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老魏成家之后,干活更卖力了,他白天跟东家一起去田里干活,隔夜的晚上仍去墙圩子上巡逻打更。
一同守夜的孙骡子见了他,羡慕得要死,酸溜溜地说:“唉,俗话说,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你老魏就是有福之人,你看你摊的东家,天天和你一样干活,和你一样吃饭,还给你房子住,给你娶媳妇。天下哪里还有第二桩这样的好事?”
老魏憨憨地笑着说:“俺的命都是东家救下来的,我拿命来报答他,也无怨无悔。”
孙骡子说:“俺生来命苦,过得日子你也知道。唉,摊了个东家,这辈子把命给他,也还不起他的旧债呢。记得刘猴子把闺女卖了时,你还骂他。今儿我算是想明白了,留着也是受苦,还不如卖了呢,手头多少还能见几个钱。”
他见老魏若有所思的样子,就欲言又止,最后吞吞吐吐地说:“我也偷偷地把我闺女彩儿卖了!”
老魏大吃一惊,问:“彩儿?你,你卖给谁了?”
孙骡子说:“我偷偷托了人牙子,他说前两天县城里来了个戏班子,演的好京腔,班主也托他瞅寻几个女孩子,要模样好的,嗓子也要好的。我领着彩儿去镇子上见了面,班主见我闺女长的俊,声腔也好,就给了十两银子。”
老魏听了,气得直骂:“混账话,卖自家闺女,钱再多也不行。”
孙骡子说:“我也后悔,本想拿着这银子添置几件过冬衣裳,还得预备来年下种,还有应付上门讨债的。没想到等班主走了,人牙子张口要五两,我和他争竞,没想到他也有一伙人,早在一旁远远瞅着呢。他一高声,他们就往前凑合,我只好认怂,赶紧给了银子走人。唉,最后到手也没几个钱,好汉不吃眼前亏,没办法!”
老魏只是追问:“戏班子今儿在哪里演?城东?城西?”
孙骡子说:“这个我也不晓得。只见那班主慈眉善目的,一准是个好人,但愿他能把俺闺女调教成个角儿,强似卖给人牙子,转手卖到窑子里去呢。唉,不卖孩子有什么法?家里也揭不开锅呢。”老魏气得一宿不理他。
第二天,他又和乔向廷说了卖彩儿的事,彩儿是个既漂亮又勤快的好姑娘,乔向廷也认得的,他心里也疼得嚯嚯的,恨恨地说:“唉,又是一个糊涂爹!把闺女推进火坑里了。他卖了几两?我出钱把她赎回来!”说完,背了褡裢,取了两张银票就要走。
老魏问他去哪里,他说:“先去县城找戏班子,要是他们走了,那就寻不着了。唉,别的也顾不得了,先找着她再说!”
老魏听了,忙去解牲口,系好鞍辔,乔向廷骑马,他骑骡子,一前一后往县城里跑去。
依莲在院子里听到了他俩的话,便和魏嫂赶出来喊:“吃口饭再走。”只传来“路上打尖……”
一阵尘土过后,他俩都跑远了。
两个女人先到草房里坐了一会儿,魏嫂说:“也不知要出什么事儿,夜来我的眼皮就开始跳,一直跳个没完。唉,但愿他俩都平安回来。”
依莲也说:“就是呢,大早晨的,心急火燎地往外跑,可别闹出什么事来!”
女人们说着,两眼不由得又从门口往外眺望,心中无限惆怅。
乔老爷子听见马蹄声,也拄杖出门,大声问:“谁骑的马?跑得那么急!”
两个女人忙出来,依莲如此这般告诉了一番。
老爷子顿足说:“孽障,前些天他还跟我说,在家安分守己过日子,不惹人,不招事。今儿才过去几天?就抛到脑后去了!去城里管人家要人?他当他是县太爷啊?咳咳咳!”
