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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人或要问:“说话的,你耗时费力,洋洋洒洒写下这数万行字,都唠叨了些什么?”常言道:世事无常。在下愚拙小子,道不尽物是人非,只借那沧桑岁月中的逸闻轶事、稗官野史,嵌入凡夫俗子的遭逢际遇,串缀成篇,试遣愚衷。唯愿有缘触目者,托物感怀,澄思寂虑,常记覆舟之戒,永扬竞发之帆,劈波斩浪,不辍前行也。

因所记皆是为一日三餐而奔波的平头百姓,故名之曰《炊烟笠民》。

言归正传:

话说东胜神洲,有一国土,这里的人们行为装扮颇为怪异:男人们个个都把脑门剃光,脑后拖着一条大辫子,也不嫌干活时累赘;女人们则把好好的两只脚用布裹紧,不令其自然生长,迫使足弓折断,脚趾蜷缩,最终挤成宛如马蹄状的小脚,还美其名曰“三寸金莲”。然而听老人讲,这辫子顶要紧,初时官家有条法令: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长此以往,男人们也就淡忘了“身体肤发,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的古训,剃头结辫习以为常,都习惯了脑门光光、辫子长长的模样;女人们的小脚则更为要紧,假如谁家姑娘长有一双大脚丫,连个好婆婆家也寻不着呢!何况这女人裹脚的习俗,据老人讲是古已有之,圣贤们都觉得合情合理——女人嘛,总得让她遭些罪才行,不然岂能温顺?多少年来,这里的人们都是这样过来的,男耕女织,相安无事,似乎日子也就应该一直这样地过下去才是。

然而近年祸事却来了。据走南闯北的人说,从海外来了一些洋人,一个个都是黄头发、蓝眼睛、大鼻子,浑身毛绒绒的,长得跟妖精一样,走路腿不打弯儿,见人就“阿门”“阿门”地咒弄人。据见过的人说:他们都是坐着大铁船从海外来的,那么重的铁家伙,下到水里竟不沉底,可知都会使什么妖法的。更可怕的是,洋人半夜里就出来拉小孩,他们专吃小孩的眼珠子,炼妖法须用这个当药引子的!说话的人已自莫名惊恐,听的人更是个个骇然,唯恐着了洋鬼子的道儿。

有几个见过世面的人不屑地说:“嗨,洋人也是无利不起早。他们漂洋过海,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是来跟咱做买卖的。他们都住在荒岛上,又不会种地,只会生孩子、炼铁,要不做买卖,他们吃啥喝啥哩?”

人们听了,都笑道:“哈哈,原来他们是打蛮荒之地来的呀,还想跟咱做买卖,咱大清地大物博,啥也不缺,谁稀罕跟他们做买卖?你说好笑不好笑?”众人也确实觉得好笑,尤笑他们不晓得圣朝上谕,从康熙爷起,这里早已是片帆不得入海了。

然而据精通时事的人说,这回朝廷竟没有固辞——亦或也辞过,却难以推脱罢,反正是陆续开了口岸,准许洋人进内地来做买卖了。

后来的事大家就都知道了:洋鬼子里头有一些不好的鬼子,悄悄贩卖一种叫做“福寿膏”的药丸,人们刚吸食时,觉得神清气爽,飘飘欲仙;然而很快上瘾,一旦离了这东西,就筋酥骨软,失魂落魄,哈欠连天,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了,最终倾家荡产,卖儿卖女也要吸上那最后一口。好多人着了他们的道儿,一时竟致民扛不动锄镰,商提不动秤砣,兵举不动戈矛,官看不动文案了,银子钱也哗哗地外流,国库日渐空虚起来。

官家眼见不是事儿,于是敕令钦差赴广督办禁烟。岂料那洋鬼子竟无视天威,开着大铁船,架着大火炮,攻城掠地起来。那洋人的火器委实厉害,饶是弓马娴熟的曾格林沁亲王,亲率八旗精锐冲锋,也抵不住洋鬼子的枪炮,几乎全军覆没。朝野上下,大小官员,噤若寒蝉。

天朝上国只得认怂,割地赔款了事。好在割去的一个叫做香港的岛子,只有鸡蛋大小,于我天朝倒也无关痛痒;然而赔付洋人的那些银子钱,却结结实实着落到了在土里刨食的百姓头上。那官家依旧在上高乐,他哪晓得底下的苦!

