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说到,乔向廷一家救济了逃荒的流民,村人都称赞,乔老头听了很称心。
乔老头觉得日子越来越顺遂了,这不仅来自大家的夸奖,也源于家庭的和睦,晚辈的孝顺。
儿媳伺候老人无微不至,老人的冷暖她都放在心上。自从依莲进门,乔老头就开始成套地穿衣服,她都按季节预备好,码叠得整整齐齐,提前放在他床头的衣柜里。
身上的一套衣裳还没穿几天呢,柜子里又早放进去新浆洗好的等呢,以至于他换得都有些烦了。搁以前,他一件破棉袄能穿一冬,贴身也不穿内衣,为了防止灌风,外面就捆一根绳子,那袖口油得放光了,到暖春还不脱。而今可好,三天不到,就催着换内衣,十天不到,就得换外袍。不换咋办?柜子里有新的等着,外头有儿子催着,依莲浆洗、缝制衣裳又那么快当,令他不得不养成新的习惯,连鞋袜也换得如此勤。
依莲打小就是个勤快人,如今持家了,勤快不说,还特别细心呢,而且也很有情调,——她从邻家婶子那里要了花草种子来,不久自家院子里就长出鸡冠花、指甲桃儿等鲜红的花朵儿来,还分栽在盆子里,连公爹屋里也放上几盆。乔老头爷儿俩从前哪顾得上侍弄这个?如今看着这些花儿朵儿,心里也喜欢,那火红的颜色,让乔老头觉得就像自家红火的光景,心里想:“这才像个过日子的样儿!”有时闲了,他还主动地给花浇浇水呢。
乔向廷的儿子乔载德展眼已四岁多了,也学会淘气了,有时爬到爷爷的肩上去,乔老头就驮着他满村里走。他有时尿急,把尿撒在了爷爷的脖颈里,乔老头不但不生气,反而乐得哈哈的。
载德年龄虽小,吃东西却没个够,乔老头每看到他像一头小猪一样大口大口地吃饭时,总喜欢得合不拢嘴。
孙子简直就是他的命根子!自从载德四岁起,夜里就跟着爷爷睡。夏天,乔老头给他打大半夜的蒲扇,不让蚊虫着边儿;冬天,夜夜给他拢火盆,直烧到拂晓。许是他上了年纪、人老觉少的缘故吧,夜里照看孙子他一点也不困。
后来,乔向廷发觉父亲屋里夜夜有微弱的光亮,才知道他为了照看孩子,夜夜拢火盆到天亮。他怕熬坏了老人,硬逼着乔载德搬到厢房去睡了,为此乔老头还闹了好多天别扭呢。
初时,乔老头半夜也要进厢房里看一趟,看看孙子露小肚子没有?露出胳膊没有?若平安无事,且发出均匀的鼾声,他才安心地回堂屋的套间睡觉。
几次三番,慢慢看载德单独睡习惯了,他才不再牵挂孙子睡觉的事了。
乔向廷小两口一直十分恩爱,转过年来,依莲又添了一个女婴。这下乔老头心里乐开了花!儿子总算是儿女双全了,不像自己一连生了五个儿子,连一个女儿也没有,虽说多子多福嘛,但没有一个女儿,心里总还是有缺憾的。
乔老头也很疼爱这个孙女,亲自给她起名字叫春草,因生在春天啊。
过麦时节,午饭要送到地头去吃。依莲背上背着春草,手上挎一只大篮子,里面盛着香喷喷的饭菜,带着载德一起去田里送饭。路上她就讲一些小时候听来的故事,什么牛郎织女天河配啦,孟姜女哭长城啦,白蛇配许仙啦。
依莲心善,她每遇见穷人家的孩子在地头歇工,看着那皮包骨头的模样,她总忍不住掏出一个馍塞给他,那孩子接过去就狼吞虎咽地吃着,她怕噎着他,还叫载德递给他半碗水和自家腌的萝卜条儿。
有时沿途她看见路边倒伏的玉米棵子,不拘谁家的,她都停下来去扶正它,用土块倚住,踩结实。她告诉乔载德,那可是穷人家的一碗饭呢……因此孩子从小就满怀善念。
乔向廷家的日子过得红火,也许正应了前些年尚朴给他相面时说的那番话,他命里该有这种机缘和福报。
可这样发家的事,在当时是少之又少的,有多少人正过着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苦日子啊!
