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走后,乔老头就坐不住了,在心里思量一番,便再三催逼着乔向廷找人来翻盖房屋。乔向廷说快过年了,大家都忙,用不着这么大动干戈的。他爹很生气,说过年也不碍盖房,哪怕豁上全部家当,也不能让新媳妇进来住草屋,再说,亲家带来了金银,现在有钱了呢!
乔向廷拗不过老爹,只好雇了匠人来,拆了北面茅舍,盖起了五间气派的正房:中间三间做厅堂,并用格栅隔成前厅后堂,两端各有套间。
他爹本来要拿东间套房做孩子新房的,自己去住院内剩余的茅舍,说是人老了住着图个清静。可是乔向廷不依,说哪有晚辈住正房而老人住茅舍的理儿?即便是工匠们也觉得不妥。
乔向廷说,把新房设在茅舍就行了。可他爹又不依,说人家那么好的闺女嫁到咱家,哪能让她住茅舍?
工匠们让他爷俩各住东西套间,然而乔老头又顾虑只隔着个厅堂,起居不方便。
后来工匠们想了个办法,把西面套间的门挪出来,改作耳房的样子,这样一家人都住正房,又互不干扰。这下他爹心里才略觉宽慰些,并叮嘱西面耳房须雕琢得更精巧些,那可是新人的洞房哩!
等房子盖起来了,乔老头又嫌家具不像样,一定要再请木匠来,买上好的木料,打最好的家具;而他本人也会些木匠活儿的,等匠人们来了,他也下了手,同他们一起凿榫、刻花,甚至还亲自上桩去拉大锯。
每次乔向廷看见他爬那么高,都要数落他半天,然而他总不听。
就这样,在乔老头的亲自参与和监工下,一件件家具陆续完活了,全都精雕细刻的,邻居们看了无不羡慕。
只因乔向廷家里有钱了,有几户人家因急等用钱,情愿将自家的地卖给他家,转而租回去种。——他们之所以争相卖田给他,一者因为他家为人厚道,不起争执,二者他家有族长罩着,若成为他家的佃户,也就与族长家结了缘。
乔家父子内心很想买地,但也不愿趁人之危,对凡有急难的人家,地价不跌反涨。消息传出去,人人都夸他们父子俩宽厚。
就这样,他家零零碎碎地又添了好几块地,就此也有了三五家佃户。虽然还比不上当地的大户——诸如族长及乔广亨家,但在乡亲们眼里,他家住上了宽敞的四合院,又有了自家的好几块地,还有那些佃户“东家、东家”地叫着,俨然已是大户了。
然而乔老头还是省吃俭用的,在吃穿上从不讲究,他要学老东家——族长的父亲,克勤克俭地过日子;乔向廷因为已有婚约在身,觉得自己长大成人了,也是一心一意过日子。
转过年来,眼看乔向廷成亲的日子就要到了,乔家父子便着手准备购买必用之物。乔广善也天天到乔向廷家里来,帮着他爷俩盘算娶亲的大事小情。
到了成亲这一天,乔广善早早起来,洗漱已毕,换了崭新的长袍马褂,不待人相请,就到乔老头家里来,路上遇见了他爷俩,正是来相请的。乔广善心里高兴,先道了喜,乔家父子也说些让他操心费力的话。
三人一同来到乔向廷家里,只见里里外外都是前来帮忙和贺喜的人。门口贴上了鲜红的对联,门内新筑的影壁墙上也贴了大红囍字。院里扎了个大彩屏,上面挂满了红绸,中间也是一个大大的红囍。彩屏下放一张八仙桌子,还铺了红毯,乔广善知道这是拜天地用的。
人们都忙忙碌碌地准备着茶水果碟、酒饭席面;邻家女人们也都在新房里忙碌着。
只有几个年长的,悠闲地坐在桌旁嗑瓜子儿。
大家见族长来了,忙都站起身来,打千的打千,作揖的作揖。乔广善笑呵呵地向大家还礼,几位年长的便陪他去上房里坐。
几个年轻的又偎在桌旁,记着乡邻和亲朋贺喜的账单,一边整理着花烛等物。
小孩子们则在院子里嬉戏,乔老头不时就让管事的人撒糖果,孩子们满地乱抢,有时大人也忍不住去抢糖,看得乔老头哈哈大笑。
院内两侧的茅舍厢房和院外柴火园里的三间草房,也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安置了桌凳席面,准备招待来贺喜的人。两桌正席就分设在上房的前厅、后堂,乔广善和那几个年长的乡邻在里面聊着天,等着送亲队伍的到来。
大家正忙着,厨房里雇来的几个大师傅下好了饺子,先让大家点心着。也不管来帮忙的还是来看热闹的,人人有份,就像流水席,吃完了再去忙活。
有的小孩子等得心急,不时跑进屋里来,唧唧喳喳地问:“新媳妇怎么还不来呀?”大人都说:“快了,快了,去村头了着点儿。”
他家还雇了吹鼓手,匠人们吃饱喝足以后,吹着喜洋洋的曲子,一段接一段地吹,引人家都来听,围的人越多,他们吹得越欢。
天到巳时,送亲的终于来了,人马先在村头驻扎,在大门外了望的小孩早跑进去告诉了大人,管事的便派人去接。
原来,陈怀玉一家和几个亲眷前一天就来到镇上的旅店里住下了,两头也都接洽好了,乔家已在那里款待了亲家和送亲的一顿,定好时辰,雇好车马、花轿,陈家的人按时来送亲。
因是外乡人,所以一切礼仪从简,陈家也并没有置办很多嫁妆,除载人的两辆大车外,另有一辆载物的马车在后面,拉了必备的箱柜,还有些衣服被褥,以及镜匣首饰等物,这样在乡下也算是丰厚的了。乡亲们看了,无不眼热,心下暗暗思量:这大概是陈家的大半个家私了罢?