果不其然,近日传闻,南方有太平天国揭竿而起,他那天王竟也面南背北,与咸丰爷分庭抗礼起来!如今,大清仅剩半壁江山,国将不国!最令人气恼的是,朝廷告示里说:那里的男人都剪了辫子,披散着头发,再也不刮脑门了;女人们也不裹脚了,一个个疯疯张张地在街上走。

更可怕的是,有一支太平军竟向江北杀过来,越州过府,所向披靡。据官府檄文:“长毛”所到之处,寸草不留,鸡犬不宁。好些州县衙门的老爷,还有许多豪强士绅,都卷铺盖逃了。官府不得不调集兵力勤王,拼死抵抗。

清文宗咸丰五年三月,太平军折返,沿途官绅,无不震动。

在泰山东麓汶河南岸有一处村庄,叫做乔家村。村里有个乔老头,他本是个体弱多病、行将就木的人,原指望能寿终正寝的,不料眼下却兵荒马乱起来。他家虽是佃户,没有多少过活,然而这几年仗着省吃俭用,也盖了几间茅舍,置办了一些家什。即便这样,舍了也有限,最要紧的是要保全儿孙们的性命,让他们尽快脱离刀兵之苦。他扶杖进出看了几回,见逃难的乡邻络绎不绝。他回家把儿子们叫到跟前,从席底下摸出几吊铜钱来,逐一分散到孩子们手中,嘱咐他们去逃命,留下他这把老骨头看家。

孩子们哭哭啼啼,谁也不愿离开,七嘴八舌地说:“平日孝顺不孝顺,谁也难说。如今危难来了,没个丢下老爹自顾逃命的理儿。要死一起死,要活一块活!”

乔老头急了,他听得茅庐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愈发觉得全村都逃了,更勒逼着孩子们去逃命。大家跪了一地,哭哭啼啼不肯走。

乔老头气喘吁吁地说:“你们哥几个的孝心我都知道,但我这把老骨头,走也走不动,跟着谁都是累赘,留在家里,长毛来了能把我怎地?再说,破家值万贯呢!这盆盆罐罐的,扔了也怪可惜,有我在家,好歹能照看些。你们尽管走吧,走到哪里算哪里。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哪里过得舒坦,就在哪里安身立命吧。咱们在这里种财主家的地,虽说东家待人宽厚,但也养不起大肚汉!各人另谋生路去吧,改换门庭,兴许日子就会好起来呢。”然而儿子们执意要背着老人走,大家争执不休。

小五乔向廷最聪明,他对父亲说:“爹爹放心好了,哥哥们尽管去,留下我在家陪着您。我整天去山上给东家放牛,哪个山旮旯不熟悉?长毛来了,我就背爹上山躲起来。”

然而哥哥们仍不放心,说长毛要烧山呢!

他爹便说:“小五的话,我觉得还在理。你们哥几个都有家有口,只他没有拖累。我这把老骨头,不足百十斤,也不是个爬不动的人,行动就要人背!俗话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一辈子行善,也曾救过人命呢,我就不信偏偏让长毛逮住。老实告诉你们说,前些年有个行脚僧路过咱们庄,我把家里仅有的一点干粮给了他,他就说我会有后福呢。打那起,我就天天念佛。放心吧,神佛会保佑咱们一家人的!要再不走,我今儿就寻死!”

孩子们不敢再多说,各个止住泪,回屋收拾了包裹,又回堂屋给老人磕了头。弟兄们出门,哥嫂再三嘱咐小五,早晚殷勤服侍老爹,休教饮食有缺。然后众人平磕了头,洒泪而别。

且不说弟兄们各自去逃难,单说小五乔向廷,他把家里剩余的粮食藏在地窨子里,又把家里报晓的公鸡宰了,炖给老爹吃。他还惦记着东家的几头牲口,因他是个放牛娃,知道东家跑得早,只带了细软跑的,连牲口也顾不上,只说饿死了拉倒,饿不死算它命大。然而小五却舍不得让它们挨饿,他天天放牧,知道它们除了不会说话,也通人性呢。为此,乔向廷每天总要到东家院墙外,听听牲口棚里的动静。后来,果然听到了哞哞的吼叫声,他知道那是它们渴了、饿了。但是他干着急,没办法,因为看门的老叟也偷偷跑了,只留下铁将军把门,他没有钥匙,进不去。

