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说到,乔大乖正在乔向廷大门口放刁撒泼,乔大乖正骂他是单支独户呢,就见村口大路上来了两辆大车,来人见了乔老头,纳头便拜。
你道来者是谁?原来正是乔向廷的大哥、三哥回老家寻亲来了。虽然过去了六七年,但骨肉至亲之间,大家一眼就能认出来。
乔老头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两个汉子也抱着老爹的腿,放声大哭。
乔向廷也认出来了,疾步迎上前,跪下给两个哥哥磕头,兄弟三人也抱头痛哭。
哭了一阵,两个哥哥掀开车篷帘布,家口一个个从车上下来了,磕头认亲。
众乡邻见了,也都是故人重逢,纷纷打招呼,一时热闹起来。有的跑进门里报信,有的则帮着搬行李,有的帮着卸车拴马。
依莲也早迎出来,大家相见,皆大欢喜。
乔老头领着众人来在上房,儿孙们偎着老人坐了,女眷由依莲陪着到后堂就坐。
两个哥哥说:“嗬,要不是在村口遇见亲人,就算到了家门口也不敢进,多么齐整的四合院啊,小五兄弟挣下了好大家业!”
乔老头笑盈盈地说:“这都是托佛祖保佑,拜亲家所赐,我老来得福。如今小五两口子孝顺自不必说,难得你们兄弟也都平平安安地回来。从今儿起,我死了也瞑目了。”说完,笑脸上却又挂了泪花。
邻居说:“老爷子是高兴坏了,说这话都沾了蜜汁儿,却偏要品品自家泪珠儿也是不是甜的。你老如今高堂安坐,已像个老君封了,享福就是了,可别净说些什么睁眼闭眼的话。如今孩子们都回来看您了,您老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哩,还有一千年的福等着你去享呢!”
乔老头听了,赶紧说:“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活那么大岁数,肯定成精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说得大家都笑了。
几个孙子一个个报着姓名,乔老头一时也记不住,只是呵呵笑着点头。
原来,那次出去逃难,大哥三哥去了关东,二哥四哥去了漠北。临分别时,大家都约好了三年后再见地方和日期。弟兄们思乡心切,便约好今年农闲时都回老家探亲,不料天变得早,漠北大雪飘飘,千里冰封,道路难行,只好由关东一路先回来了。
乔老头念佛道:“阿弥陀佛,好在有佛菩萨保佑,大人孩子都平安,这就算是万幸了!”
邻家女人早赶过来帮着依莲收拾饭菜,忙活一阵,整治停当,男人们便在前厅吃酒,女人在后堂用饭。
乔老头让老魏招呼乡亲们也都落坐,大家开怀畅饮起来。
老魏见两坛米酒即将告罄,便说他用刚才麻布里的钱去沽酒。
他刚出门,就见乔大乖正在墙角那里探头探脑的,他健步走过去,一把抓住他的后脖颈,喝道:“你小子,是穷疯了吧?敢来这里胡闹,你也不问问老爷我这对拳头答应不答应。你还说俺东家是单支独苗吗?这回可瞧见了,人家弟兄五个呢,家家都人丁兴旺的。要说打架,人家七狼八虎也排得出来,你和你弟弟算个球?不信你叫他来,看我不把你俩的脑袋揪下来,夹裤裆里才怪!”