对此,老魏体会最深。他本就是外乡逃荒来的,在老家时,老婆孩子都饿死了;自从逃荒来到这里,他吃的跟东家一模一样,穿的也干净合体,夜里住在前院的倒座房里,风不着雨不着,他十分知足,也十分感激东家,所以干活从来不惜力气。
晚上他再三跟东家商量,要去墙圩子上巡逻打更,乔向廷不干这个已经多年了,老魏夜里闲着无聊,突然想去接这差事。乔向廷劝不住他,只好让他去。
这时孙骡子和刘猴子仍在打更呢,他俩很羡慕老魏的日子,说他摊着了个好东家,所以活得竟然也像个阔人一样;而他两家的日子,简直就要没法过了。
尤其刘猴子家,他曾哭丧着脸对老魏说:“俺家冷锅冷灶的,烟筒里已好多天不冒烟了。”老魏听了很替他着急,免不了时常掏给他一把铜钱。
前文书说过,刘猴子家的日子艰难,因为他租的是乔广亨家的地。乔广亨父子喜欢刮地皮,收的租子日重一日,不光刘猴子,他家所有的佃户都苦不堪言。
曾有一家,因偿还不清高利贷了,想趁夜黑风高时逃走,却被乔慕贵带人追了回来,男人给打折了腿,女人则被典到了他家里,还怀上了他的孩子,却又被勒逼着小产了。
这类缺德的事,乔广亨父子做的多了去了。
刘猴子家的日子艰难,除东家刮地皮以外,也因为他家人口多,而且还有个卧病在炕、苟延残喘的老娘。
他的孩子虽多,但长的都随他,个子矮小,干不了重活。大儿子已能下田了,但力气不大;二儿子早早饿死了;第三个是个女儿,名叫蓑儿,年仅六岁,天天去给东家打猪草;第四个叫狗剩子,能吃不能干;狗剩子下面还有个吃奶的妹妹,一家人生活之艰辛可想而知。
近日,他一家人米不沾牙,靠吃野菜充饥,一个个饿得直打晃儿。
这一天,蓑儿空着肚皮,去后村石碾旁等着人来推碾,她可以帮人推一会儿,好歹能换口吃的,带回家给自己的弟弟狗剩子充饥,——她很疼爱这个弟弟,常指着他耳旁的拴马桩说:“俺弟弟将来会遇见好人,能骑马坐轿呢!”
可是推碾的人也少,她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看样子今儿是没人来了。她只好挎起破篮子,去野外挖野菜。
她浑身无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忽然闻到了一阵瓜果香,原来她不知不觉竟然来到了乔广亨家的果园旁,这一阵果香,使她肚里顿觉像燃了火一般。
她四顾无人,就钻进了篱笆墙,悄悄爬到树下,伸手捡起了一个落在地上的烂果子,塞进嘴里嚼了几下,那一阵略带甜味的酸涩令她眩晕。
突然,一只恶犬咆哮着跑来了,并惊动了看园人,那人怒目圆睁,嘴里骂骂咧咧地跟着恶犬往这边跑。吓得蓑儿赶紧爬出来,抓了篮子滚到堰下去了。
她嘴里酸涩的果泥久久不舍得下咽,直到没一点滋味了才吞进喉咙。不料这一下更是唤醒了她肚子里的馋虫,火烧火燎的饥饿感,让她生不如死。
她想起村西路口有棵榆树,以前曾啃过上面的树皮的,还不算苦涩,她于是奔着那榆树走去。
刚到村口,忽听转弯的街巷里传来一阵锣鼓响,她好奇地走去,原来是来了几个耍猴的艺人,围着一些人看。
那猴子东窜西跳的,主人用皮鞭赶着它做出各种类人的动作,也给蓑儿带来了一时的欢乐。
刘猴子也恰好夹在人群里驻足观看,他也暂时忘掉了烦恼。
猴子玩累了,主人赶它,它也不听话,和主人耍脾气呢,大家更笑了。主人又掏出几颗红枣儿诱它,蓑儿一见那红枣,肚里登时像刀绞一般难受。
突然,一粒枣儿滚落到了她脚下,她的小脑袋里登时一阵轰鸣,想去捡又怕人家嗔怪和耻笑,犹豫之间,还是饥饿战胜了羞怯,她猛然扑过去,捡在手里了,可是猴子也急了,向她手里来夺,蓑儿忙塞进嘴里,猴子冲她发起威来。
大家看了猴子的表情,又都大笑起来。
蓑儿许是饥饿,许是羞愧,真个囫囵吞枣地咽了下去,却忍不住那满眼的泪,大颗大颗地落在了地下。
耍杂的主人见了,若有所思,走到蓑儿身边,弯腰摸了摸她的脸蛋,回头去开了箱子,拿出一个白面馍来,递给蓑儿。
蓑儿懵了,噗通跪下,连磕了几个头,一把抓过来,转身就跑,她要回家找狗剩子,给他馍吃。
一个瘸着腿的老乞丐也过来伸手要馍,猴子的主人却说:“滚开,滚开!”把他轰到一边去了。
刘猴子在一旁看了,犹豫片刻,走过去向耍杂的主人作揖,谢道:“谢谢老板,赏俺闺女一口饭吃!”
耍杂主人见他这样,就问:“兄台不必多礼,刚才那孩子是你闺女吗?她肯定是饿坏了,才和畜生抢食吃。我这里也没什么可帮她的,行走江湖,也是靠兄弟爷们赏饭吃。”
刘猴子问:“干你们这行当,早晚都能吃口饱饭吗?”
主人说:“虽然吃不好,天可怜见,好歹饿不着肚皮。”
刘猴子心想:“孩子跟着我,锅冷灶冰的,时常断顿儿,倒不如让他领了去,好歹饿不死!”
哪知那老板行走江湖,见多识广,早知了他的心思,就把他叫到一边,说:“老兄家里光景很烂包吧?这年头,养个孩子不容易!”