连日来,他做梦也听得到牲口的叫声。后来,他围着东家的院墙走了几遭,发现阳沟旁有个狗洞,便借着潮湿,费力抠开一些,仗着自家身形瘦小,收皮缩骨地钻了进去。老话说得好:欲要高处坐,须向低处行。小五此番钻狗洞,自是秉性善良使然,然而正是这么从狗洞里一钻,却钻出一生的福报造化来,——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当下小五费力钻进东家的院里去,跑到牲口棚里给牛骡喂些干草,饮些清水。待它们消停了,他才又费力爬出来,回家侍奉老父。一连数日,天天如此。又过去了好多天,“长毛”并没有来,远近也毫无动静。他爹天天念佛,求神佛保佑世道太平,儿子们平安。

这天午后,乔老头打发小五到邻村去探听一下,看看有什么动静。乔向廷走到村口,手搭凉棚往远处观看,只看到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哪有什么杀人不眨眼的“长毛”?他满腹狐疑,心道:“或许此前的传闻不实?”他再看看远处熟悉的山脊静谧无声,看看近处碧绿的池塘波澜不惊,更不相信会突然冒出青面獠牙的“长毛”来。他摇摇头,无精打采地往邻村走。

刚走几步,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他大惊失色,心道:“难道长毛果真来了!”一想到这,他转身就逃,跑几步又站住听听,就这样逃而又住地好几回,觉得身后似乎也并无千军万马。他回头望望,又竖耳听听,确乎只有一匹马的声音。于是他手搭凉棚向远处眺望,渐渐地,一个骑着大青骡子的人影越来越近了。

到了近前,乔向廷看清楚了,原来是本乡地保李老四。因李老四的岳父就是他的东家乔广善,所以乔向廷认得他。那地保看上去二十岁出头,跑得衣衫不整。他本已从乔向廷身边窜过去了,蓦地看见是岳父家牧童,便又圈回牲口来,问:“小五,长毛就要来了,你咋不跑呢?敢是我家老泰山托你留下来看顾牲口的吗?”

乔向廷连忙打千儿,说道:“姑老爷您来了。虽然老爷走时没托付我,但我打小在你们家放牛,老爷太太也没少照顾我——我每天都从狗洞里钻进去,把牲口喂上,没难为着它们。请您转告老爷,让他老人家放心好了。”

地保听了,哈哈大笑,说道:“唔,早就知道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不瞒你说,长毛真的就要来了,老泰山走得匆忙,岳母的一只珠花,是花了几百银子从城里淘澄来的,仓促之间不知怎么就失落了。老爷打发我回来找一找,看看是否落在家里。你赶紧随我家去,把我骑的骡子喂上。”

乔向廷满口答应,乖巧地上前小跑一步,抓住辔头,接过缰绳,牵着往村里走去了。

来到大门口,却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后生在门前踱来踱去,只见他身材瘦长,眉目清秀,破衣弊履,面有菜色。李老四和乔向廷都认得,那后生是本村的一个秀才,如今在东家府上做私塾先生,姓尚名璞。这尚璞年岁不大,文章却读得精熟,也写得一笔好字,画得一手好画。李老四总听岳父夸他满腹经纶,但他却觉得那是个清高孤傲的人,文绉绉的,是个酸秀才。然而李老四只能在心里这么想,却不好表露出来,因为有岳丈那番说辞,他做晚辈的不好辩驳,故而少不得尊称他几声先生。

原来地保的岳父乔广善,是位德高望重的大财主,祖辈勤俭持家,到他这代已广有田产,不仅在本村有成片的肥田,还在东乡置下了一大片园子,雇人种着果树,养着鸡豕鸭鹅,家里真个是牛羊成群,米烂成仓。但美中不足的是:他已年近不惑,夫妇一连生了三个闺女,总不见儿子,偌大家业,竟后继无人。

他母亲年近花甲,急等抱孙子,整日对乔广善夫妇念叨说:“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乔广善也巧儿子盼红了眼,看看须发都要白了,一家人到处求神拜佛,铺路修桥,广做善事。乔广善也用心调养身子,只补药就不知吃了几箩筐。