把乔大乖吓得簌簌发抖,连声说:“不敢了,是小人瞎了眼。以后再也不来找事了,求大哥放过我吧。”
老魏狠狠踹了他屁股一脚,把他踹得滚了一个跟头,帽子也滚掉了,他也不敢反抗,好容易爬起来,捡起破毡帽,灰溜溜滴逃跑了。
乔大乖就像一条挨了打的狗,一瘸一拐地去乔慕贵家里诉苦,旺业却说他爹没回家,乔大乖心想:“这一准又是去镇子上快活去了。他娘的,这杂种就像一头种猪,做丑事还不避人呢。”
他气哼哼地回到家里,见自己的老婆正低头擦抹桌案,他对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他老婆见他没好气,也不敢吱声,只殷勤地去给他倒了茶来。
他突然想起席底下那块玉佩来,忙掀开席去找,哪还有踪影?问女人,女人也不知道。这时他才知道乔慕贵比自己奸滑多了,临走前早顺手摸走了。
乔大乖懊恼不已,这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他越想越气,突然一把薅住老婆的头发,先扇了她几个耳光,聊以惩处她让自己当王八的过错,然后撕破了她的衣裳,掐住她的脖子,一边蹂躏她,一边恶狠狠地说:“妈的,老子不用别人帮忙,照样把你弄得要死要活……”
他发泄完了,女人也被蹂躏得面目全非了。
乔大乖虽然背后恨乔慕贵,但当面却仍不敢与他碰硬较真。
不久,乔慕贵又来他家了,原来他真结交了道上的田三爷,田三爷带他打家劫舍,干了一票大的,这下他发财了,抽大烟就不愁了,仍去乔大乖家里鬼混。
乔大乖是见钱眼开的人,为了钱宁可舍弃女人,两人臭味相投,融洽得很。
岁月如梭,展眼又一个深冬。
这天早晨,漫天大雪,人们都起得很晚。可乔老头一家人却早早就起来了,从乔老头起,连乔向廷和老魏,一个个都背一只粪筐,出墙围子去拾粪。乔老头向西,乔向廷向东,老魏向南,扇面一样铺开。三人回来时,都能背半筐人畜粪便来,堆在西墙外马粪堆上。
这天老魏出去的早,却很快就回来了,恰好东家还没走,他有点惊恐地说:“东家,不好了,外地来了一伙流民,正往咱村里来。我路上听他们叽喳说,要到咱村来吃大户。吓得我也顾不上拾粪了,麻利地跑回来报信儿。东家,你可得早拿主意,别遭坏人抢了!”
乔向廷和爹爹听了,一下紧张起来。乔向廷问:“哪里来的?是逃荒要饭的吗?”
老魏说:“听口音不像本地人,看着像是逃荒的,得有三五十人。我看他们不止要饭,说要吃大户,怕是说抢就抢。”
乔向廷想了想说:“先别慌。你去找孙骡子和刘猴子,让他俩先召集起巡更的人来,把墙圩子的门关严实,把那几杆鸟铳也搬上墙。我这就去找族长商议,也许是逃荒路过的人,赏他们一口饱饭吃也就是了。任谁,只要饿着肚皮,杀人的心都有。”
乔老头听了,也忙嘱咐:“先告诉上墙把守的人,千万别乱开火,鸟铳可不是玩的,人命关天呢!”
老魏说:“知道了,放心吧。”然后匆匆走了。
乔向廷来到族长家里,赶巧李老四也被雪搁在岳父家里了,他俩听乔向廷说了这事,心下也吃了一惊。
李老四道:“幸亏小哥来说此事。不知老泰山可晓得其中利害?连日来官府檄文邸报不断,不是东乡遭抢,就是西乡被劫,先说是长毛残余,又说是捻子余孽,再说是山贼土匪,也没个定论;老百姓甚而说是官兵扮匪浑水摸鱼的呢。不论捻子、山贼,他们都装扮成流民,事先探路踩点,然后暗地里下手。来的这些人身份不明,不得不防。我这里有一份告示,是团练捎来要我晓谕各处村坊,加紧防备的。我还未曾着手去办呢,就在这里遇见了流民。”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份文告,递给乔广善。乔向廷也凑过去看了一眼,是同治三年秋发的告示,下面盖着县衙鲜红的大印。
乔广善看了,说:“事不宜迟,现去召集庄丁,看看如何防备。”
乔向廷说:“我已打发人告诉孙骡子等人,关了圩子门,把鸟统也搬到墙上去了。”
李老四叫进老田来,说了前因后果,支使他说:“你们村的乔广亨家也是大户,你去告诉他,说都去祠堂议事。”
老田答应一声走了。
乔广善自言自语地说:“我觉得要真是饥民,总要筹集些钱,哪怕是施些粥饭,先让他们吃饱肚子再说。”
乔向廷说声:“是呀,即便是长毛、捻子,原本也都是些穷苦人,活不下去了才起事的,但凡有口饭吃,谁肯造反?被打散了之后,更是可怜人,天下再没有容身之处。可他们也是人,也要活下去啊!”乔广善点点头,让他去告知开染坊的乔向宽,还有几家富户,都到祠堂里集合,商量个应对之法。
老田跑到乔广亨家,家人来喜却说老爷不在家,他受不了太太的絮叨,带着新娘进城躲清静去了。老田又问乔慕财,来喜说他忙生意,也不在家。来喜说只有二少爷乔慕贵是个闲人,回家过年来了,可人虽回家来了,却总不见他的影子。
老田早听说乔慕贵跟那个乔大乖打得火热,这么说来他一准在他家呢。于是他自作主张就去到乔大乖家找人。
乔慕贵果然在乔大乖家住下了,此时三人还在睡老虎大觉呢。老田哐哐砸门,乔大乖骂咧咧地问:“是谁砸门,报丧咋的?”