陈家的花轿停在村头,早有人去接应了。
乔向廷披红挂彩,骑着高头大马,去村头迎接,吹鼓手跟在后面,又奏起乐来,一会儿是“花好月圆”,一会儿是“鸾凤和鸣”,变换着喜庆的曲调吹个没完。
乔家的花轿也跟在后面,乔向廷先拜见了岳父、岳母,邻家两个女人走到陈家花轿前,铺下红毯,打起轿帘,搀扶新娘下轿,踩着红毯,换乘乔家的大花轿,八个干净利索的小伙儿抬起来,乔向廷也上马,前面由邻家小哥牵着缰绳,引领着一队人,伴着乐曲,往自家门口走来。
那八个抬轿的小伙子事先早就偷偷商量好了,故意忽闪忽闪地颠起轿来,吓得新娘子花容失色,却又不敢吱声,只得使劲抓住轿内扶手。后面抬轿的小伙子们看了,都笑起来,前面听了也笑。
新媳妇越害怕,他们就颠得越狠。
乔向廷禁不住回头张望,他十分关切新娘子。
众人见状,哈哈大笑,更是喊着号子颠起来。
管事的婆子忙走上前,扭着那个挑头颠轿的小伙子耳朵说:“猴崽子,急什么?等着他俩拜了花堂,入了洞房,再闹房不迟!”八个小伙子这才饶过了新娘子。
临近家门,有人燃起了鞭炮,孩子们都捂着耳朵,欢叫着,爆竹刚停,有的就跑过去翻抢遗漏未响的炮仗。
轿子停下,两个女人又铺下红毯,扶新娘子换乘二人抬的小敞轿,另有两个爽利的小伙子抬起来,一直抬到院内彩屏前面的红毯附近,那个妇人又在轿前摆下一个装满米面的红布小枕头,搀扶新娘下小轿,小心地用手扶着她那穿着红绣鞋的小脚,放在小枕头上,不让双脚沾地。
大家都看那双小脚,真如三寸金莲,都纷纷夸赞小脚长得真俊!乔向廷听了,心内更加喜欢。
新娘顶着红盖头,由两个妇人搀扶着站起来,踩着米面枕头,迈过了火盆,邻家婶子高喊:“新人过门,迈过火盆,消灾驱邪,红红火火!”
迈过火盆就踏进了红毯,等着高堂入座。
此时乔广善也早接着陈怀玉诸人,让他夫妇在八仙桌西侧两把椅子上坐定,又让乔老头在东侧一把椅子上坐定,然后他亲自主持成婚大礼。先拜天地,再拜高堂,夫妻对拜后,送入洞房。
这里乔广善并几个年长的陪着男客都到上房前厅落坐;孟家婶子、三嫂与几个女人陪着女眷进到后堂里坐席。
一对新人进了洞房,这时主事的女人让乔向廷揭开新娘的红盖头,大家一看,真是光彩照人,就像天上的仙女!众人无不称羡。
有个女人端着一小碗面条,让他俩吃过了合欢面,又说了一大堆白头到老、早生贵子的话,然后才让乔向廷出去忙活。
乔向廷来到厅上,又和大家见了礼,里里外外招呼客人。
又有几个年轻人要去闹洞房,都被邻家婶子撵了出来。
等宾客用过点心,酒菜也就备好了,然而时辰还早,都吃着瓜子糖果唠嗑。
厨下只等主家说开席,因乔家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了,所以乔老头很舍得花钱,大厨子也说:“俺走过好多人家,办过好多酒席,数这家的席面丰盛!”