不知是感动了神佛,还是那些补药起了效用,终于得了个大胖小子。一家人捧在手心里,取名就叫做“金宝”。这乔金宝打一生下来,就掉进了福窝里,一家人都围着他转,除了睡着在炕上,其余都是从这手里递到那手里,脚不沾地。

他夫妇本想乘势再添个男丁,不料第五个上又添了个女儿,他俩只得认命,也就不再有什么奢望了。

金宝长到四五岁时,送去学堂里念书,他在那里却是个魔王,不但自己贪玩,还带累别的学生不好生念书,把个先生气病了多次。乔广善没法子,只得另请个私塾先生来家里教授。请的这位先生便是尚璞。

说起这位尚璞,他本是个苦命人,父母早早亡故,自幼家境贫寒;但他勤恳好学,常站在村塾窗外听讲。有时先生提问学生课业,学生答不上时,他在窗外忍不住替他们作答。先生见了喜欢,恰好自己年过半百,而膝下无子,便收留了他。这尚璞朝夕侍奉先生,极尽孝道,先生心中甚是欣慰,将胸中学问倾囊相授;尚璞也发奋苦读,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不料先生年老体衰,一朝抱恙,卧床不起,尚朴求医问药,侍奉汤水,奈何先生寿限到了,一命呜呼。先生的侄子们来争家产,房舍内外一扫而空,连房梁、檩条、砖瓦也拆了,最后瓦砾中只剩了一方砚台,尚璞小心捡起来,留作纪念。他去先生墓前结庐,守孝三年。

他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时常饿肚子。因无衣食来源,他也就不再举业,只先后在附近几个学堂里坐馆,教几个乡村孩子读书识字,聊以糊口度日。

然而乡下人家,只要孩子不做睁眼瞎就罢了,有谁还真指望他们能蟾宫折桂呢?所以日日只以青菜豆腐管待他,另有几串铜钱的束修打发他了事。这尚璞倒也满不在乎,每月倒还积攒下几个钱呢,便到城里买几卷书来,咿咿呀呀读到深夜;要么就用那方端砚磨足了墨,写字,作画,怡然自得。

村里人都笑他痴,然而他说:“昔陶渊明归去来兮,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今我效法隐士,清闲自在,何乐而不为?”大家更笑他呆,便都唤他做“呆隐士”。

乔广善见他超然物外,大有古贤遗风,反倒认定他是个不俗的人,便延请他到家里拜为西宾,专授乔金宝课业,修金也由铜钱变成了银钱。这先生好生感激,恨不能把一身学问一股脑儿倾灌给学生,可惜乔金宝打小娇养惯了的,一时哪里坐得住冷凳?尚先生在那里“之乎者也”,他却“牛不饮水强摁头”一般,在凳上坐不住。念书不过半顿饭功夫,他便从凳上跑下来说:“俺要去吃口口了。”原来那时尚未断奶!尚先生哭笑不得,只得令其自便。

一晃半年过去,那孩子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尚朴急了,几次要动戒尺,每每老太太却护在头里,说:“要不俺不学了罢!”乔广善在外听了,气得倒仰,尚先生反过来劝慰他。日子长了,尚璞反比在乡村学堂里时更清闲,便把银钱去换成古书,遍览稗官野史,三教九流,旁学杂收。

听闻“长毛”要来时,乔广善一家出去逃难了,尚璞也只好抱着砚台回自家草庐读书。然而一时饮食不济,腹中空空如也,唯赖读书忘饥。这几天手头的书早已翻烂了,他想起东家私塾里有几卷古书,便踱步来取,不料看门的老叟早已离去了。

恰好李老四和乔向廷到来了,他忙拱手问道:“姑爷因何去而复返?”

李老四见他在这里,很是诧异,反问道:“先生你怎么也在这里?你不知道长毛要来了吗?还不出去躲躲!”

尚先生微微一笑,说道:“你天天替官府做事,就不曾听见一些真消息吗?在下闲来无事,常去镇子上的书斋里走走,却听过路人说,长毛其实是军纪严明、秋毫无犯的。”

李老四摇摇头,道:“官府却不这样说,那长毛仇官仇富,所到之处寸草不生!——邻州没跑掉的王老爷,给长毛抓住,剥皮抽筋,点了天灯……嗨,还是小心为妙!”

