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山间湿冷,越往深处走山雾便越浓重,慕容氏不由打了个寒战,加快了步子。怀源这个地方靠近南沧越最深密的荒山,山野里多得是毒虫猛兽。所幸慕容氏虽然生在富贵人家受尽长辈宠溺,但好歹也是熟稔刀兵,善用毒物的人,故而独自穿行在山岭野路上亦是不惧。
这山路被人做过手脚,若非熟人,没有主人指点绝计找不到出口,只能在入口附近兜圈子。除此之外,一些隐蔽的地方还设了些小心思,稍不注意便会落入圈套,既可做为保护,也可捕些野味以作生机。
纵使去到故人家中的路慕容氏已经记熟,但还是揽着衣裙陪着小心,生怕碰到不该碰的东西。
日过正午,慕容氏提着一只孢子一只野鸡快步赶回来,烧水拔毛去五脏,好一番处理之后才摇着头将院子里乱七八糟的柴火码好,忙完这些又是日落西山的时刻,又得赶忙燃起炊烟。人不怕忙着做事,只怕忙来忙去永远在做那么几件事,几年下来,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将慕容氏的耐性消磨殆尽。
待宫商羽扛着锄头满身酒气地回来,慕容氏又借故找茬,好跟宫商羽大吵一架,将心里的火气都撒出来。这样做并不会对宫商羽不公平,因为她知道,其实宫商羽的心里也有一样的情绪,她早就看出来。所以与其让他出去借酒消愁,不如两人这样吵吵,把火气都撒出来痛快。他们是一类人,相知甚深。
可是今日似乎不比往日,慕容氏没有盼来宫商羽痛快的回敬。
宫商羽只是垂眼敛,淡漠而无神地步入卧房去。慕容氏慌了,她学过琴棋书画,学过暗器兵法,学过洗衣做饭,却从未学过如何讨好一个沉默的男人。
她只好坐在饭桌前,艰难苦涩地咽下几口饭菜,心里因为自责而隐隐地抽痛。黄昏,新月升,屋子里格外冷清,慕容氏突然意识到今晚似乎少了些什么。
辰儿!
慕容氏四下找寻了一阵子,未果,准备叫起宫商羽分头寻去。可她才掀开草帘子便看见宫商羽疲惫熟睡的样子,心有不忍,便没唤他,带了火把留了字便出门。
“你说的是真?”
慕容氏的雷霆大喝将羊角辫儿惊得不轻。扎着羊角辫儿的姑娘在灯下,身影更显的得单薄娇小,水汪汪的眼睛看得慕容氏不由惭愧。
羊角辫儿的母亲觉得,说到底慕容氏还是个大人,这样厉声质问一个小女儿实在不妥,何况还是当着她父母的面,不过同情慕容氏丢了侄子也不怪她,怜爱地拉过羊角辫儿,抚了抚她的背。
“好孩子,别怕,你宫姨姨这是着急了,不是怪你,来,告诉娘亲,辰儿哥哥为何要到山上去?”
羊角辫儿抽达了几声,喏喏地道:“小二哥诓了辰儿哥哥去林子里掏鸟蛋,我怕山上有拍花子的,就回来了。”“娘亲,辰儿哥哥会不会别拍花子的拍走了?”
羊角辫儿她娘的安慰道:“怎么会呢?老虎山上连人都没有,常年都是雾,你辰儿哥哥最多就是掉进猎人陷阱里,明天被猎人叔叔捡回来就是啦!”
