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乔老头赶着驴车,载着陈怀玉和乔向廷去看病,却又赶上秋雨连绵,道路泥泞。三人走了一天的路程,中途啃了几口干粮,也顾不上住店打尖。
他仨只顾赶路了,错过了借宿的人家。
天渐渐黑了,经过岔路口,一时竟迷了路。乔向廷有些着急,他爹安慰他说:“甭急,俗话说:‘赶集上店,早晚一天。’咱这是上城呢,哪能说到就到。当年我跟着你奶奶逃荒要饭,俺娘俩走过多少夜路!说你也不信,哪个山旮旯没歇过脚?山石梁上也睡过觉。听着狼崽子嗷嗷叫,俺娘俩照样睡大觉。今儿咱三个大老爷们,怕啥哩?不就哪里都能歇一宿,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陈怀玉也说:“嗯,俺在军营,野外宿营是常事。就是死人堆里也趴过,没什么可怕的。”
三人正说着,转过一道弯儿,却见前面一座山,山脚有几点亮光,看样子那像是座寺庙。走近了,陈怀玉看见山门上镌刻着几个大字:观音禅院。
乔老头大喜,说:“哈哈,刚说了睡石光梁,却看见暖炕房。阿弥陀佛,今晚上咱爷们儿算是享福了。”
来到跟前,乔老头喝住牲口,走到山门口,轻轻敲门。从里面出来一个小沙弥,合掌施礼,问:“施主黑夜来访,什么事?”乔老头道:“过路人错过了宿头,想来借宿的。”
那沙弥敞开寺门,请他们进去,然后禀告住持一声。待小和尚去了,乔老头便去韦陀像前行礼。不久小和尚回来说方丈应允了,便去开了厢房,众人进去。
和尚端来了斋饭,合掌施礼走了。
第二天早晨,乔向廷早早起来,催促着快走,说怕天黑赶不进城里。乔老头说:“从小听老人说,逢庙磕头,求个心安。昨夜多亏寺庙里收留咱爷们,让咱免受风寒。僧人早晚又管待斋饭,这是神佛保佑着呢!受了这样的恩惠,怎好甩手就走?好歹去那宝殿上,给神佛磕几个头,略表一下心意。俗话说:‘心到神知。’咱虽没有什么钱财布施,神佛也不会怪罪咱的。”说完,两人搀扶着陈怀玉,沿回廊去后院大殿礼佛。
三人进到殿里,乔老头领着他俩虔诚礼拜。
礼佛毕,三人瞻仰佛像,只见一个打坐的老和尚,须眉皆白,骨骼清奇,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似乎心有所思。直到他仨要跨出殿门时,那老和尚双手合十,高声唱诵佛号:“阿弥陀佛”,然后叫道:“施主请留步!”
三人吓了一跳,正不知所以然,那老僧又唤三人到近前,叹道:“故人就在眼前,奈何你等却不识。唉,也是老衲尘缘未了,咱们竟在这里遇见了。佛祖保佑,善哉,善哉!”
然后老和尚问陈怀玉道:“足下莫非俗姓陈?”
陈怀玉连忙施礼,说:“老禅师怎么知道我的姓氏?我并不是当地人。”
老僧道:“我知道你不是本地人士。若你果姓陈,你当是江南人士。”
陈怀玉大为惊奇,说道:“老师父真是得道的高僧大德!不知您如何知道这些?”
那老和尚道:“你果真姓陈,当是老衲的世侄。老衲俗亦姓陈,与你是世家通好。当年我父与你祖父同举孝廉,结为金兰之好。我曾跟随父亲去你府上做客,叨扰了数月。那时你是一名学童,只因眉梢有一痣,我记在心里。后来我也曾进过科场,侥幸中举,也曾做过几年通判。因我禀性耿介,不谙为官之道,为上司所不容。是我一气之下,挂印辞官,遁入空门,寺里的老住持收我为徒,赐法名智舍。恩师圆寂以后,传我衣钵。如今在这观音禅院做方丈,晨钟暮鼓,与七八个弟子诵经礼佛。佛祖保佑,不料今天又见故人,善哉,善哉!”
陈怀玉闻言大喜,忙忍痛扑地跪下,向智舍禅师磕头。
智舍见他身形不便,吩咐小沙弥搀他起来,请他们到禅房里就坐。沙弥献茶已毕,乔向廷和陈怀玉将遭遇细述一遍。智舍禅师合掌道:“善哉,善哉,有缘人终遇善缘。”
后陈怀玉说起两人的病情,智舍禅师道:“世侄不必忧虑,老衲虽无济世之才,却也曾习得世外方术,能医疑难杂症。今世侄辗转来此,老衲可略施药饵。不是老衲夸口,两位施主身上的伤病,不日即可痊愈。”
三人大喜过望。乔老头把褡裢摘下,掏出里面的两吊钱,双手奉上,说:“多谢老和尚的大恩大德。俺乡下人没有多少钱财,就这点心意,权作灯油钱。”
智舍禅师哈哈大笑,说道:“出家人四大皆空,身无余财。再说银钱本是累心误身之物,多也无益。老施主哪里知道,你与老衲亦是故友,只不过你尚未明心见性,难忆过去三世之事矣。即是有缘人,不必拘礼,还是拿回去安身立命的好。”
乔老头再三推让,见禅师执意不收,方才作罢。
自此三日,智舍禅师亲自调制药饵,替陈怀玉和乔向廷诊治。
乔向廷只是风寒之疾,自然药到病除;唯陈怀玉耽搁日久,需假以时日,才可痊愈。连日来他内服汤剂,外敷膏药,伤势已然大有转机。
又盘桓了数日,乔向廷身子早已复原,他父子随僧侣礼佛之余,也到各处闲逛,后山上也走了数遭。陈怀玉见乔向廷体健如初,担心他父子误了农时,便想让他俩先回去,留自己在这里疗伤。他把这心思跟乔家父子说了,他父子俩也记挂着钱易,又想留他在这里自是千妥万妥的,便答应了。
三人便来到禅房,求见智舍禅师。小沙弥守在门口,言道:“老方丈正坐禅入定,不能见客。”三人只好在门外静候。
待智舍长老从广大甚深三摩地起,才得入见。乔老头与陈怀玉在禅床一侧坐了,小五在一旁侍立。乔老头说了辞别之意,智舍禅师对乔老头说:“老施主自便,我适才入定三摩地,观照前尘后世,三位都是有造化的人。老施主佛缘深厚,行善积德,功德无量,临终自有接引,可得正果。”
他又看看乔向廷,微微颔首道:“古语说,吉人自有天相。小施主面慈心善,必有后福。怎奈此生执念太重,恐一时难以了身达命。日后你切记:儿孙自有儿孙福,得放手时且放手!”