尚璞沉吟道:“哦,传言不足信。——即便如此,曾格林沁亲王已传宪令,着府州县乡招募兵勇,筹办团练。你不见绿营调拨吗?官兵将成合围之势,可怜那些穷人的队伍,不谙兵法,孤军深入,后援不济,必败无疑,可悲可叹!他们败走后,倒是周边山贼流寇,乘乱祸害乡里,这个需要格外提防的。”

地保听了,疑惑地问道:“先生又不是诸葛亮、刘伯温,你咋知道他们闹不成气候呢?南方可都是长毛的天下了;北方刀兵交接,也打了几场了。估计咱这里也快了。”

尚璞说道:“前些时候我进城买书,看到官府的招募告示,又见一队队兵勇调拨集结。如今官兵将成合围之势,那些穷苦人孤立无援,焉有不败之理?”

地保听了,顿时心神大定。先生笑着说:“我曾劝东翁不必惊慌,静观其变,然而他老人家却弃家走了。我料定不出一个月,日子必能平复。”地保和乔向廷听了,由衷地佩服。

三人进家,登堂入室,但见桌凳上布满尘土,乔向廷赶紧找来抹布和鸡毛掸子除尘。

尚璞见这孩子手脚勤快,就上下打量他一番,只见他年龄不大,有十三四岁光景,辫子油亮,眉清目秀,骨骼清奇,就对他说:“小哥,我也曾研习麻衣相术,我看你这骨骼相貌,终究不是个贫贱之人。我料定不出十年,你必富足,终生衣食无忧。只是,眼下还有些困顿,这也是数理使然;过后自会交运,待时来运转,你家的日子也就慢慢好转了。”

乔向廷连忙打躬作揖,说道:“谢先生的吉言!可我只是个放牛小子,家里一寸土地也没有,指望什么发达呢?嗨,只要我家的烟筒里能天天冒烟,好歹养活我那年迈的老爹,也就谢天谢地了,哪还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先生听了他的话,笑了笑,也就不再多言,只从书架上拿了几本古书,回自家草庐去了。

这里李老四找到了东西,给乔向廷留下大门钥匙,又骑骡子急匆匆地走了。

乔向廷喂好了牲口,也径自回家,跟他爹说了尚先生的那些话,乔老头听了,满心喜欢,说:“尚家那孩子,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打小就是个清爽的人,心气儿也与众不同。他读书入迷,是远近有名的,要不怎么能进学做了秀才?只是命不济,爹娘死的早,也没成个家,天天衣食不周的。天可怜见,这些天他一个人在家,还不知灶里见烟火没有?”

乔向廷说:“我看他面黄肌瘦的,原来是家里没得吃!要不待会儿我给他些吃的去吧?”乔老头点点头。

乔向廷又沉思了一下说:“既然长毛不来了,等着我去追了哥哥们回来,咱一家子团聚,照常居家过日子才好。”

乔老头说:“他们都走了将近十来天了,走的时候慌慌张张,怕是你也追不上。再说,腿长在他个人身上,大路朝天,谁知道他们朝哪个方向去了?你往哪里追去呢?”

乔向廷想想也是,就说:“爹爹嘱咐他们不要回来了。看来,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哥哥了……”说完,呜呜地哭起来。

他爹听了,也禁不住老泪横流。

傍晚,小五果然去给尚璞送了些吃的。

且说李老四,紧赶慢赶来到乔广善寄居之所,先把那支珠花交给岳母,女人心下大慰。李老四又提起乔向廷钻狗洞的事来,大家听了都笑。李老四便说:“我已嘱托他照管门庭,并留下了大门钥匙,可保牲口、宅院完好。”

乔广善听了,心中喜欢,说:“这个小五子,别看他在家排行老小,可不是娇生惯养的孩子,打小就懂事。他到咱家来放牛,把牲口养得膘肥体壮的。放牛回来也不闲着,眼里满都是活儿,乖巧得很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果如尚先生说的那样,“长毛”一直没有来。逃荒的富户们,陆陆续续也有回来的了。

