝中隐退,只留几个叔父家主辈的人物领着闲职,这般谨慎内敛,怎么会允许族中珍贵的年轻子弟被卷进朝局那么个大漩涡中
一个一流世家的家主道:“殿下实在是谬赞了……”
“孤是不是谬赞,诸君与孤都心知肚明。”殷颂笑盈盈:“孤说过,不必扯那些虚话,孤既然说出了口,那自然是已经想清楚的,也希望诸君,坦诚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