老田此时多了个心眼,他也不说来找谁谁谁,只说:“今儿村里有事,族长叫告知各家,凡当家主事的人,都到祠堂里议事呢。”
乔大乖一听到这个信儿,倒是有些高兴,他很少进祠堂的,没成想这回族长这么看重自己,“还真是背后一有靠山,自然腰杆粗呢,这些日子我跟少东家好成一个头,今儿就有人来请我去祠堂议事。”他想。
他赶紧回屋叫起乔慕贵来,把这事说了,乔慕贵也早渴望能代替家族出头理事。两人都兴冲冲的,便让女人帮着穿戴起来,身上都焕然一新,一起到祠堂来了。
却见祠堂大门紧闭,两人在雪地里呵手跺脚地等了一会儿,才见族长、李老四跟着乔向廷和乔向宽赶来,拿钥匙的老苍头也疾步跑来开了门。乔慕贵忙上前给族长和地保行礼,几个人到祠堂大厅里落座,孟达礼等人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也陆续来到了。
乔向廷把老魏遇到三五十人的事说了,并说听他们商量着要来吃大户,不得不防。李老四又掏出官府告示念了一遍。
乔慕贵听了,连声说:“哈哈,来得正好,现有官府告示,这些刁民即便不是捻子,也是流寇。依我说,就此稳住他们,着人告诉团练,请官府差人捉拿。眼下官府搜捕捻子,都搜红了眼,抓住一个,就有一个的赏银。哈哈,也是该着咱爷们发财,这三五十人,少说也能得几百两雪花银,岂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横财!”
乔大乖也附和着叫好。
乔广善清了清嗓子,问地保的意思。李老四说:“依着官府办差的常例,乔二少爷说的是正理儿。官差们是惯于诬良为盗的,有多少冤死的百姓,都顶替捻子的名,由官府捉了,拿人头去邀功请赏,达官贵人的红顶子多是用鲜血染成的。今儿来的三五十人,要说拿了他也不冤,光天化日之下,竟结伙流窜,哪能不让官府起疑?对于反贼,官府是宁错一千、勿漏一人的。”
乔广善沉吟不语,那几位老者也不吱声。
乔向廷只一心让大家凑些钱粮,接济流民,便说:“我觉得先不要操之过急,虽然他们结伙来到咱们村里,但不见得就能攻进来,现已关了围子大门,墙上也有人守着,他们进不来,自然走了。再说也得盘问明白,是敌是友,然后才好应对。以在下之见,无论如何,总得预备点粥饭,他们顶着风雪走路,忍饥挨饿,天可怜见让他们来到咱村里,先让他们吃口热饭再说。”
乔广善说声“好”。
李老四说:“小哥自是好心,然而小心官府起疑,通匪可是杀头的罪名呢!”
大家心下骇然,都默不作声。
乔广善想了想,说:“既然恁地,还是小心为妙,请大家都到墙圩子上看看再说。”
大家来到圩子墙上,只见下面聚了一伙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概四十余口,都背着铺盖卷儿,衣衫褴褛,有戴帽子的,有光头的,有拄拐的,有推独轮车的,车上多是老人孩子,有的则只背着一领破席。他们来到围墙门外,大概疲敝已极,不约而同地坐卧在雪地上,有几个壮年就往墙上面喊:“开门啊,给口饭吃!”听声音也是极虚弱的。
李老四冲下问:“你们是哪里来的?干什么的?”
下面回说:“西乡的,逃荒来的。”
李老四说:“西乡没有荒,咋不在家好好过日子,流窜到这方干什么?”
下面说:“受了蝗灾,没有吃的。再加上匪盗遍地,官兵来剿匪时中了埋伏,曾格林沁亲王也被杀了,官府恼羞成怒,官兵就民匪不分,既抓丁,又抢粮,剿不着匪就拿老百姓顶数,割了人头硬说是捻子。在当地活不下去了,才到这里讨口吃的。可怜可怜吧,老人孩子就要饿死了!”
乔大乖因走过的地方多,便喊:“这十里八乡的,村子多的是,到别处去要饭去!”
下面说:“别的村也去过了,大多不让进门。镇子上有个叫做张大户的大财主,更狠心,二话不说就放箭,射死了俺好几个老乡。有几个走散了的,也没个照应,许是死了。求求你们,可怜可怜俺吧,给口饭吃!”