最先回来的是村中的大户,富商乔广亨一家。这乔广亨四十岁出头,世代经商,头脑活络,心思精明。他家在县城里开着粮油铺子,在村里也有织布坊、油坊,另有数十亩沃田,租给别人种着。他家的子弟也个个信息广通,所以最先知道“长毛”被歼、已经平安无事的消息。他举家押着辎重回到县城,留两个儿子在城里打理店铺,自己先带着女眷回到了村里。因为走时匆忙,把祖宗牌位遗忘在了家里,回家后先请出牌位来合家叩拜,然后又拜了家仙、财神,祷告已毕,心下才得安然。

歇了一日,乔广亨漫步到小溪旁,到桥西油坊和织布坊踅摸了一圈,只见几案上已落满了灰尘,长叹了一口气,心道:“唉,这一走多半月,城里关了铺子,乡下也停了作坊,得少挣多少银钱!”

他叹了又恨,恨了又叹,然后沿小溪溜达。跨过石桥,是乔广善家,见他家大门紧闭,门可罗雀,不像往日那般热闹,心中不免暗自高兴起来,心道:“哼,乔大善人,你堂堂族长,不也灰溜溜地走人了吗?老子是早已回来了,你却还不知蜷窝在哪里呢!但愿你老小子跑到爪哇国里,让老鳖拉了去,再也不回来才好,省得又骑在老子头上拉屎。”

原来,他和乔广善都是本村的富户,论起来也算是远房本家呢,乔广善家世代耕读,他家却经商。当时朝廷仍是劝农桑的,人人也都认为耕读是本分,经商却是舍本逐末的勾当,所以乔广亨家的钱财虽多,但在台面上终究还是比乔广善略低半头。族长的位子这些年来一直被乔广善占着,似乎就是众望所归的结果。多年来,乔广亨对这件事是既恨又妒,却也无可奈何。后来族长家又招了两个女婿,大女婿名叫张有财,据说是在省城里哪个衙门里当差,二女婿就是地保李老四,两个女婿都吃官饭,在乡下就是声名显赫的人物了。这么一来,乔广亨更是自叹不如,望尘莫及了。

乔广亨背着两手,在族长门前踱来踱去,见左右无人,便朝他家门口吐了口痰,然后慢慢地回家。

路过村头时,见乔向廷赶着牲口回来了,就问:“小五子,谁家的牛?”

乔向廷见是他,赶紧打千儿,说道:“亨老爷您回来了?好久不见,您老身子骨儿一向壮实啊?”

乔广亨却不理他的话,只问:“谁家的牲口?”

“还能谁家的?族长家的呗,我一直给他家放牛。”

乔广亨听了,气不打一处来,说道:“哼,你穷小子不怕死吗?长毛就要来了,小心他们把牛剥了,烧开大锅,把你也扔到里头!”

这一句话把乔向廷说愣了,他疑惑地望着乔广亨,问:“长毛不是被打跑了吗?您不也回来了吗?”

乔广亨不等他说完,就冷冷地说:“打跑了还会再来的,你等着吧!”说完,背手走了。

这里乔向廷听了关于“长毛”去而复返的话,一头雾水,只好赶着牲口向族长家里走去。因李老四临走时给他留下了钥匙,这下他再也不用钻狗洞了。他望着东家的大宅院,忽然想起尚先生为他相面的事来,心道:“要真像尚先生说的,也能挣下这么大家业,那自家祖坟上可就冒青烟了!”

他记得老爹常为他们弟兄几个讲老东家的故事,说是有一伙佃户待秋粮下来了,去为东家送租子,每人挑着一担粮食,半路上又累又饿,便在路旁休息,顺便吃点干粮。那伙人带的多是煎饼,风干了的,每个人吃的时候免不了掉下一些零渣碎片,但因为秋粮下来了,也没人再在乎落到地上的那点渣渣。这时有一个拾粪的老头站在一边看,欲言又止的。大家见他痴呆呆地盯着地上的煎饼渣渣,以为他饿了,便递给他一张煎饼请他吃,老头却摇摇头谢绝了。待众人吃完,又拍拍身上的煎饼饹馇,抖落干净了,挑起担子准备上路时,那位老头却放下粪筐和粪叉,走过去把地面上的煎饼渣渣挨个捡起来,送进嘴里吃了。大家面面相觑,疑惑不解:让他吃煎饼吧,他却不吃,却单单等着捡地上的煎饼渣渣吃,呵呵,这老头真是个怪人啊,要么是个穷光蛋,穷疯了!要么就是个吝啬鬼,舍不得一点煎饼渣渣!大家想到这里,摇摇头,苦笑着挑着担子走了。路上歇了好几歇,终于把粮租送到了东家的粮仓里。嚯,好大的粮仓,只见那一囤一囤的粮食,麦子谷子棒子都有,几年也吃不完啊!大家既羡慕又嫉妒,都摇头叹息着出来,去跟少东家结算,冷不丁却看见一位老头在里院喝茶,正是路上捡煎饼渣渣的那个老人。大家大吃一惊,忙问少东家那是谁?却原来正是他们的老东家!一个富得流油的老头儿,竟是那么的会过!大家这才明白,那位老人是不忍心瞎了粮食啊,怪不得人家越过越富呢!

