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蒙突然站了起来,提出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现在什么时候了?!”
“2172年7月4日。”苍老的声音回答了他,却不是罗斯塔曼在说话。
迈思琳三世女王从开弗拉的残骸后面缓缓走出,她拄着一支斑驳的金色拐杖,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身后跟着数十名持枪的皇家护卫。
“现在是7月4日,我的孩子。”她眼里闪着动某种母亲所特有的慈爱,语气温和。
才7月4日,折叠世界中的八个月,现实世界中才过去一个月不到。达蒙想着这些事情,目光却已经与三世女王交汇。
此刻,达蒙站在开弗拉巨大的阴影里,身形消瘦,眼窝深陷,瞳孔中却放射出前所未有的神采。三世女王站在不远处的阳光下,苍老而又坚挺,斑驳的拐杖接受阳光,反射出某种破碎的辉煌。这对阔别了四十八年的母子,终于重逢。两人对视着,人类的所有表情都不足以表达达蒙此时的感受——唯有热泪。
“母..母亲..”热泪已经盈满达蒙的眼眶。
“是,我的孩子。”
达蒙跪地痛哭,这句“母亲”,迟到了整整四十八年。感动的热泪从达蒙的眼眶里涌出,落在坑洼又漆黑的地面上。海风吹摇,摆起了杰莉斯特的白发,彼此却不再多说一句话。包括罗斯塔曼和那十几名皇家护卫,所有人都沉默了。世界仿佛在此刻灰化,所有对白都是无力的。
以空旷的蓝天碧海为背景,半举兵刃的巨人雕像驻入地面,巨大的机械胸腔阻截阳光,在海岸上投下一片冷寂的阴影。阴影中,一位中年男人跪地,失声痛哭,纵情宣泄着自己积攒了近半个世纪的情感。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在不远处看着,眼里说不出是怜悯还是慈祥,抑或二者兼有。
画面定格许久,达蒙才抹了抹眼睛,抬起头来。
“母亲,您需要我做什么?”对于达蒙来说,此话并非问句,而是确认。
“成为四世国王,成为大不列颠帝国的领袖。”杰莉斯特的声线平静,让达蒙无法判断她是否也与自己一样,是否为这场迟到了四十八年的重逢而感动。
“不,我做不到。”
达蒙拒绝了,他早已想好。
他始终认为自己是个弱者,虽然从未屈从过谁,却也从未领导过谁,对他来说——人生,只对自己负责就可以了。二十一年前,他遇到了自己的唯一所爱——他在孤儿院门口捡来的女儿,那时他才有了“责任”的概念,却也因为责任,他不得不将女儿重新送回孤儿院。然而,与女儿的重逢已是二十一年后的战场,他也没能在战争中保护好自己的女儿,这更使他痛苦,使他自卑。战争结束了,女儿还是不知所踪,却有人要求他对整个国家负责,而且这个人,还是自己四十八年未见的亲生母亲。
达蒙作为一个弱者,拒绝了强者的邀请,世界的命运等待达蒙去拯救,他却把自己关在懦弱的牢笼里。但强者之所以为强者,便能握有使其无法拒绝的手段。罗斯塔曼和杰莉斯特对视一眼,仿佛互通了什么。
“达蒙·洛克西,你不想再见到‘十六号’和‘一号’吗?”
“如果你不成为四世国王,你将永远失去与他们重逢的机会。”罗斯塔曼声线低沉,透着一股与之前截然相反的冷冽。听在达蒙的耳朵里,更像是威胁。
“为什么?你有什么权力阻止我再见他们?”达蒙生气地问。
“我没权力,但命运之神有权力。四世国王的身份,是命运向你抛来的橄榄枝,而你拒绝了它。”罗斯塔曼说着模糊的话,面无表情。
“为什么是我?我做不到?我不想成为四世国王!就因为我是唯一的皇子?”达蒙说出这话的瞬间就后悔了。自己这个皇子,其实是个“孽种”啊...
迈思琳三世女王的眉头紧皱了一瞬,又立马松开,她说话了。
“不,因为你是卢正军的朋友。”
面对母亲,达蒙的语气显然温和了许多。
“卢正军,‘十六号’吗?”