老人有些喘不上气来了,一时立足不稳,摇晃着身子。依莲赶紧过来扶住他,让魏嫂回草房里搬来了凳子,让他坐在太阳底下歇着。
大家一时都不言语,只望着远处发愁。
中午,魏嫂和依莲把饭食做好了,谁也也吃不下去。
乔老头只坐在大门外,望着村头路口发呆。从午到晚,他坐累了就起来溜达一圈,溜达累了再坐。
两个男孩也出来,偎着爷爷坐,春草也知道了这事,不时出来探听消息。
依莲命载德去孙骡子家问问到底咋回事,他回来说,孙骡子今儿去山里砍柴了,一直没回来。
太阳落山了,老人孩子坐在大门外等着盼着,可一直不见有骑马的来。
依莲让魏嫂陪着去了孙骡子家里,孙骡子倒是回来了,听说了这事,却说:“卖孩子是俺自愿的,好容易遇见这么个主儿,人家说得那么好,肯定会善待俺闺女,最起码在戏班子里有口饭吃。嗨,还不如不告诉老魏来着!”
把两个女人气得发昏,只好回家来。
她俩劝老爷子家去,然而他回屋仍是静坐,不吃不喝,只在心里念佛。
依莲想起来什么似的,跺脚说:“自己真是无用,干嘛不去找族长?”说完,也不顾身子有孕,惦着小脚一路跑去了。
乔广善听了这事,叹息一声,说:“唉,向廷真是心太善了!人家是外头来的戏班子,花银子买戏子,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天经地义。他俩去了人家能给?两边真要动了气,戏班子里头的人都能文能武,咱能沾着光?”一句话说得依莲哭起来。
族长见状,就说:“莫慌,事已至此,我打发账房先生老田去找李老四,让他两个人去县城里打听打听。外头来的戏班子,看戏的人也多,准能打听着。只是今黑夜到那里就后半夜了,只能等明儿再去找。”
老田听了东家的差遣,骑了牲口去了,依莲千恩万谢地回来。
傍晚,家里的烟筒也没冒烟。
夜深了,大家都在昏黄的油灯下沉默无语,后来孩子们熬不住,都去睡了,大人们则一夜无眠。
第二天,整整一上午,仍没有动静。
临近中午,突然来了十来个官差,在大门口一迭声地要人出来回话。
老爷子拄着杖,让依莲和魏嫂扶着出来,见乔慕贵和乔大乖领着一伙官差堵住门口,一个捕头模样的人厉声道:“奉本县正堂王大人手令,着即查问乔家村平民乔向廷暗自资助捻军流贼一案。日前本县剿获山贼数人,其中一人供认曾是捻子,今入山为寇,贻害四方。此前曾扮做难民窜至乔家村,全村谨奉谕令,守备森严;唯乔向廷施以粥食。见证者,本村绅士乔慕贵、平民乔大乖,人证确凿,资敌同罪。昨令巡检缉拿,不料此刁民奸滑,携同伴轻骑出逃,被证人与官差途中劫获。若罪犯诚能认罪忏悔,家属亦能不吝纳银赎罪,则本县正堂必尽为民父母之责,尽袒护子民之情。望三思而行,且勿自误!”
乔老太爷和魏嫂听得半懂不懂的,依莲却明白了是咋回事,她顾不得人多,跪在那个捕头跟前,大呼冤枉。
这时乔广善也闻讯赶来,冲着捕头作揖打千,再三申辩乔向廷是顺民,他当时施舍的是逃荒人。官差不理他,只说难民是顺民与否,别人说了不算,要么拿银子赎人,要么经县太爷过堂审问!
乔老太爷这时全听明白了,气得胡子一撅一撅的,浑身打着颤,抡杖要打乔大乖和乔慕贵。官差挡住他,他一时气不过,背过气去了。依莲吓得连忙揽起他来,抹胸捶背,好一阵他才惺惺过来,坐在地上,只撅胡子说不出话来。
乔广善过去搀他坐在门口台阶上,劝慰了他几句,然后向乔大乖走过去,靠近柔声问:“大侄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未等他回答,他突然猛一巴掌抽过去,把乔大乖打得满脸开花,乔广善边打边骂:“你这个恩将仇报、狼心狗肺的东西!要不是向廷,你爹早臭在寒窑里了!你不配当人!”