很快有管事的出来说:“开席!”那些抬轿的小伙们改做了端传盘的了,络绎不绝地端上菜来,酒也是上好的,大家开怀畅饮。
午饭后,送亲的陈家亲眷又回镇子上的旅店里住下了,按理当天需接新娘回门,毕竟是外乡人,经两家协商,这些俗套也就免了。乔广善安排了专人,一直在镇子上招待陈家亲眷。
这里乔家院子里,还有众多前来贺喜的人,既有老亲戚,也有乡邻,都来吃流水席的。如此热闹了一天。
晚上客人们陆续走了,只有那些年轻小伙和嫂子们挤在洞房里要闹房,厨房里专门预备了四碟菜,供闹房用的。
小伙们想着法子要新娘子喝酒,乔向廷代她喝了,大家都说这个不算,非得要他俩喝个交杯酒,把个新娘子羞得满脸通红,说什么也不喝。
几个小伙想要硬来,却近不得新娘子的身边,因为她被几个嫂子护得噔噔的。
后来他们使劲把乔向廷向新娘子身上挤,硬要他俩靠在一起,大家见状,都开心地笑起来。
闹了有半个时辰,这时邻家婶子在院子里吆喝着:“撒喜糖喽,快来抢啊!”
大家都跑出去抢糖吃,嫂子最后出去时,替他俩关上了屋门,还守在门口谁也不让再进去。
众人意犹未尽,推门也不开,婶子大娘都从堂屋里出来说:“都累了一天了,该回去歇着了。”
说了好几次,人们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去了。
乔向廷出来,去上房伺候父亲安歇了。
等他回到洞房里时,依莲已为他打好了洗脚水。乔向廷坐在炕沿上,新媳妇为他洗脚,他这才细细端详她的模样,真个是芙蓉面、杨柳腰,二目相对,她娇羞难当。
正是洞房花烛夜,良宵苦短时。
第二天,小两口早早起来,洗漱已毕,依莲先去厨屋准备早饭。
待乔老头起来了,夫妻俩过去请安,依莲把饭端到上房来,而乔向廷则去为爹倒尿盆。
乔老头多年来既当爹又当娘,从未吃过一顿现成饭,如今被人热汤热水地伺候着,高兴得合不拢嘴。乔向廷让依莲上桌吃饭,依莲不答应,只在厨屋里随便吃点儿,以后竟成了例。
饭后,乡邻们陆续过来帮着收拾桌椅板凳。
晌午,镇子上陪陈家亲眷的人也回来了,说:“亲戚已告辞走了,客走主安。”
新媳妇儿彬彬有礼,让座让茶,亲亲热热,落落大方。
众乡邻见了,都交口称赞。
乔老头在一旁听了,欢喜得抹了几把眼泪。
他这土埋半截的人,没想到从此过上了好日子:每晚临睡前,儿媳妇总烧好了水,让乔向廷端进去给老爹洗脚,乔老头一瞪眼:“我有手有脚的,干嘛要别人伺候?你俩是咒我老得爬不动是不?”
乔向庭笑笑,只管端来热水,让爹爹自己洗。
以前他爷俩干一天活,累死累活的,回来连饭也吃不动,睡前哪曾洗过脚?鞋子里的泥土一指厚,两脚是灰,臭不可闻。自从依莲进了门,他爷俩不仅天天洗脚,也都开始穿袜子了呢。依莲做了好多双鞋袜,让他爷俩倒换着穿,每双都洗得干干净净的。有时老人自己洗完了脚,才又想起洗脸,洗完脸顺手就拿袜子擦。乔向廷见了,说洗颠倒了,他爹说;“你当还是以前呢?如今脚比脸都干净;袜子也喷香,比先前的手巾还干净,先前你那手巾还汗臭气熏天呢!”说得小五也笑了。
有一天,族长乔广善恰好路过乔向廷家门口,见乔老头正坐在门楼下抽旱烟,便走过来聊天。乔老头再三往家里让,乔广善说家里有新媳妇,家去不方便。依莲在院子里听见了,忙端了茶壶出来斟茶,才又进去。
两位老人就在门楼底下说话,乔广善聊起乔广亨家里的笑话,乔老头本是个不愿多嘴多舌的人,他只是听着。
从族长嘴里知道,乔广亨家两个孩子为了争家产,一直纠缠不清,妯娌间斗得就跟黎鸡似的,把个乔广亨愁白了头。
乔广善对乔老头说:“这正是俗语说的,‘恶人自有恶人磨!’我替他们也扯罗不清。唉,‘清官难断家务事’,他要再来请我去帮他分家时,我可不去了!”乔老头只是点头。
乔广善说了一会儿,直到把那一壶茶喝完,这才告辞走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