人群里传来女人和孩子的哭泣声来。
乔向廷于心不忍,便挨近乔广善说:“叔,我看着这伙人也不像坏人,就是些逃难的,莫不如让他们进来,接济他们两口饭吃,也不至于饿死了人。”
乔广善也动了情,刚要叫人打开圩子门,李老四说:“慢着!镇子上的张大户我知道,那是大姐夫的本家,是远近有名的大财主,神通广大的,县尊大人也曾在他家里歇过马。他家哪能缺一口吃的?莫不是看出其中有诈?再说就算不是捻子流寇,要是让这四五十号人涌进来,不拘到谁家逮着什么吃什么,就像蝗虫过境一般,谁能禁得住?依我说,不如拒之门外,跟他们对峙。”
乔慕贵也说:“是呀是呀,我家父兄都在外,家里男丁少,要是恰好冲进我家里去,那可要命了!决不能让他们进来,咱只要不开门,他们饿急了,自然到别处去找吃的,谁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乔大乖也说:“嗯嗯,饿也饿走了!”
乔广善想了一会儿,叹一口气,只好劝下面到别处去。
双方僵持了几个时辰,看看太阳过午了,天色渐渐灰暗下来,鹅毛大雪又飘下来,上面的人都觉得寒气逼人。李老四劝岳父及老人们回家静坐,围墙上由他和乔向廷、乔向宽、乔慕贵、乔大乖、孙骡子、刘猴子等人盯着。
乔慕贵站不了片时,也觉得寒气逼人,浑身打颤颤,便叫乔大乖替他盯着,他却溜到乔大乖家里抱着女人取暖去了。
下面的哭泣声断断续续,却越发虚弱起来,就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乔向廷请李老四也回去歇着,他巴不得一声,便叮嘱绝不许开门,违者以通匪论处!然后抱膀缩脖,跑回族长家去了。几家殷实人家也禁受不住苦寒,陆陆续续回家了。
乔向廷见状,就叫过乔大乖、孙骡子、刘猴子来,嘱咐他们先安抚住下面的穷人,他和老魏回家取些吃食来。
到家里他把这事前后一说,他爹也觉得应先给逃荒的人一些吃的,饿死了人事大。
乔向廷让依莲用大锅熬小米粥,又央请邻家女人来帮着和面蒸馍。
两个时辰过去,他家做好了粥饭,他和老魏套好了马车,用六七个水桶盛了粥,用三个大笼篦子盛了热气腾腾的大馍馍,抬到围墙上,乔向廷向下喊着:“下面的老少爷们听着,俺这是个小村,村里也多是小门小户的,进来也没多少油水。俺回去商量了一下,几户人家凑米凑面做了点吃的,请大家喝点稀的暖暖肚子。下面送下去几桶粥,里头有瓢,大家慢慢喝。”
墙下面一阵骚动,一些大人竟然也哭起来,纷纷跪下冲上磕头。乔向廷不忍看这场面,背过脸去了。
老魏和孙骡子、刘猴子用纤绳往下缒送吃的,逃荒的人由年长者掌瓢,给大家往破碗里分粥。几个孩子顾不得粥烫,饥不择食地往下咽,一时又被烫得哇哇大哭。
乔向廷在上面喊着:“慢点喝,慢点喝!”
大人们转动着碗,转不了几圈,一碗粥就被吞下肚去,然后一个个舔着碗底。
乔向廷等他们肚里有了食,缓了缓,然后才让人把桶提上来,又把馒头送下去。
几个老人见有白面大馍馍,一下跪在地上,一边冲上磕头,一边嚎啕大哭,说上天保佑善人长命百岁。然后,又哭着给大家分馍馍,并再三吆喝别一气都吃了,容易撑死人呢;有些人就回应:“知道,还得留着点当路上的口粮呢。”
饶是这样,也有些人也囫囵吞咽,只噎得翻白眼儿。乔向廷又让老魏几个丢下了几捆干麦秸,让大家在门洞里避风寒,将就着过一夜。
依莲和邻家婶子、嫂子们连夜包了几笼包子,约有二三百个,又熬了米粥。
第二天早晨,又往墙圩子外送下了包子和粥饭,众人饱餐一顿,千恩万谢地走了。
风平浪静之后,村里的人也都夸乔向廷家里是积善之家;还有说他心存大智慧的,不动声色就化解了干戈。
乔老头听了这些话,正合了自己行善的本心,心下大慰,觉得一切越发顺遂如意起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