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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乔广善回到家里,从头料理起家务来。他家有个账房先生,姓田,是个理家的好手,里里外外自然由他张罗;农田里的庄稼活,有几个雇工忙活,好在牲口无恙,自然不误农时。乔广善闲来无事,便品茶酌酒,修竹赏花。

那乔老头一家更是时来运转一般。自从有了银子,乔老头心里高兴,身体也渐渐硬朗起来。乔向廷的几个哥哥在家时,租下了乔广善家的一大块田,那时因小五年龄小,身子单薄,所以只让他给东家放牛。如今他的哥哥们都走了,他爹就说:“咱租了东家那么大一块田,总不能让庄稼撂荒吧。荒了地,神佛也会见怪,要降罪呢!”于是每天小五放牛回来,他就手把手地教小儿子做农活。

小五心灵手巧,仅一年多功夫,就熟悉了田里的活路,春播秋收,样样在行。乔向廷的这份灵巧,多半来自他的父亲。乔老头不仅会侍弄庄稼,年轻时还干过木匠、泥瓦匠呢,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

这一天,乔老头正在门外修篓子,却见本村一个叫乔大乖的后生急匆匆地赶来,说道:“乔广亨老爷油坊里的舂墩坏了,四处找人修呢,可是农忙时节匠人们实在难找。他家二少爷乔慕贵想起你会木匠活儿,平日里也是个热心肠的人,想请你过去帮忙修一下。到时修好了,一葫芦油是少不了的!”

乔老头听了,停下手中的活计,说道:“都乡里乡亲的,什么油不油的?咱这就去,别误了他家榨油。”说完,取了工具,跟着乔大乖走了。

他知道乔大乖是乔慕贵家的佃户,却不知也是他的帮闲呢,他常跟少东家做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他嘴里的乔慕贵,是乔广亨的二儿子,年方十八九岁,却生性贪婪,其阴狠处丝毫不逊于他爹,——前些日子他无意间听到爹爹说族长乔广善和他家牧童的坏话,便与乔大乖合计,一心要对乔老头父子发坏,并挑拨他家与东家的关系。

话说乔老头跟着乔大乖,一前一后来到油坊里,只见一堆豆子散落在地上,榨油的人一个个汗毛露水地鼓捣着什么,乔慕贵在一旁指手画脚地吼叫着。这个阔少爷见乔老头来了,点点头,满脸堆笑地说:“有劳,有劳!”

乔老头顾不上和他客套,忙附身看了看,原来是因年岁久了,墩头卯榫有些松动,照不准石臼了。他二话不说,取出工具,让乔大乖踩住长柄,叮叮当当地忙活起来。

过了一袋烟的功夫,眼看就要修好了,这时乔慕贵瞅了乔大乖一眼,乔大乖心领神会,便按二人事先密谋的那样,他突然松开了脚,木墩骤然下落,眼看就要砸在乔老头的脑袋上了。乔老头大吃一惊,急忙偏头,躲闪不及,木墩重重砸在了他的肩上,疼得他呲牙咧嘴,倒在地上。

乔慕贵见状,拿班作势,指着乔大乖的鼻子,操娘日娘地大骂一通,让他赶紧滚蛋!乔大乖听不得这句话,借机溜了。

乔大乖跑到山坡上,对乔向廷说了他爹在油坊里受伤的事,要他赶紧去看看。乔向廷吓坏了,央求乔大乖替自己照管牛群,他跑去看老爹。

乔大乖待乔向廷跑远了,就赶着牛群,缓缓地来到山坡下的一块豆田里,——这是族长乔广善家的豆地,里面的豆苗正长得鲜嫩,他放任牲口啃起来;自己则躲到山脚下一片柳树林里,躺在石板上乘凉去了。

乔向廷跑到油坊里见到老爹时,乔老头正坐在麻袋上休息,肩膀上渗出了血,肿起一个大包。

他见小五喘吁吁地跑来,忙问:“你怎么来了?牲口呢?”

小五也着急地问:“爹,你肩膀咋了?”

他爹说:“我没什么,只受了点轻伤。你怎么来了?牲口搁哪了?”