羊角辫儿这才松了口气,打了个哈欠,“那就好啦,他还说宫姨姨今日不开心,他捉了鸟蛋要给宫姨姨煮汤喝,也给我带两个,娘亲你跟打猎的李叔叔说说,别把陷阱设得太高,蛋砸了就不好了。”
慕容氏听了这母女俩的话哭笑不得,也怪自己早上太严厉了些,一边告了辞,一边举着火把往老虎山寻去。
老虎山,多年之前有个名字,叫琅凫山。
雨后山间云雾缭绕,翠山隐隐,俄尔日光下透云层,金光浮动,端的是一片翠玉鎏金的好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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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世上能多几个像羊角辫儿那样可爱的小姑娘,辰儿也不会一听见隔壁村孙小二要带她去林子里掏鸟蛋,就扔下满院的柴火跟着往树上爬。如果这世上能少几个婶婶这样提着满篮子的吃食偏往云山雾罩的密林里去的良家妇女,辰儿也不会一时好奇从树上溜下来巴巴地跟上去。
当然,如果她能顺便再走慢些,辰儿也不至于因为迷路而只好骑在树上听子规夜啼,看星河浩瀚。
天很快破晓,辰儿迷迷糊糊睁开眼,依稀记得昨夜做了个可怕的梦。梦里有个白衣如雪的女子高坐在树梢上。
那女子的容色生得俊俏,五官精致如琢如磨,可是眼敛低垂,目光凄凄如视远方又如视空气,更兼脸色苍白如丧,微风吹拂她长发与白衣随风而舞,形如孤魂野鬼。
辰儿站在她的树下,那女子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顿时天旋地转人事不省,如今想起身上刺溜溜地冒冷汗。
抬眼看,他却是身处一室之内。屋子看起来简朴干净,却也冷清,许是因为山中潮湿,土墙角边绿绿的生了些苍台,屋舍边树木深秀,即使外面日光灼灼,落进天窗的也只剩几缕柔光。桌椅陈设一应简单,但棱角圆滑细致,可见造物者匠心。
门前忽然传来响动,辰儿汲上鞋子往外走去,开门却是绿野盈眶,唯有角上一个皱巴巴的老头子,两手握斧,慢腾腾往树干上蹭。
“您在……砍柴?”
“我在磨刀。”老人说道。
“晚辈昨晚在山野里迷了路,是您救了我?”
老人这才回过头来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是你自己晕倒在我门前。”
辰儿又想起那个美丽又可怕的梦,原来梦不是梦。
“你家大人呢?你为何要来山里?”
“我娘亲住在重山之中,我爹爹久居江湖之外,我叔叔婶婶倒是近在咫尺,可我却找不到他们。昨日婶婶提着篮子独自来到山中,我正好也在林子里玩耍,一时好奇便跟了上来,谁知婶婶竟越走越快,我跟不上,这才迷了路。”
老者冷笑两声,“撒谎,那你为何不原路返回?
“天色太晚,伸手尚且不见五指,何况来时路?”辰儿反问道。
“那这么大的林子,你又是怎么这么巧,窜到我老头子的屋前呢?你分明是故意在往深处钻!山雾夜散,百兽归穴,你又是正好乘着夜色而来”,老人瞥了他一眼,眼底讥讽的意味再明显不过,“说吧!谁教你的?”
“没有人教我,路在脚下谁不会走?”
“可不是所有人都会走夜路。”
辰儿默然了良久,才缓缓地道:“会观星辰云图就会走夜路。”
老人闻言放下了斧子,颇为惊异地看着眼前乳臭未干的小子,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光,想了想昨日光景,又仔细看了看那孩子的样貌,眉宇间的英武有神,真是像极了观左,便只问道:“你的生辰是何时?”
“沧越七十年十月初六。”
“七十年……”老人念道,“你是辰儿,还是图儿?”
“我是辰儿,蓝叔爷。”
“是辰儿,那就是苏沫的孩子了”,老人捻了捻须,“如今桑丘的消息倒是愈渐灵通了,连我这荒山野岭的老骨头都叫你娘给挖了出来。老夫可是好不容才找了个山清水秀的养老之地啊!”老人笑道,“你不在桑丘做你的小公子,来我这荒山野岭干什么?”
辰儿一脸郑重地道:“母亲说辰儿年少无知,犹如顽石一块,恐将来难当大任,特地将我送到怀源来多历练。”
“历练?这荒山野岭地喂狼还差不多,你才多大?”
“当年蓝叔爷家里那两个小姨母不也是未满八岁便步出闺阁,试剑江湖吗?何况辰儿是男孩子,母亲也多次教导辰儿‘自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就是再难再险,辰儿也不敢辜负母亲的嘱托。”
老人听完笑了笑:“说得好听。”他背过身去长望北方,目光沧桑而深沉。怀源地处沧越最南的边陲,而北面,顺着老人目光延伸的方向,有很多名声响亮的大底盘,比如桑丘,比如他的家乡紫陵,还比如铜川。这些名字穿连起来,是一辈辈人命运相系的曾经,也许某个朔风遒劲的日子,便被风雪掩埋了。
“其实是你娘还放不下那些往事,才刻意安排了你来的吧!戏倒是做得足,可惜演技太差!”
辰儿干扯了扯嘴角,不再多说,理理衣衫郑重下拜,朗声道:“晚辈桑丘无涯剑派第十八代嫡传弟子观星辰,奉掌门观苏氏之命,请师祖爷爷一解十年之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