“是的,迈思琳家族需要你与卢正军的关系,与流浪者达成合作,这样,我们才有可能与中国,甚至亚洲结成同盟,共同抵御黑川内武的反扑。”
达蒙听到黑川内武的名字,再次沉默。此刻,他无法确定自己对于“一号”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在三十六年前的活动中心里,两人都只有十二岁,是彼此最要好的玩伴,当年的生活,当年的兄弟,当年的一切,达蒙还都历历在目。
一个月前的恩怨之战中,达蒙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其撞飞,而且从罗斯塔曼和母亲的话中,达蒙已经判断出了这位童年玩伴的身份——敌人,恩怨之战的发动者。
达蒙正不知如何是好,三世女王再次开口说话。
“‘一号’是吗?罗斯塔曼已经告诉我,你和黑川内武还有卢正军是一起长大的。但你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黑川内武,已经成为英国最大的敌人。”
“我的孩子,我很高兴你能在战争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救下整个大不列颠帝国,现在国家再次需要你,你应该勇敢,应该坚强,像你的..”三世女王本想说“父亲一样”,但她立马住嘴了——达蒙的父亲,并不是克狄罗·迈思琳。
达蒙的眼里再次溢满懦弱的眼泪,那段惨痛的历史是迈思琳家族永远的伤痛,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位数分钟前还感动得热烈盈眶的男人,现在已经陷入了无比的挣扎。
母子对话陷入了沉默。
这时候,罗斯塔曼适时地加入对话。
“达蒙·洛克西,‘十六号’一直很想见你。”
“至少在我退出流浪者之前,他是这么说的。”
达蒙抬头,把模糊的目光投向罗斯塔曼,仿佛直视命运。他没有听进后一句话,只听进“十六号想见自己”这个信息,停止了哭泣。罗斯塔曼见状,继续说。
“我说过,卢正军是现今流浪者的首长,你的女儿,就是他下令夺走的。尽管我们不愿意如此认为,但很可能——你的女儿是作为人质被夺走的,可能是为了引你去见他,也可能是为了别的原因。”
“所以,如果你希望你的女儿安全,并且想再见到她,也想再见到‘一号’和‘十六号’,还是接受四世国王的任命比较好。”
此刻,两条的道路出现在达蒙面前。
一:接受四世国王的宝座,以此身份去会见流浪者的首长,也是自己童年玩伴卢正军,目的却是为了对抗另一位童年玩伴黑川内武,不巧的是,这位黑川内武还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第一条路的目标和条件,罗斯塔曼和三世女王已经为他设定完成,他只需负责执行。
二:拒绝四世国王的宝座。
第二条路则是完全的未知——如果坚持拒绝,自己是否能凭一己之力达成前者的目标,又或者,母亲是否会允许自己这么做。这两个问题,其实达蒙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达蒙跪在地上,沉默地低下了头,眼泪已经风干了。罗斯塔曼和三世女王也不催促,静静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如果是别人,绝不可能拒绝英国四世国王的宝座,那意味着永生永世的荣华富贵。但这个人是达蒙·洛克西,是他,也只有他有资格去拒绝王位。
毕竟,他曾是这个世界的孤儿。
这个看起来没有理由拒绝的邀请,达蒙却陷入了沉久的思考——在他的心里,更多的还是怯懦,他怕自己无法驾驭“国王”这个角色,在之前的人生里,他只驾驭过“流浪汉”和“中尉”的角色,甚至驾驭“中尉”都很勉强,总是做错事。现在,他面对突如其来的“王位邀请”,他怕了,他怕自己犯错,怕自己会辜负罗斯塔曼和母亲的信任,怕自己会辜负大不列颠帝国的人民,更怕自己会辜负世界的和平。
然而,这是既定的命运。辜负不辜负这种问题,在命运面前都微不足道。何况,自己的人生已无他求,只想与女儿朝夕相伴,呵护她,爱护她。
达蒙时常想象这样一个场景——在一个温暖的午后,自己躺在舒适的摇椅上看报纸,前方是辽阔无际的大海,身后是奋斗多年而买下的一座小屋,里面摆着各种女儿喜欢的玩偶。在自己昏沉欲睡的时候,女儿将一个英俊的男人推到自己面前,然后躲在了男人的身后。用手语比划着“爸爸,这是我的男朋友。”然后脸红地低下头。达蒙觉得,这时候自己一定会站起来,仔细端详着这个男人,还要调查他的家庭背景,收入状况,甚至情史,最主要的还是情史,达蒙不会允许一个花花公子做自己的女婿。
如果这个男人的情史很糟糕,达蒙就会告诉女儿“你要找一个像老爹一样的男人,虽然有时比较颓废,但胜在有一颗爱你的心。虽然有时不太靠谱,但胜在有一颗坚定进取的心。”然后驱走这个男人。这时候女儿一定会叛逆——达蒙连这也想到了。自己就会耐心开导她,告诉她世道险恶,有些男人不可信云云。即使过程很辛苦,但达蒙觉得自己一定会乐在其中。
如果这个男人的各方面都很优秀,达蒙就会告诉女儿“眼光不错,颇有老爹当年的风范。”然后女儿会白眼,做出一副嫌弃的表情。达蒙一定会觉得很可爱,然后笑笑,看着自己女儿找到合适的郎君,送她步入婚姻的殿堂。
为他鉴定完男朋友后,自己就坐在摇椅上,继续看那张最新的报纸,享受着午后的温暖。
然而,只是想想,达蒙仍面临着重大的抉择。
他太爱自己的女儿,即使只是捡来的,但他就是有一种直觉——仿佛就是亲生。所以,达蒙选择了自私一回——什么世界和平,什么英国人民,且让它们去吧。能见到自己的女儿,自私一回也无妨!
达蒙站了起来,脸上已是泪痕交错,声如蚊呐地说道。
“好,我接受。”
罗斯塔曼和杰莉斯特的脸上同时露出了欣喜的神色,这两人,通常是不苟言笑的。
“好,我们这就回铁神堡,必要的交接手续完成之后,我们就动身前往中国。”三世女王说。
两架漆黑的直升机早已停落在不远处,达蒙没再说话,随母亲进入了直升机。
在经历一系列虚幻而又真实的挣扎之后,那个潦倒的流浪汉死了,那个总是犯错的后勤部中尉也死了,迈思琳家族以此来换取了四世国王的新生。达蒙也不再是达蒙,他重新起用了自己刚出生的名字——格罗里·迈思琳。他也很清楚这个名字的意义。
三天之后,这两架直升机就将抵达伦敦铁神堡。交接手续完成之后,达蒙就将以四世国王格罗里·迈思琳的身份前往中国,与流浪者进行联盟协谈。届时,他就能与“十六号”卢正军相见,并商讨有关于对抗“一号”黑川内武之事,流浪者的谜团也将解开。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终于能见到自己的女儿,在暂时和平的环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