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睡之前,半坐在床头就着烛火翻阅杨修夷买给我的奇闻小说,轻鸢将炭盆端来推进我床底,临走前回头问道:“小姐,宋姑娘呢?”
我望向窗外,枝桠随风摇曳,晃的落在窗台的月色又细又碎,我轻轻叹气:“好冗长的夜啊。”
“啊?”
放下《生涯志》,我看向她:“轻鸢,你来到崇正郡后,跟谁生活在一起?”
“小姐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看到你后背有条伤疤,你应该吃过很多苦头吧?”
她微微一愣,没有说话。
心中忽然有些落寞,我淡笑道:“我身上有重光不息咒,如果没有的话,我身上的伤疤应该更多,比你多出好几百倍都有可能。不对,如果没有重光不息咒,我应该早死了。轻鸢,你猜猜我右臂断过几次?”
她怔怔摇头:“不知道。”
我一笑:“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自己砍它都超过二三十回了。”
“……为什么?”
我故意逗她:“因为饿嘛,砍了可以吃呀。”
她顿时面色怪异,惊呼一声:“啊?”
我哈哈大笑,笑完认真道:“轻鸢,其实我们都是一类人,我,你,还有十八,我们都吃过苦,都父母自小失散,不过目前看来,似乎我运气最好。”
她轻声道:“小姐,你怎么会和我们一类,你命好人好,本事也高,你是我的贵人。”
命好,我不否认,我能遇上师父,能认识杨修夷。这般幸运怎敢说不好。
人好,这点很想承认,但实在受之有愧。反正心眼比我小。比我还爱斤斤计较的人,我目前是没遇到过。辞城街头那小叫花子欠我的一只烧鸡。我到现在还耿耿于怀呢。
至于本事高,我一不会琴棋书画吟诗作对,二不会玄术武术奇门遁甲,哪有本事可言。我的一技之长巫术,靠的不过只是死记硬背和不断温习,其实寻常人只需花上我十分之一的工夫就能学的比我好。但是“寻常人”都看不起巫术,看得起的人也静不下心来背这枯燥的东西。当然。我也静不下心,可我不得不静,因为我不想碌碌无为和不学无术,不想当个只会吃喝玩乐的饭桶。
我凉凉看她一眼:“我会带你走出这鬼地方的。这种奉承的话,你就不要说啦。”
她轻轻一笑:“真不是奉承,小姐,你睡吧,轻鸢告退了。”
我点点头。忙又叫住她:“记得明天早上穿漂亮一些。”
“啊?”
我故作神秘:“本小姐带你去威风威风。”
“威风?什么威风?”
其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杨修夷跟我卖关子,我当然也得吊吊别人的胃口。我又神秘兮兮道:“去了就知道了,你去睡吧。”
房门被轻轻带上,我无心再看书。将烛火吹灭,缩在被窝里,想想杨修夷那么优秀,我一定要更加努力才行,不敢奢求望其项背,但起码不要离他腰臀太远,不给他丢人。
第二日醒来,宋十八不知何时回来的,正睡在软榻上,面色红润,嘴角挂着一丝浅笑。我说不出心中滋味,一方面怕独孤涛只看作寻常救人,待她如往日那般不温不火,克制守礼却疏离漠然。另一方面却又怕独孤涛与她就此毫无界隔,相濡以沫,可一个知府与土匪相交,定会被天下百姓唾骂。最让我害怕的是他父亲,杨修夷将他说的那般严厉,万一他要将独孤涛逐出门楣,那我的罪孽实在深重。
轻手轻脚穿好衣物,出门去找杨修夷。他一身爽朗衣着,俊秀挺拔,正在院中乘风吐纳。
望着他的欣长背影,我忽的想起以前在望云山上,他每天都要被师公抓起来晨练。我偶尔兴致好,会故意跑去幸灾乐祸,翘着二郎腿说风凉话气他,若是那时知道如今会这么喜欢他,我一定会好好陪他,为他端茶递水送巾帕的。
和他一起出门吃早点,在东斜街露天早茶铺要了豆浆油条和酱菜馒头,我饭量大,又多要了三个茶叶蛋,他一手夺走,剥下后非要亲手喂到我嘴边。吃到一半,他忽然道:“明天也早起吧,如今你腰身瘦了,学些武术应是没问题了。”
我咽下馒头:“可是,我衣服穿得太多……”
“先扎马步和练些基本功,你身上的寒症我会想办法的。”
见他神情认真,我舔了舔唇瓣:“我很笨,要是学不好,你不要凶我。”
俊朗眉目染上笑意:“自然是舍不得凶你,不过以前被你说的那些风凉话,我一定要说回来。”
我:“……”
我撇撇嘴角:“就知道你小器。”
他笑着道:“就不想问问今天的行程么?”