小五说:“俺大乖哥跑去告诉我,说您受伤了,我急着来看您,他替我照管牲口呢。”

他爹听说牲口有人照管,这才放了心。

乔慕贵在一旁一叠声地赔礼,乔向廷一声也不言语,眼泪汪汪地扶起父亲,二人相携着回家。乔慕贵从后面说给他俩一葫芦豆油,却只动嘴不动手,他俩自然也不要。乔慕贵在背后露出狰狞的怪笑来。

山坡下,有个庄户人经过乔广善家的豆田时,见牲口正啃豆苗,吓了一跳,忙进去圈拢牲口,然而那牛群满地里乱跑,他一时也没办法聚拢起来,只好去找牧童,喊破嗓子也没人应声,他忙跑去他家里找。到了小五家的屋门外,只见乔老头正躺在炕头上呻吟。他也不好惊扰老人,只是招手让乔向廷出来。

乔向廷出来了,听他耳语几句,道声:“坏了,惹祸了!”跌跌撞撞往外跑。

来到豆田,见豆苗已损毁大半,他忙约束牲口,吆喝着往外赶。

这时乔大乖喘吁吁地跑来了,说:“不曾想这些畜生这么不听话,害得我跑前跑后,喉咙都喊劈了,也管不过来。我跑得肚子疼,刚才去山沟里净手来着,不想这群畜生竟然偷跑进豆田里来了。我是尽了力的,现在肚子还疼着呢!”

乔向廷看看糟蹋的那一地庄稼,一时惊惧交加,不知所措,竟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乔大乖见了,反而呵呵笑着说:“瞧你这点胆子,哭啥哩?这块田恰好是族长家的,他是你的东家,好说话!再说,他家的庄稼地有的是,这点豆苗算什么?好在牲口没丢,算是万幸了,要不然,把你卖了也赔不起!嗯,牲口没丢,你该谢我才是!”说完,见乔向廷只顾哭,便扬长而去。

乔向廷呆呆地看着豆田,心中无限惆怅。

他垂头丧气地把牛群赶进山沟里,直挨到天黑了,也不敢回去。后来肚子咕咕叫了,实在没法,才赶着牛群回到东家家里。

他拴好了牲口,踌躇再三,壮了壮胆子,来到正房门外跪下了。家里丫鬟见了,忙进去告诉乔广善。恰好李老四也在呢,他腿脚快,出来问何事?

乔向廷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说自己放牛时不小心,牛群毁了东家的豆田。

李老四听了,心中气恼,喝道:“哼,啥也甭说了,照价赔偿就是了!”

乔向廷定了定神,说道:“小的已经想好了,前些日子东家赏了俺一块银子,赶明儿就拿回来,还给东家。下剩的,从俺家地租里出就行。俺一点也不赖账!只求东家别撵了俺,俺还想在这里放牛呢。”

乔广善在上房里也大体听明白了,忙出来禁约二女婿。他看着乔向廷懦懦的样子,心中不忍,让人扶起他来,说道:“马王爷也有打盹的时候,你一个小孩子,难免有松懈的时候。银子不要拿回来了,明儿我让人去地里看看,咱自家的庄稼,好说!往后可要勤谨些,万不能毁了别人家的庄稼。人家追究起来,那时可就难说了。”

乔向廷听了,感激万分,一连磕了好几个头,满眼的泪花。

李老四见岳父说了这话,也忙换了个腔调,说道:“你这小哥,我前些日子还夸你勤谨呢,怎地就这么不禁夸呢?幸亏我家老泰山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以后你可要小心些,要尽到自己的本分。快些家去吧,别在这里淌眼抹泪的了。”

乔向廷诺诺连声,唯唯而退。自此,他对东家更加尽心尽力了。

话说本地刀兵之乱平息后,州县衙门的老爷们照旧坐堂,狗腿差使也照旧当差。上谕很快就下来了,要各地官府绥靖地方,肃清流贼,更要紧的是:晓谕百姓,顺天应命,安分守己,做个良民;并修复保甲制度,再三申明通贼连坐之法。

李老四身为一片村庄的地保,这些琐屑杂务,自然也着落在他的身上。此前他是偷奸磨滑惯了的,如今公务繁琐,一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于是他得便即来岳父家里走一遭,一者商量差事上的事,二者也顺便打打秋风,沾一些钱财上的光。