刘猴子长叹一声,说:“唉,越不能养,却越能生!这怪谁呢?只能怪她投错了胎,没托生到富人家。”
老板说:“兄弟别说这样的话,要真不能养,就该替孩子寻条生路才好。要不你这么着——我多少给你几串钱,我把你闺女领走,我教她本事,保管她吃饱穿暖,你看怎样?”
刘猴子听了,心里虽然舍不得女儿,但为了女儿有口饭吃,当即就答应了,于是回家叫蓑儿来认干爹。
可蓑儿已经懂事了,也知道这是生离死别,哭得满脸是泪,先拜了躺在炕上的奶奶,又拜亲娘,还抱住弟弟不撒手,最后是刘猴子硬把她拽出家门,她才去见那耍杂班主。
待猴主人拿出一吊半钱,刘猴子接在手里,狠狠心,头也不回地走了,边走边哭。
那个老乞丐过来很吐了口唾沫,班主也不理他,忙让人收拾摊子,一行几个人,带着蓑儿和那只小猴,锣儿不响地游走他乡去了。
夜里巡逻打更时,老魏又来了,当听刘猴子说起卖蓑儿的事来,他气得要死,说:“为人父母,再不济也不能卖儿女啊!”
刘猴子蜷缩在门楼一角,默不作声。
孙骡子替他辩解说:“您老哪知道穷人的日子有多难熬?但凡有口吃的,谁肯卖儿卖女!唉,但愿人家能对她好点儿,别拿着不当人就算万幸了。”
刘猴子后来懦弱地说:“有了那一吊半钱,俺家里才有了点烟火气……”
老魏听了,气哼哼地又掏出一把铜钱,摔在刘猴子的身上。
第二天早上,老魏背着半筐粪,闷闷地回到家里,先把粪倒在牲口棚外的粪堆上,又到牲口棚里打扫圈棚,然后抱了草料撒在槽里喂牲口。不一会儿,乔老头和乔向廷爷俩一前一后回来了,也一个个用粪叉子挑着粪筐,把粪倒在粪堆上,然后去洗手。
乔向廷见老魏在往猪圈里填干土,便招呼他洗手吃饭。老魏闷闷地答应了一声,加紧填了几锨土,垫严实了,才拍拍手,去水缸里舀了水,洗干净手脸,去灶间端了饭,自到倒座房里吃。
乔向廷见老魏有些闷闷的,说话不似往常爽利,以为他巡了一夜更,身子疲倦了,就说:“老哥,今后你再巡更回来,不要出去拾粪了,也不要在家喂牲口,你先歇下,睡醒了再干活。你只管睡,头一遍料我来喂。你要觉得很乏了,咱就不去打更了,我和族长说,让他另添人吧。”
老魏觉出东家心里有疑,赶紧说:“哦哦,我不累。每次巡更回来,时辰还早呢,正好路上捡粪,回来喂上牲口,自家肚里也缺食儿了,吃饭更香,饭后刚好补一觉。俺的命是东家救的,还天天和东家吃一样的饭,天下哪有俺这样享福的下人?有的穷汉家里,连饭也吃不饱呢!”
说到吃不饱饭,老魏突然哽咽了,说:“如今这个世道,断粮的人家多着呢!刘猴子昨儿把女儿卖了,好好的一个孩子,被耍猴的领走了。”
说完,他因此联想起自家饿死的孩子来,一个大男人家,竟忍不住痛哭起来。
乔老头在上房听见老魏哭,忙出来问端详。乔向廷说了刘猴子卖女儿的事,乔老头顿足捶胸,说:“真糊涂哇!”
老魏说:“我和他混的时间长了,知道他家里穷,却料不到穷到这个地步!那个孙骡子还庆幸刘猴子给她女儿找到吃饭的地方了呢。唉,天下做父母的,也有铁石心肠的!”
乔老头也叹口气,说道:“唉,这个世道,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穷的越穷,富的越富,穷人多咱才有翻身的一天?”
乔家父子自从知道了刘猴子卖女儿的事,也闷闷不乐了好多天。乔老头更是拘禁着儿子善待膝下子女,乔向廷果然分外疼爱起两个孩子来。
依莲明显感到了家里的柔和,夫妻恩爱自不必说。
有一天,她悄悄告诉乔向廷,自己又有喜了!乔向廷很高兴,不忍心再让她操持家务,但她几乎片刻也不闲着,除了忙活一日三餐之外,要么缝缝补补浆洗衣裳,要么里里外外洒扫庭除,夜间又准时坐在那架老式纺车旁,一直纺纱到半夜。她的手掌变得越来越粗糙了。
乔向廷多次说要雇个女佣,要么去买个丫鬟来。然而每次都被依莲拦住了,她说:“我又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干嘛要使唤人?再说,外头有个长工老魏了,天天为咱家扛活,不叫苦不叫累的,咱都觉得老大不忍心,更不用提再雇女佣了!要是使唤丫鬟,让人家看着咱不安分似的。”
乔向廷想想也是,只得作罢了。然而不久,却有一位勤快的女人,因机缘巧合进了他的家门。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