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二月十五花朝节踏青时,安朔与长安城里的贵公子们在郊野偶然见到一只品相极好的野白鹭。少年意气,谁也不肯相让,索性打赌射猎——胜者得鹭,输家请酒。而那日安朔的箭矢失准,羽箭穿过树林落到黎小姐的马车前。马儿受惊发了狂,一路颠簸疯跑。马车撞到路边青石整个翻倒在地,将黎小姐摔得头破血流,昏迷不醒。
黎萧的父亲——正四品通议大夫黎津,素来看不惯手握重权的门阀。幺女平白无故遭此大难,他如何能忍?没几日便整理好了罪状要到皇帝面前狠狠地参他雁门关安氏一本。可谁知,没等老父亲走到甘露殿前,安朔那厮已经在殿前陈情悔过,并表示愿意对黎萧负责到底。晋唐帝也不知抽了什么风,竟真允了,当即就给二人颁旨赐婚。
那小子拿着圣旨走出甘露殿,恰好碰上来告状的黎津,便脆生响亮地喊了一句“岳丈”,气得老人家险些昏死在甘露殿前。
世道偏重男儿,女子终生只能倚靠夫家而活,黎萧虽是高嫁,可终究还是叫他安朔占了便宜。何况一个父亲怎能放心将女儿嫁给一个害得她险些丧命的恶人。奈何圣旨已下,万事便不能回头。
今年二月刚过花朝,大喜当日,前堂钟鼓传响,嫁娶两边诗歌互答正在热闹之时,黎府内苑里却乱做了一锅粥。
起因是李晓正读到“19世纪中叶华尔街金融危机”如何时,梳妆婆子不慎撒了些脂粉到青年罗斯福的俊脸上,然后李晓就炸了。
那几日她被各种试穿打扮整得冒火儿,最后这根稻草压下来,实在教人忍无可忍!
新娘子广袖一挥,梳妆台上各色瓶瓶罐罐尽被刮倒下地,还一个劲儿地捡着头上的钗环往周围人身上砸。
丫鬟婆子们从没见过哪个深闺小姐这般举动,都以为她疯了,一个个被吓得面如土色,手足无措,最后还是贴身丫鬟青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劝好了,出室登堂的档口才没再闹。
到堂上行奠雁礼,安朔一首又一首催妆诗吟过,终于进到帐下将大雁放在她面前。
按礼俗,新人可以借此时正二八经地相看。安朔没辜负这好时机,而她当时还沉浸在“偷袭珍珠港”,眼皮都没抬。
之后的礼节如何完成,李晓也再无印象,待过门儿后才依稀听得一点儿安家的来历。
他家原籍就是长安人士,后来车骑大将军安闵奉命镇守雁门关才举族迁居代州。安氏效守雁门关四十多年,功勋冒着,帐下良才猛将更是多如四时谷粟,人称“晋唐利刃”。前任家主正二品车骑大将军安闵,也就是安朔他爷爷,昔年“不败”之名响彻北境,因有从龙之功,与先帝是生死至交。老将军隐退后,军中掌权的便是安朔他爹——从二品镇国大将军兼并州节度使安怀。安怀之妻崔氏是清河崔家的嫡幼女,出身清贵自不提,平生更是受尽千宠万爱,可惜直到双十年华才生了安朔一个独子。
民间俗语称:兵者,血腥利器,屠戮生灵,故后人多夭绝。
安氏恐怕也应了这话。
安家自安朔祖爷爷那一辈起几乎每一代子孙都是一脉单传。安朔的爷爷没有兄弟,父亲唯有靖安郡主一个姐姐。到了安朔这一辈,更是单根独苗。
好在他是个争气的。十岁随父亲叔伯征战四方,十六岁时一杆银枪独冠军中,十八岁单骑过草原智擒突厥三王子。
当年捷报传来,先帝大喜过望,不仅在安兴坊的旧府旁单独建了少将军府,还留他在京中给豫王李承欢伴读,视作辅国之臣来培养。
如此文武双全的少年英才,放着满京城的闺秀不挑,偏偏被一个四品通议家的酸文小姐绊住了终生。
这婚事怎么看都像碰瓷儿!
至于谁碰谁的瓷儿却说不好。
最吊诡的是,这桩婚事从头都到尾,竟没安朔爹妈什么事儿。
照理来说,黎萧一个区区四品官儿家的姑娘,就算要负责,也不至于非得娶了人家吧?
多陪些银两,或者结为义妹,来日再贴些嫁妆,不也能两全?
何况婚姻大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凭安家的实力,若是安朔父母有意抗拒这门婚事,圣上难道不会顾忌?
退一万步讲,就算安朔父母的确忠义,愿意对黎萧负责,那么独子成婚,双亲岂有不在之礼?
这太奇怪了!
“咕噜——滚滚——”
妆台边有些细微的响动,床上的人被吓得头皮发麻浑身绷紧。
不多时,便听见青箬试探地喊了一两声夫人。
黎萧没有答应,假意翻了个身,心底的惊讶和恐惧不由地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