乔广善知道二女婿的秉性,故而商议差事之余,临走也总送他几两银子,或者送些滋补品,叮嘱他千万别累坏了身子。

这一天,李老四忙里偷闲,又带着老婆孩子来岳父家里打秋风。乔广善便在前厅置酒,还让人去请私塾先生尚璞过来陪客。

那李老四从镇子上带来了一包酱肚子,乔广善叫人拿到厨下切了,先送一份给后院老太太房里送去,其余又分两份,在前厅、后堂分置两席,让女眷们在后堂用饭,他和男宾则在前厅饮酒。

待肴馔齐备,乔广善在主位坐了,李老四坐了客位,尚先生侧位相陪。因管家老田去东乡园子收租子去了,无人沏茶斟酒,恰好乔向廷放牧回来,在门外告假,乔广善就留他吃饭。乔向廷从没上过这样的台面,一时惶惶无对,不知如何是好。

李老四和尚璞见了他,也满心喜欢,都点头示意他留下。乔向廷见状,忙躬身应了几个“是”字。东家就让他在一个小杌子上坐了,就着一张小茶几吃饭。

主桌上满满当当摆着肴馔,却把那份酱猪肚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以示对姑爷的尊重。乔广善又命人拿碗各样盛了一点,放在乔向廷旁边的小茶几上,然后三人推杯换盏,痛饮起来。乔向廷不住地起身来主桌斟酒,很是“赶眼神儿”。

言谈间,李老四极力称赞尚先生的学识,说“长毛”走,果然就败了。乔广善得意地说:“不瞒贤婿说,我老汉祖上也曾是读书人,拔过贡的。只是后来子孙懈怠,没有举业的心劲了,然而仍不失为耕读之家。今儿老朽为小儿选先生,还是有些眼光的,这十里八乡,没真学问的,也难进老汉的家门。既进了门,我必以礼相待。”又对尚璞说道:“先生自来我家,我也不曾亏待过你吧?虽不能天天待若上宾,可每顿小菜饭,总还是带些荤腥的。”

尚璞忙说道:“东翁待我宽厚,我无以为报,只有尽我所学,对小少爷倾囊相授罢了。”

李老四说:“这是正理。想我岳父家,几辈人辛辛苦苦挣下这份家业,也不容易。虽然衣食丰足,但总难与城里的老爷相比。那些官老爷们,出门都坐大官轿,一个个顶戴花翎,耀人眼目。哈哈,那才叫做出人头地呢!先生既然肯这样实心实意教俺内弟,他将来中个翰林,光宗耀祖,是迟早的事!”

不料尚璞却有心无意地说一句:“倒也不见得中翰林,如今读读新学,也还蛮不错的!”

乔广善诧异道:“先生却怎地说这样的话?小老儿把犬子交到你手里,你就该带着他好好读圣贤书,将来即便不中翰林,也要让他懂些仕途经济,明白安身立命的道理才是。就好比咱生而为人:天地君亲师,一霎也不能忘怀,都要时刻顶在头上的。那些个什么新学,都是洋人们装神弄鬼的玩意儿,能中用么?”

尚璞见东家质疑自己,忙拱手说:“东翁说的是!圣人之道,固不可废,所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这是君子立身之本,亦是万世不易的美德,——在下须臾也不敢忘怀,故欲效古今贤者,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惜乎往圣绝学,皆重于道德修为,而匮乏变通之术。眼见今日内忧外患,世事维艰,小生难免有司马牛之叹:今洋人架着火器,凌驾于国人头上,朝廷犹凭八股取士,以致天下士子,穿文凿句,循规蹈矩,下笔千言,而百无一用。我引颈顾盼,旁学杂收,洞悉当今世界之所长,慨叹时下国人之所短。我断言:后辈欲自强,须于继承圣道贤德之余,讲新学,开民智,不然何以日新,恃何自立?吾辈当……”

还没等他说完,一旁的乔向廷却“嗤”地一下笑出来声。三人扭转了头看他,乔向廷自知失态,不禁涨红了脸,赶紧起身,佯装斟酒。

乔广善赶着问:“刚才小哥笑什么?”