这故事早已像烙铁一样烙在乔向廷的脑海里。如今他看着眼前偌大的宅院,更加感觉到故事的感召力了,他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像老东家那样勤勤恳恳、节节俭俭地过日子!只要勤俭,好好干,日子怎会过不好?”

想到这里,他突然起身,找来笤帚,把庭院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直到一尘不染了,他又各处巡查了一遍,角角落落又擦拭一遍,才恋恋不舍地关好门窗,回家去了。

第二天乔广善也回来了,乔向廷在村口遇着,便帮着赶车,一趟趟地搬运行囊。他们阖家大小一进家门,只见里里外外干净整洁、一尘不染,皆大欢喜。乔广善安顿好了家眷,就命置酒,从城里带来的肴馔都是现成的,阖家宴饮。

筵毕,李老四小夫妇即归家去,临行乔广善封了十两一锭大银赠给女婿,李老四双手接了,连声道谢,笑眯眯地去了。乔广善又唤乔向廷进来,也拿出一块银子,足足有二两重,要赏给他。这孩子哪见过银锭子?再三推辞。因他心里是想着无功不受禄的,所以委实不敢要。直到太太也走出来发话了,他才哆哆嗦嗦地收下,揣在怀里,磕头谢恩之后,急匆匆回家见父亲。

他到了家里,把银子藏在衣襟里,指着鼓囊囊的肚子要父亲猜里面是什么。乔老头淡淡笑着说:“管他是个啥呢,你鼓着个肚子干嘛?你又不会下崽儿!唉,我倒是盼着抱孙子呢。”

乔向廷一下抖搂出银子来,把乔老头吓一跳,问:“这是哪来的?偷的抢的?咱可不敢做那昧心事!”

小五说:“东家赏的。我说不要,他硬给的,还让我在他家厨下吃了饭!”

乔老头听了,从炕沿上蹦下来,捧过银子,翻来覆去地看着。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块银子,如今这么一个白花花、沉甸甸的银锭子,握在手里坠手腕,确确实实是自家的了,高兴得他胡子一噘一噘的,嘴里不住地念佛,眼里竟闪出了泪花。他晚上担心有贼偷,睡觉时让儿子睡外间,敞着套间的房门,自己睡里间,把它抱在怀里搂了一宿。

第二天起来,爷俩就琢磨,到底把它藏哪里呢?小五说就放在碗架子最顶上吧,他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太显眼了,贼进门一眼就能看见;小五又说那就藏在炕洞下吧,他爹说贼一般都要搜炕洞的。他家房内实在无处藏了,后来小五又说藏在院内地窨子里也行,他爹嫌那空儿太大,进去就觉得不踏实。后来小五终于想出了一个好主意,说可以把鸡窝拆了,在那底下挖个洞,用油布包了银子,埋在底下,然后再搭起窝来,要搭大一些,过两天再买两只大鹅来一起养着。要是有贼来偷银子,搅扰得鹅先叫起来,人就警觉了,贼也害怕了,任谁也偷不成。他爹这下才放了心,然而又执意说要把鸡窝挪到自己睡觉的窗前,晚上睡觉时警醒些儿,才保平安无事。

乔向廷放牛去了,他爹在家里拆鸡窝,搭鸡窝,直到把鸡窝内外伪装得跟先前一样了,才消停下来。

乔老头左顾右盼,心下大慰,想想以后的日子,觉得很有盼头。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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