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臣有没有资格知道。”晏千琉定定盯着殷颂,一字一句:“关于您和定远王的事儿?”
殷颂顿住。
“当年天姥山上,您对臣说,臣会是您最信任的心腹、最倚靠的股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您永远不会欺瞒于臣。”他慢慢垂眼,比女子还纤细翘长的睫毛掩住面上神色,那种淡淡的、倦怠的委屈,却比任何指责都更令人手足无措:“现在,这话还当真么?”
殷颂意识到,她必须得说些什么了
“孤……”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
她轻轻揉着自己的额头,半响苦笑道:“晏卿,你何苦逼我呢,聪慧如你,我为什么瞒你,还不清楚么?”
晏千琉心里一震,酸涩到疼痛的感觉在胸口翻涌。
“臣知道,还臣不想信,臣想听殿下亲口说!”他死死看着她:“您真的那么欢喜他,欢喜到不惜瞒着臣,欢喜到连江山大业都得退一射之地!”
殷颂仰了仰头,不去看晏千琉期待她道一句反驳的神情,她轻声道:“是,我爱他。”
晏千琉心中大恸,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我曾经也以为,自己会是一位一辈子绝情断爱、不涉人间风月的永远理智果决的君主,但恐怕,我要食言了。”殷颂扶额,慢慢道:“我高估了自己,我没能练就一颗软硬不侵的铁石心肠,我动容了,我喜欢他了,甚至,我深深的爱着他。”
一个当你在深渊时、就默默守护着你的人,一个永远宠爱你、保护你、为你牺牲过太多东西的人!谁能不动容、谁能不动心?!
水滴石穿,温吞水煮,他成功了!
她一次次让步、一次次为他破例,明知道不该却还是甘之如饴!她再也不能成为一个笑看人间风月、只谋算着得失利害的人了!
殷颂第一次这么坦白对人刨析自己的心,初时晦涩艰难,说完了却颇为畅快!
她从不是自怨自艾之人,也从不觉得自己完美无暇,即使知道自己有了缺点和破绽,比起含含糊糊不愿承认,倒更愿意坦然接受!
但与她相反的,是晏千琉无比苍白的面色
殷颂看着他,心里并不好受
在她看来,晏千琉看似玩世不恭,实则是个对自己极为克制和严格要求的人,他喜欢一切都按部就班、尽在掌握,她现在对一个立场晦涩的权臣动心、甚至影响到了她的决策,对于他是个巨大的打击!
她道:“是我的私心,一念之差瞒了你,是我的错。但晏卿,我的心意没有变,江山大业我要、天下归一海晏河清仍然是我孜孜以求的,我不会因为儿女私情,扰乱了咱们的步伐。”
晏千琉垂着头,不让她看见自己惨白而晦涩的神情
“不会扰乱……”他缓缓眨了眨眼,声音低沉:“定远王盘踞一方,是天下归一的巨大障碍,有朝一日,你必然要与他为敌,到那个时候,你还能下的去手?!”
“你以为他真的是爱你至深么?!”他倏然冷笑着,声音中暗隐着他克制不住散发出来的恶意:“定远王心思深沉、狼子野心,说不得他早早算计到了今天,一直以来对你的柔情蜜意就是为了动摇你、蛊惑你,将你变成他的傀儡,凭借你殷皇室的血脉,名正言顺登上那个位—”
“晏千琉!”她骤然冷喝一声,打断他的话,晏千琉愣住,似才刚刚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他用手掩面,踉跄靠在小亭的凭栏上,顿了好一会儿,才低低道:“殿下,是臣失态了。”
殷颂看着他,眸色无比幽深
“他待我是不是真心,我比谁都看的清楚!我既然对你说了我会为将来的一切负责,自然也就做好了一切准备。我既不会被谁利用、也不会将我们一起拼搏得到的成果拱手相让。”她缓和了语气,却极郑重:“晏卿,你该信任孤,信任你的主君!信任你的眼光!”