乔向廷不解何意,懵懵懂懂地盯着老和尚看。
智舍禅师微微摇头,合掌道:“阿弥陀佛,缘法注定,俱是天数。今若小施主觉得身子清爽,确无大碍,你父子先行回乡去吧。留下世侄在此调养些时日,你们只管放心,今虽暂别,数载后必将重逢。正是,姻缘前定,善缘结善果,顺天应命可也。阿弥陀佛!”言毕,复打坐入定去了。
三人也不好再问什么,礼拜毕,悄然退出。
回到厢房,陈怀玉说:“恩公就请回乡好了。我自从离家,十分挂念她母子三人,等我养好伤,也就回淮北去了。您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
乔家父子再三逊辞,三人洒泪而别。
且说乔家父子返回村里,钱易在家里盼星星盼月亮似的,好容易等到他俩回来,一见便落下泪来。他毕竟是个孩子,又不会生火做饭,连日来也只是啃口剩干粮,夜里还要去巡逻打更,日子过得很是凄苦。乔向廷见了他,也似久别重逢的亲兄弟一般,不由得也搂着他的肩膀,也跟着落了泪。
话说乔向廷身体康复后,仍是日里放牛,间隙劳作,隔夜巡逻。乔广善见他勤谨,与众人在祠堂里议事时,不断地夸奖他。众人谁不知他曾在他家放牛,无不奉承是族长调教得好!
这天,乔广亨突然也来祠堂里议事。他平素不在家,原来是这次是回乡祭祖来了。他听人说,近来村里老开祠堂议事,竟也不去城里知会他,他心里老大的不高兴。这次既然回乡来了,祠堂里议事,岂能总缺了他?故而这天他不请自来。
大家看他昂然而入,那副财大气粗的神气劲儿,都妒羡得很。因他家骤然大富,就连族长乔广善也敬他三分。
然而乔广亨毕竟读书少,说话就爆粗口。乔广善见状,便委婉劝他道:“仁兄发财固然可喜可贺。但俗语说得好:‘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我看老兄还是多读点圣贤书,才是持家之道;尤其是子孙,都知书达理的,才好源远流长。”
乔广亨听了,正触中心中惆怅事。前文书已说过,他家虽然巨富,然而因子孙不爱读书,人人都说他家铜臭气呢。他也常为此恼火,可又如之奈何?现在听了族长这番话,忙打躬作揖,问他家少爷读的什么书,请的哪位先生?
乔广善恳切地说:“不瞒老兄说,愚弟请的先生倒还不错,只是犬子打小娇惯坏了,言行无状,脑筋不开窍,读书一点也不入门,到如今连一付对子也对不上来呢。唉,愁死老夫了!”
乔广亨听了,说道:“莫说你家那宝贝疙瘩了,就是我这小门小户的,孩子们也总不上进。哦哦,既然贤弟说你家请的先生好,还不如让我那两个拙孙,也去你家学堂里伴读,或许小孩子们有了伴儿,互相帮衬着些,读书能上进呢!”
乔广善听了,倒也觉得有理,便欣然说道:“好,好。既然这样,赶明儿就请小秀才们来吧。”乔广亨躬身谢了,说回家好好准备一天,后日送孩子过去,——到时连同挚礼一并送去,重重答谢先生。
第三天,乔广亨果然打发乔慕贵带两个孩子到族长家里来了,大点的是他大哥的儿子乔旺福,小点的是他的儿子乔旺业。
乔广善亲自到书房里见他们,先带着孩子拜了孔圣人像,然后去给尚先生行礼。
乔慕贵封了五钱银子送给先生当贽礼,尚璞坚辞不受。乔广善看了,嘴上不说,心里暗笑乔广亨家小气。
那乔慕贵说了一通客套话,正要回去时,无意间看见书案上有一方砚台,惊诧道:“先生哪来这样的好东西?只怕价值不菲呢!”
尚璞说:“这原是先师用的,我留作纪念。”
乔慕贵啧啧舌,说道:“我走南闯北见的多了,这是一方端砚,真真好东西。我出十两纹银,买了你的如何?”
那尚璞想也不想,摇头道:“这话从何说起?我不管它价值几何,恩师用过的东西,我留个念想。再说钱财本是身外之物,多亦何用?”
乔广善心知尚璞是个安贫乐道的人,自然不以为怪。乔慕贵却暗笑他愚,心道:“呸,想你也配不上十两纹银。哼,不卖也罢,十两银子能娶一门亲呢,你这破衣烂衫的酸秀才,就是个打光棍的命!”
从这天起,三个孩子便在一起读书。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