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诚相待?!
这实在是个玩味的词!
但人家话已然说到这一步,再用那些客气话来搪塞,的确没什么意思
另一位一流时间的家主忽而幽幽叹口气
“殿下善解人意,臣等实在羞愧。”他道:“臣等已是鬓生白发之人,为大梁呕心沥血,自是心甘情愿;只是族中子弟,皆千娇百宠长大,虽识得些诗书,性情却清傲顽劣,而今朝局复杂,诸老臣尚且不能自保,这些孩子又怎能有容身之处,说不得一个疏漏便惨死狱中,臣等皆是为人父母之辈,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承受得住?!倒不如偏安一隅,就在眼皮子底下,也掀不起什么风波,安安稳稳一辈子,也是好的。”
不愧是老谋深算的狐狸们
她殷颂打感情牌,他们便比她打得更漂亮!
她年纪轻轻,不曾为人父母,又怎知亲手将爱子推入火坑的痛苦,半百之人如此情深意切,她怎还忍心逼迫?!
—她还就是忍心逼迫!
“燕家主说得,孤都明白。”殷颂半垂着眼帘,缓缓道:“只是谁又不是父母含辛茹苦长大的呢?诸世族的公子们是,这天下千千万年轻士子同样是,世族公子们窝在扬州安逸闲适、悠闲度日,但人家却仍为家国大业前仆后继,难道,你们世族公子哥都是宝,人家都是草,所以活该他们用命来铺设诸族在这里的锦衣玉食、逍遥快活?!”
这话问得尖锐,众人沉默
殷颂知道,他们不是因为愧疚,只是因为不好明说出口,怕招惹来非议后患
尊卑贵贱,在这个封建的时代,就是这样,赤裸裸的分明!
殷颂忽而低低笑起来
“孤是殷皇族而今唯一的嫡女,自出生起便特赐封号元昭、汤沐邑远超殷家史上任何一位帝姬,万千荣宠、无人可比。”她慢条斯理道:“但孤九岁那年,外祖家以谋逆罪满门抄斩,母后为护孤声誉悬梁自尽,父皇厌弃孤,孤被流放宫廷、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十岁那年一场急病,高烧不退险些就此去了!从云端跌落尘埃,所有人都觉得孤的一辈子便只能如此了,可是他们都错了,孤没有湮灭在幽幽深宫,反而扶摇而上,走到如今这位置!”
她的目光划过神色异样的众人,凉凉的笑:“也许你们都觉得尊卑贵贱乃天注定,生为世族,便注定钟鸣鼎食、荣华一生;但孤却觉得不是,命数无时无刻不在变,蛟龙可以困于浅滩,凤凰可以跌落深渊,你是高高在上、还是卑微如尘埃,不过取决于,你付出了多少!”
屋内气氛刹那绷紧
洛兆和沉声道:“殿下,可是在威胁我等?”
“威胁?不,不是威胁。”殷颂清亮的眸子看着他,含笑的模样,仿佛只是一个正风华的娇软少女,她弧度优美的红唇张开,轻轻道:“这只是一个预告。”
她无视他们骤然难看的神色,自顾自的笑:“你们都是绵延千年的世族,是比皇族更根深蒂固扎根于这土地上的存在,从来没有人敢招惹你们,没有人敢插手你们,都是你们掌握自己的兴衰……但那都是从前!因为你们碰到的都是有理智的掌权者,可孤不是,孤是个疯子,孤走到今天,凭的就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那一股狠劲儿!
孤不比诸位,身后有诺大的家族、有诸多的顾忌;孤只有自己,只有作为殷家血脉的尊贵与荣耀,只有这片土地上亿万万的百姓!无论是诸位闭门不出独善其身的好,还是顺势投靠诸侯王的好,甚至是背弃中原勾结匈奴的好,孤只知道,一旦到那一日,殷家王朝陨落、战火绵延千里、百姓生灵涂炭,那孤,在以身祀国之前,一定会先派人来,让诸位的家族,与我大梁……”她缓缓吐出两个轻轻的字眼:“陪葬。”
洛兆和骤然瞪大眼睛,眸底有冰冷的杀意
殷颂抿唇而笑
“孤知道,诸位生气,觉得被威胁,恨孤,甚至想铲除掉孤。”她懒懒道:“这些年来,想杀孤的人太多了,孤有时候也怕,怕自己哪一天死了,还有许多事没做,所以早早就告诉孤下面的人,如果孤死了,那也不必问三七二十一,孤的那些仇人,那些会威胁到大梁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下毒也好刺杀也罢,无论是几年还是十几年,一代一代,他们活着一日,便要给孤杀一日,直至杀得干干净净!”