我瞪着他,没好气道:“你若是不想说,我问再多遍也没用,我才不要自讨没趣。”
他抹掉我嘴角馒头渣,轻笑:“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么?我们在和官府谈一笔生意。”
“……空手套白狼?”
他无奈:“你觉得这里的官府是傻子么?”
“……我觉得你们三个是人精。”
他闷笑出声:“崇正郡与外隔绝,很多物资匮乏紧张,他们急需外界帮助,我给了他们一个承诺,每隔三个月会派人依据他们的清单来提供所需,价格低于市价。”
我不解:“可是你们现在什么都没有,他们凭什么信你?”
他顿了顿:“因为我信杨。”
心下一沉,触及他眸光,我忙随意一笑,语调轻松:“哈,你们家世可真大,原来二十年前就声名大噪了呀……”
“初九,关于我家……”
我打断他:“可是,他们既然知晓有能出去的办法,为什么不直接出去呢。反而要你送东西来?”
他凝眸望着我,半响,淡淡道:“在这里。一郡之官就等同于皇帝,谁掌握物资命脉。谁就能万人之上。而出了这里,一无所有不说,更有可能被世人当成异类鬼魅,你觉得对他们而言,哪条路为上?”
我若有所思道:“那想必知道你来历的人,也是为数不多了。”
他点头:“嗯,其余人都只当我是新任的商主。”
我乍舌:“商。商主?”
这厮也太能混了吧!
本还想问他为何先前一直瞒着我,不肯透露,话到嘴边却不由失笑,还用问么。一定是他的某些心理作祟。想起原清拾来的那个雨天,我躲在他房间外面偷听他和丰叔讲话,他当时低骂了一句:“不行,田初九那张死嘴巴,谁知道会说出些什么。我要连挤兑的机会都不给她。”
如今和他关系不同往日,他应也知道我舍不得再挖苦他,细想原因,可能是他不想让我看到他的失败,所以才在事情没有把握之前死都不说。
这个男人。说他傲慢,他确实清高自大,落拓不羁,许多事情都难入那双不可一世的深邃眼眸,可在另外一些事情上,他偏偏比我还爱钻牛角尖,比我还死要面子活受罪。
吃完饭,在东塘池边洗手,我不能碰冷水,他将手绢洗净熨烫后一下一下帮我擦着。
我很想问他,杨家究竟是什么来历,可又不敢,若是皇亲国戚,我怕自己又要受惊,我的自卑感永远都在。
左思右想之际,他忽然出声唤我:“初九。”
我随口应道:“嗯?”
“其实,我不如你。”
我立即回神:“啊?”
他垂着眼睛,轻柔擦拭我冰冷的手指,沉声道:“我靠的不过是我的家世,顺带依据人心耍了些心机手段,但你靠的是自己的双手,你比我厉害。”
“那些手段也是你的本事啊……咳咳,嗯,你认识的还挺深刻。”
出乎意料,他没和我斗嘴,黑眸深深望来:“关于我的家世,你从来不问,每次我要提起你都会插科打诨,含糊过去,为什么?”
“啊,啊?”
“不必跟我装傻,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他看着我,眸光微闪,“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初九,你不用管我的家世,我跟独孤不一样,我父亲母亲管不住我,更左右不了我,家世门第对我们两个而言应该什么都不是,我们是山野之人,你忘了么。”
我认真的说道:“可是,家族带给了你荣耀和财富,你应该为他们……”
他打断我:“这跟娶你并不矛盾,娶你跟维护家族是两码事。”
我一愣:“你说什么?”
他顿了顿,如玉俊容浮起两片酡红,眼神反而更加坚定,似浮起一层烟尘秋水,朦胧脉脉,清冽嗓音略有些低绵:“初九,离开这鬼地方后,我们成亲吧?”
我怔怔的看着他,心跳急速,快不能呼吸。这时,一个斜挎着花皮学包,梳着两根麻花小辫的女童手捧糯米糕经过我们旁边,眨巴着明晃晃的眼睛好奇的停下脚步。
我们回头看她,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女童咯咯一笑:“姐姐,你这么大也要被打手心的吗?”
我忙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当然不是了。”
“这位俊哥哥待你可真好。”
杨修夷嘴角牵起清雅笑颜,伸臂揽在我腰上:“她是我娘子,我不待她好待谁好?”
我仿佛看到自己整张脸都红成了猴屁股,忙转身朝另一边走去:“我,我才不是你娘子……”
没几步被他长臂给捞了回去,禁锢在怀里,我忙道:“有小孩在啊!”
女童脑袋一歪,很神气的说:“我早看腻啦,我爹娘连睡觉都搂在一起的。”
杨修夷也很神气的说:“哼,我们两个睡觉也是搂在一起的。”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