乔向廷忙说:“没什么,我只觉得尚先生说话,之乎者也的,就像唱戏的老生,我是一句也听不懂。”

尚璞大窘,随即自嘲道:“小哥说的是,我整日埋于故书堆中,只做书虫罢了,说话间不觉就露出腐儒气来。唉,改不了了,悔哉,愧哉!”

三人听了那“悔哉,愧哉”,又不禁喷饭。

李老四说:“先生饱读诗书,改他做什么?我倒听着顺耳,比城里的官老爷说话还好听呢。他们虽是官老爷,哼,里面有几个是有真学问的?给先生提鞋也不配!先生不愿做官便罢,不然,一考一个准,就是中状元,那也不在话下!”

尚先生摇摇头道:“我十年寒窗,费尽心力,好歹中了个秀才,却命比纸薄,父母早早亡故,恩师也因病辞世。我称骨论命,自知长短,哪有闲钱赶考?还是淡泊宁静,安贫乐道吧。”

乔广善说道:“先生不要太过自谦,咱这方圆百十里,依我看,顶数先生的学问高。等着来年,我助你入闱,去一试身手如何?我料定你必能得中,到时候小老儿还在这里置酒,专为先生贺喜。”

尚璞摇头道:“多谢东翁美意!我如今读书治学,却不在功名,只求经世致用,教人明智可矣。科考中不中的,已与我不相干了。”说完,一仰脖,将满满的一盅酒一饮而尽。

李老四看他饮酒很有古人之风,就一挑大拇指,赞道:“先生好雅量!要是天下读书人都像你这样,那就太平无事了!你恁地恬淡,与世无争,怪不得人称‘隐士’呢。”

李老四稍顿了顿,左右环顾,又低声道:“我听人说,江南那个天王,原是个落第不中的老童生。他因屡试不中,一时急火攻心,一阵疯疯癫癫之后,不知怎么就信起洋教来,自称是上帝的次子,与当今圣上分庭抗礼,面南背北坐起江山来。据说,里面还有好些个大王,也动不动就口吐白沫,冒充洋教的什么神,什么天父啦、天兄啦,哈哈,那怕是着了洋人的道儿了。”

尚先生叹息说:“那倒不见得着了洋人的道儿,他必定是着了心魔——心魔者,即摄不住自之心志也,故其言行必张狂无状。”

李老四一拍大腿,连声说道:“先生说的极是,他确是着了心魔。据知晓世事的人说,那些大王们,一个个都三宫六院的,却独不许下面的小喽啰们碰女人,即便是结发夫妻,也要分男营、女营居住,私见一面,就要杀头!他们底下的人,一提到这个就愤愤的,嘿嘿……”

尚先生说:“哦,据我所知,他们本也是些穷苦人,官逼民反,不得不反。可纵观历史,凡是起事者,怕就怕在未成先腐上。就比如前朝的李闯王吧,他进京不久,即纵兵严刑拷饷,掳掠无度,手下大将还迷恋女人呢,故而他只做了四十二天皇帝,就败回来了。唉,凡未成先腐者,焉能成就大业?”

他略顿了顿,也低声说:“我曾看过一部奇书,突然想到其中一节,似有所指,其文曰:‘头有发,衣怕白,太平时,王杀王。’头有发者,即不剃发也,其毛必长;衣怕白者,其衣衫亦自然不喜白颜色;所谓‘太平时,王杀王’者,概只可共患难、不可同富贵也,故虽号太平,只怕太平时节不太平啊!若从内部互杀起来,恐享祚也不会太久。痛哉,惜哉!”

乔广善和李老四哪曾听过这等奇书,一齐赞叹先生博览群书,无所不晓,说道:“先生莫不是刘伯温再世?”

尚璞笑道:“岂敢,岂敢,我只不过多读了一些杂书罢了。”

大家正说着,后堂忽传来一阵女子的哭闹声,又跟着一个幼儿也娇啼起来。乔广善大为光火,隔着屏风叫道:“是谁在那里哭哭啼啼?恁不知道前头有客人吗?”

