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说着征询意味的话,他手上动作却极为利落,在她手腕轻轻一按,小铲子就掉到他手里,他手腕一旋,接替她继续挖
殷颂刚要开口,他却先道:“夫人是你母亲,也是我的岳母,夫妻一体,我代你挖,夫人在在天之灵,会高兴的。”
殷颂眨了眨眼,看着他已经转过头去,默默把话都咽了下去。
“乖,去那边坐一会儿。”他道。
殷颂摇摇头,轻轻把脑袋靠在他左肩膀上,长长的眼睫垂下,显得脆弱而柔软。
霍劭怜爱的摸了摸她的脸蛋,伸出左臂将她揽在怀里,右手挖土的动作不停。
殷颂看着他冷峻的侧脸,看着渐渐凹下去的坟地,慢慢出神
霍劭是成年男人,又是常年打仗的武将,挖的速度自然比她快得多,还不到半个时辰,几米深的坑就挖了出来
坑里没有棺椁,只有一个朴素的小木盒,两掌大小,外面封着蜡
殷颂抿着唇,慢慢跨进去,弯腰,把小木盒捧起来
“我娘自尽而亡后,舒贵妃还不解恨,暗中派人将那座宫殿烧了,我费尽心机,也只收拢了这一捧骨灰,托李秋海找个隐蔽的地方安葬。”殷颂轻轻摸着木盒上的花纹,忽然又笑了:“其实也好,我娘心底是个极爱美的人,她也不会愿意看着自己尸身慢慢腐朽的样子。”
霍劭冲她伸出手,殷颂一手抱着木盒,一手握住他的手,他手臂用力,生生将她从坑里拉了出来
出来之后,殷颂也没有松开他,反而把手张开,一根根手指塞进他指缝,十指交握,无比缱绻
霍劭眉目微动,他没有说话,只是反握的更紧了。
……
殷颂以雷霆手段震慑住前朝后宫之后,第一时间就是乘水路南下
元昭帝姬宫中抱病,由左相与参知政事暂时监国,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震惊了
没有人想到,在这个最动荡最飘摇的时间里,元昭帝姬不乘势追击、稳坐朝纲,反而抱病退朝、不理政事。
别说元昭帝姬正值盛年,就算真是生了病,这种时候也该隐瞒住、一切如常!她反而昭昭表露出来,倒是真不怕有人借机闹事!
众人心绪各异,自然也有心怀不轨的,但想想前些日子被斩杀的那些人,一时也闹不清是不是元昭帝姬在引蛇出洞、故意挖了个坑让他们跳。短时间只敢小心试探,并不敢跳出来蹦跶,毕竟一个闹不好,就真是连带全家一起丢命了!
他们谁也猜不到,这位权柄煊赫的镇国帝姬,在这个关键的时候,竟然甩下了诺大的家业,悄无声息下江南,去完成一桩旧事。
江南烟雨如旧,一座偏僻的小城里,殷颂叩响了铜环门扉
门吱呀着慢慢打开,走出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童,好奇的看着他们:“你们找谁?”
“我们是柳先生的旧识。”霍劭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上面正是柳如是的字迹:“现下有要事,来拜访先生。”
小童看了看,让开门:“你们进来吧。”
小院不大,却极为清幽雅致,柳如是两年前便离开江南书院,天下多少人在寻这位名满天下的大文豪的踪迹,却不想他既没去名山大川隐居、也没去繁华大城入世,只挑了这么一座不知名的小城,安然度日。
殷颂看见了柳如是
他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站在那里微笑的样子,像是古画上的人像,古朴、沧桑又温和,一身内敛平静的书卷气,无需任何言语,就让人由心底产生敬重之意
只是……
殷颂看见他鬓角,已经有了霜白的痕迹
他才不过不惑之年,竟已有了苍老之态
一个人的心死了,就仿佛行尸走肉,岁月留下的每一分痕迹,都会更深刻几倍!
殷颂突然眼眶酸胀
相爱的人,阴阳相隔,要用一生去怀念、去悔恨,这到底该有多痛苦。
她的手在轻轻颤抖,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定定看着他,然后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柳先生。”她慢慢把木盒捧出来:“我来,是为全一个人,最后的心愿。”
柳如是笑容微顿,他慢慢把目光定在那木盒上
他突然浑身一震
他心底突如涌来莫大的震惊,又伴随着莫大的狂喜和伤悲,太过激荡的情绪,让他甚至颤抖起来
他踉跄着跑下来,目光直勾勾盯着那小木盒,双手抬起来,期待的看着殷颂,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哑声问:“是…是…她么!”
殷颂慢慢点头,她轻柔的把小木盒放在他掌心,他立刻抱进怀里,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她从未忘记过您,只是她这一辈子,为太多东西牺牲过……”殷颂哑声道,顿了顿
她有太多话想说,可一时之间,却什么也说不出
“…您与她,要好好的……”她最后道:“从今以后,她只是秦倾岚,下辈子,下下辈子,再也与皇家,没有半点干系!”
柳如是捧着木盒,闭上眼,斑斑泪痕顺着眼角隐进鬓角里
他无比温柔而珍重的看着木盒:“好,真好。”
秦倾岚,秦倾岚
她终于不再是大梁的皇后,而是他柳如是的妻子
一如那一年,一身红衣,纵马而来,笑容比烈日更璀璨的烂漫少女
她说:“柳如是,你这个呆子,看在你这么傻估计没人喜欢的份上,我就发发善心嫁给你吧!”
经年之后,沧海桑田,这诺言,终于能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