“你……”有年轻子弟沉不住气,咬牙切齿:“你简直是疯了!”
“是啊。”她笑眯眯承认得爽快,环顾一圈,似打量似斟酌:“诸位家族都是庞然大物,但再粗壮的大树,也有枝枝叶叶,诸族再财大气粗,也不能护好每个人,反正那时孤也死了,你们也没了报复的对象,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家族的年轻子弟,一个接一个倒下,要不了几年,没有了新鲜血液的世族,也就到了,衰落的时候了。”
多少家财、多少人脉、多少典籍珍宝都是空的
一个世家,能绵延下去的根本,是那一代代年轻的血脉
这对于这些世族来说,大概是最可怕的诅咒
偏偏,从元昭帝姬口中轻描淡写的说出,却让人不敢轻易不信
一个没有家族拖累、一个能从深宫中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出来、一个以铁血城府闻名大梁的女人,谁知道,狗急跳墙之下,她真的会做出什么事儿来?!
各族是世世代代培养着自己的暗卫死士、是暗地里都养着数量可观的私军,但元昭帝姬曾深入民间三年,谁知道曾招揽过什么能人异士,只凭她得罪了那么多人还活蹦乱跳活到现在,便足可见她手下必有一批实力可怕的隐卫
若是她真的死了,也不必管身后洪水滔天、轩然大波,那些隐卫遵照她的遗旨,就藏在暗处杀他们世族的年轻子弟,那场景将会有多可怕,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众人脸色难看,眸色闪烁,但那种阴冷之意却渐渐散了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们堵不起
殷颂早料到这一点,见他们回过劲儿来,打完棒子之后自然该发枣了,她缓和了声音,道:“当然,这也是孤不愿看到的!人生苦短,若是能一切都太太平平的,孤又如何会想不开去找诸位的麻烦?!不说诸位的报复怕是会让孤夜不能寐,就说诸世族自大梁开朝时便伫立于此,早与大梁密不可分,孤伤你们,便如伤害自己,孤又如何忍心?!
诸位怕朝局动荡,祸及子嗣,可以世族在朝中的隐势,只要谨慎警醒些,也足以保全诸位公子周全;乱世出英雄,诸位家族的老祖宗,便是自乱世打下的基业!而今大梁再不济,也维持着和平,总比乱世要安稳得多,诸公子在朝中,既可磨砺出太平盛世所得不到的阅历、又不至于如履薄冰,更能时刻嗅着政局的风向行事。甚至便是有一日,真有战事四起,诸公子还可辞官隐退、于族中避祸,比起一身祸福荣辱皆系于朝廷的寒门庶族子弟,俨然是万般周全,孤实在想不通,堂堂千年世族,难道真的连那一点点小小的风险都不愿意冒?!那这样的世族,这样的子弟,又该如何面对未来的风风雨雨?!”
此话一出,屋中一时无言
那些跟在长辈身后、原本面露怒气的年轻公子们都怔住,他们抬起头,眼神复杂的看向那高位一身雍容的女子
“天下兴亡,当匹夫有责;孤今年一十有八,多得是人骂孤牝鸡司晨玩弄权术,骂孤少不更事祸乱朝纲,骂孤铁血冷酷、不近人情;可是孤不在乎,因为孤自己知道,孤在做对大梁真正有益的事;而世族,无论多么遗世独立、傲然于世,现在,正当时,也仍是大梁的子民!是理应去承担责任的人!”她看着那一张张年少飞扬的脸,轻声道:“孤从来觉得,年轻人便该有野心,该有金冠玉带万人之上的野心,该有福泽万民青史留名的野心,更甚者,该有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教日月变天,将一个衰败的王朝重新推向巅峰盛世的野心!
孤这一生,容不得悔恨,所以孤愿顶着万千骂名踩着刀山火海去做,那么,诸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