后堂里跑出两个孩子来,是乔金宝和他外甥李贵。李贵说道:“俺三姨嫌裹脚疼,非得放开缠脚布。俺姥娘生气了,就剜了她一指头,她委屈地哭了。俺四姨一见三姨哭,许是心疼她吧,也跟着哭起来……”

乔广善听了,又羞又怒,斥道:“这个三妮子,已是个十三四岁的姑娘家了,裹个脚还嫌疼怕痒的!她不裹脚,以后怎么嫁人?来人!”后面又赶紧出来一位老妈子来,怀里还抱着一个粉嫩娇娃,那女娃腮上挂着泪花。老妈子曲膝低了一下身子,乔广善喝道:“进去告诉芳华她娘,使劲摁住她,把脚紧紧地给她缠上,一点也不许放松。哼,还反了她了!”老妈子忙又进去,乔金宝和李贵也一溜烟跑进去了。

乔广善余怒未消,但顾及客情,便尽力缓和了口吻,向尚璞说道:“先生不要见笑。我家三妮子天生执拗,外表看着娇滴滴,内心却常有鬼主意,想一出是一出的。我虽娇惯她,但她在女德上却是半点也没有差池的!”

尚璞赞道:“东翁高德,合族人皆知,谁不仰望?如今小姐苦于裹脚之痛,也是常情,东翁不必动气。”

李老四在一旁笑嘻嘻地说:“不是我说,先生还真懂得怜香惜玉来!嘿嘿,我内人这位三妹,人如其名,名叫‘芳华’,那出落得叫一个‘好’!你看见刚才抱着的这个了吧?她是我最小的姨妹,名叫‘芳菲’,年纪虽小,却也是个美人胚子。她三姐是已经长开个儿的了,高挑身材,鸭蛋脸儿,真有闭月羞花之容、沉鱼落雁之貌。唉……将来还不知哪个有福的,捞得着消受她呢!”

乔广善听了,觉得这话不合礼数,一时沉下脸来,重重地咳了一声,吓得李老四赶紧闭嘴。

尚璞避开李老四的话题,就事论理说道:“以小生愚见,这裹脚的陋习,也早该改一改啦。自有宋以来,那些道学先生便提出‘存天理、灭人欲’,要天下女子都裹小脚,生生地把足弓折断,蜷缩成马蹄状,让天下女子遭了多少罪!我圣祖皇帝早就宣旨放脚,让女人从此不必裹脚,奈何陋习因循日久,反倒回不去了!男人们也必定要娶一位三寸金莲的女子方才心足。唉,这陋习不知何日能改!”

李老四辩道:“哼,再不要说这放脚的话。女人裹脚,乃天经地义,无可厚非!要是不裹脚,都疯疯张张地到处乱跑,哪还有一点女人味儿?长毛里的女人,倒是都不裹脚的,还杀人放火呢!”

尚璞不接他的话,兀自摇头叹息。

乔广善最不愿意家里人谈及有伤风化的事,连声敦促大家吃酒。乔向廷最精明,他猜透了东家的心思,忙过来斟酒布菜。

李老四见话不投机,便说:“咱不说这些混账闲话了。我这里有一桩赚大钱的买卖,不知岳父可有兴趣?”

乔广善听了,眉眼一挑,问道;“有什么赚钱的买卖?你说来听听。”

李老四说:“我日前听乡约老爷说,官兵集结调拨,军粮也催促得紧,立等采办。我想岳父家道殷实,在这十里八乡也广有人脉,为何不动用省城俺大姐夫的关系,把这筹办军粮的差事揽过来?县衙主簿韩三爷是他的一个老相识,只要他一封信,兜揽这桩生意该也顺手。咱家里现有谷粮好几囤,再去黑市上籴些秕谷,好的坏的那么一掺和,凑足数目,装船便是。哈哈,等起运走了,上千的银子也就到手了!”

乔广善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像这种坑人的买卖,我是做不来的。不要说是官差,就是卖给寻常百姓,咱也不能让他吃坏了肚子。官兵打仗,拉稀事小,手脚无力,害人家丢了性命事大,那可是罪孽深重呢!”