晏千琉苦笑一声,无力的放下手
“我自然信任我的主君,我只是……我只是……”他狭长上挑的眼尾通红一片,是美人垂泪般不可直视的妩媚,那双从来含笑的、深浅看不透的眸子,却带着极为浓烈的感情,近乎发泄般的坦坦荡荡的盯着她。
殷颂看着,缓缓抿住唇,脸部显出一种绷紧而隐带抗拒的线条。
“殿下……”他薄唇微启,刚想将那些不可告人的东西宣泄而出,就见她挥袖转身,遥望着湖面,侧对着他的面颊美丽而冷漠。
“晏卿。”她道:“今天你和孤的情绪都不够冷静,恐怕也谈不出什么,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想想清楚,再来与孤说话。”
晏千琉怔怔盯着她的侧脸,手缓缓攥紧……
他呆立很久,终是妥协了。
“是。”他俯首低低应了一声,转身背影狼狈的匆匆离开
他离开了,殷颂却站在那里不动
玲欢悄声走过来,将凉了茶水换成新的,听见她突然道:“你知道,是什么时候么?”
殷颂摩挲着凭栏上彩绘的花纹,眉眼锋利:“他是什么时候,对孤起的这种心思?”
玲欢犹豫了一下:“奴婢觉得,自您下江南那时,就有了些许苗头了。”
殷颂自嘲一笑
以前玲欢有意无意提醒她,她只当是她多虑,把晏千琉想的太简单了。
但其实想想,感情本就是不可琢磨的东西,无论多聪慧多老成多理智的人,都可能会中招!就如霍劭会爱上她,她能爱上霍劭,晏千琉又凭什么不可能喜欢上她?!
是她太自信了。
如果早知道,她也许不会用这样直接的方式,无知无觉中往他心里捅刀!
将心比心,该多疼啊!
殷颂闭了闭眼
“殿下。”玲欢不忍道:“晏大人对您忠心耿耿,若不然……您去安抚他一下吧。”
于公那是她最倚仗的臣子、不能离心,于私那是一个爱慕她的男人。
她很清楚,殿下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肠,只要她想,让一个本就爱她的男人为了她上刀山下火海,都不在话下!
“你以为孤刚才为什么让他走。”殷颂却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孤已经有了心仪之人,就已经是对他之大的伤害,任何的安抚都不过是裹着糖的毒药,只会让他沉迷的更深、更痛苦!孤堂堂正正请来的股肱臣子,怎么能让他变成手中的傀儡?!”
用爱情,她也许可以牢牢控制住晏千琉,确保他的忠诚,让他永远做她为所欲为的剑,但是她不愿意!
她是不择手段,但还没有那么卑劣!
有些东西,就是该干干净净的,任何理由去利用,都是玷污!
“孤相信他能自己想清楚的。”殷颂轻叹了口气:“孤也该相信他,他没有那么脆弱。”
……
晏千琉告病了五日朝会
殷颂一直忍着,无数次派人去晏府门外查看,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忍着没有进去!
不该给他多余的希望,她最大的慈悲,也许就是冷酷到底!
直到第六日,他终于出现在朝会上
“见过殿下。”
殷颂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躬身行礼,笑吟吟的模样一如往昔
她的目光看过他,看清他苍白了许多的脸,他消瘦了两圈的身子,在宽大衣袍遮掩下,愈显的弱不禁风。
“平身吧。”她下意识放轻了声音:“病可还严重,要不要请太医来瞧瞧?”
“谢过殿下关心,只是些老毛病,没什么打紧的。”晏千琉笑了,笑到一半,却突兀咳了起来,他从怀中扯出帕子,掩嘴咳了几下,才道:“让殿下见笑了。”
她眼中的怜惜几乎透了出来
晏千琉有些漫不经心的想着
她的心天生是软的—会对别人的好百倍偿还,会忍不住去呵护弱小,见不得在意的人受伤害,尤其见不得是因为她受的伤害!
除了爱,她现在大概愿意对他百依百顺吧。
除了爱……
晏千琉轻笑一声:“臣无碍,殿下,咱们入殿吧。”
慢慢来,慢慢来……
谁还不能,水滴石穿不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