李老四听了,撇撇嘴,不屑地说:“哼,在咱这地方,哪里去找什么有良心的商贾?就比如您这村里的乔广亨,也算是远近有名的大商户了吧,却狡诈成性,一欺二讹的,谁不知道?据说他也盯上了筹办军粮这桩大买卖,整天围着官差舔腚讨好呢。要是去晚了,可就没咱们的份了。”

乔广善皱着眉说:“嗯,我也听说过他经商的那些事。只是我老汉一辈子没摸过秤杆,不像人家广亨兄,经商多年,见多识广的。我家世代以耕读为生,祖辈好不容易添置下这百亩良田,全家主仆二十来口人,衣食丰足,我已是志得意满了。今后就守着田园,安分守己,过清闲日子罢了。”

李老四两眼睁得像牛一样,大声道:“安守田园?说得好容易!要不是城里有大姐夫关照,再加上小婿我整天围着官差打旋磨子,他能少收咱家一丁点儿田税?”

乔广善叹口气道:“唉,谁不说呢,这世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如今且别说没地的佃户,就是村里有地的人家,田税也日重一日,只好转嫁到佃户租子里去,百姓的日子越来越苦啦。咱家嘛,可不亏了有你俩罩着?哈哈,我得了女婿的济了!再个呢,我也何尝不是大节小令地孝敬那些收税的官差呢?”

李老四不再搭腔,他是一心想赚大钱的,便扭头看看尚璞,想听听先生的看法,然而尚璞却不开口。李老四便直接问道:“先生神机妙算,你倒是看看这买卖做得成做不成?”

尚先生略一沉吟,说道:“依我看,不去也罢。东翁本是良善之家,世代务农,何必舍本逐末呢?再者,钱财本是身外之物,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说完,又一仰头,豪饮一盅。

李老四心中不悦,佯装没听见,趁乔向廷上前斟酒时,问他:“小哥,你说成不成?”乔向廷只是哧哧地笑。

李老四说:“只管笑呢,你这小家伙机灵得很,你说成,准成!嗯,瞅机会我带你去发财啊,到时你可得好好谢我!”乔向廷仍只是笑。

乔广善见状说:“这孩子倒真是个好孩子,勤快不说,更让人称道的是孝顺。听说他家弟兄几个都出去逃难了,只有他在家陪着老爹。有口好的,端给老人吃,自己天天粗茶淡饭的。老家伙有这么个好儿子,享福了!不像咱村乔老耙的那两个混账儿子,一向不成器。前天老耙还托人来说,他大儿子乔大乖卖了他的寿材,请乔慕贵去喝花酒呢,这件事差点把他气死!还有那乔二乖,自从娶了媳妇,也就忘了爹。如今老耙住在寒窑里,都快揭不开锅了!赶明儿,我非开了祠堂,狠狠教训那俩孬种一顿不可,出出我心里的恶气!”

李老四道:“老泰山教训的是。但也犯不着为别人家里的事动气。”

他又看看乔向廷,说:“唉,要是合族人都能像这位小哥一样,百善孝为先,温良恭俭让,您老做起族长来,那可就省心多了!”

尚先生也笑盈盈地看着乔向廷,点头道:“嗯,孺子可教也。俗语说的好:业由心造,福祸自招!这位小哥忠厚善良,温顺孝悌,倒是可以出去走走的,必能撞好运呢!”

李老四巴不得听见这话,赶紧说:“好,好,先生高见,在下实在佩服!小哥,听见没有?先生说你出门就撞大运呢。你跟着我去闯荡闯荡吧,到头来包管你吃香的、喝辣的!”

乔广善摇头说:“贤婿莫说笑话,眼下你公务繁忙,哪有工夫出去闲逛啊!再说,这位小哥走了,咱家里的牲口谁管?里里外外也觉得舍手。”

李老四拍拍胸脯说:“这个不劳老泰山操心,公差好应付,糊弄糊弄就过去了。至于放牛的事嘛,也包在我身上,我自会找人替他的。”说完,叫人来换大碗喝酒。

一直吃到二更时分,李老四醉醺醺的,叫了浑家出门,坐马车回家去了。路上他又细细合计,如何带乔向廷出去发财,他一心要沾沾这孩子的好运呢。

等地保老爷走了,尚璞和乔向廷也躬身告辞,各自回家去了。

欲知李老四盘算的生意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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