然后他瞪了乔慕贵一眼,恨恨地转身,来到台阶上站住,又冲大家一揖,说道:“官差老爷们辛苦了,既然如此,我让人开了祠堂,请大家到那里用茶。这里的老老少少,男人女人,都跑不了。大家只管随我到祠堂里去,咱们从长计议,少不了各位的好处。”
官差们正要歇脚,便三三两两地随着去祠堂里了。
乔广善安顿好了众人,急匆匆回家取了五十两银票,来到乔向廷家里,对乔老头说:“如今有理说不清,只能拿银子赎人。这里有五十两,老的少的在家里等信儿,我随官差到城里去赎人罢!”说完,要到祠堂里告诉官差。
依莲和魏嫂哭哭啼啼的,也说要跟着去,乔广善和乔老头担心依莲的身子有孕,吃不消,再三劝阻,却怎么也劝不住,只好由她和魏嫂去收拾包裹。乔老头又把家里的钱凑了凑,总共剩下不足十吊钱,也让她俩尽数带上。
不一会儿,乔广善套了马车,带着官差一起来了,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都扬尘而去。
众人一路狂奔,来到县衙,正值县尊大人过堂。
却原来官府拿获山贼不假,其中一个,本是西乡逃荒来的,被劫匪掳掠到山上,不得不纳了投名状,只身入伙。他在围墙外曾吃过乔向廷家的粥饭,那时尚未入伙,犹是良民;然而官吏硬说他生来是贼,那便是贼了。当问他来历,听说他曾受过乔向廷家的资助时,如获至宝,即遣巡检暗查。而巡检老爷对乔家村里最熟悉的人莫过于乔慕贵了,他便让人招他来问。
那乔慕贵正想破脑袋要找乔向廷的把柄呢,没想到遇见这事,当即作证,亲见乔向廷周济过乱匪的,并把乔大乖也叫来一同做证。他想得颇为周到,还告知巡检老爷说,当地地保李老四是乔向廷的亲友,万不可经了他手,防他徇私舞弊!巡检点点头,又说此事非同小可,若有旁证,则可将他的谋逆大罪坐实。
两人一心要置乔向廷于死地,于是潜回村里,在乔大乖家里密谋起来。乔大乖说:“阿胡可以做旁证,您曾说过,请他一顿酒,叫他说啥就说啥。”
然而乔慕贵很精明,说:“阿胡那天不在场,村人都知道的。”
想来想去,乔慕贵觉得刘猴子和孙骡子可以作证。
乔大乖不以为然,说:“少爷您糊涂了?他俩曾和他一块打过更呢,再说他对他两家有恩,时常周济他们,他俩怎么可能做这个证?”
乔慕贵笑笑,说道:“哼,穷极了的人,你给他银子试试。再说,那天他俩是最直接的当事人。再说,小五子对你家也有恩呢,你爹就是亏了他安葬的,你怎地也这样做?”说得乔大乖惭愧起来。
于是他俩找到刘猴子和孙骡子,足足许了银子,让他俩到时去县衙作证。
他俩初始摆手摇头,坚决不答应。
后来,当沉甸甸的银锭子放在眼前——每位可得五两银子,他俩的眼睛就有些直。
乔慕贵断然说:“到时当面对质,你俩可能脸面上过不去,但你只要证实他曾资助过流民就好,因为那里头有匪徒。”又许诺,这银子不用抵旧债了。
他俩听了,不由得不动心,最终昧着良心揣起了银子。
乔慕贵和乔大乖连夜赶回巡检那里,说是有旁证了。
于是官府做实了乔向廷的罪名,由乔慕贵和乔大乖带路,去乔家村缉拿。恰好半路遇见乔向廷与老魏往县城跑,捕快们不由分说,当场锁拿,押到县衙来了。
县尊虽是个糊涂官,然而对于捞钱却一点儿也不糊涂,他自有打算,下令将他俩暂关押到南牢里,并不问案;又差捕头带人去他家晓谕其事,盼着他家能出钱赎人。
等乔广善、依莲等一行人来到县衙,县尊大人听说罪犯家人出银赎人,心中大喜,便令带入后堂。
乔广善陪着两个女人进去,献上银钱。
县官见区区不足一百两,大失所望,拒不接纳。
他心里思忖一番,便要将此案结成通匪死案,一者到时家眷可能会卖房卖地替他赎命;二者即便勒索不到许多银子,也可藉此上报破贼之功,也好作为升迁之阶啊。
想毕,他整衣正冠,去前面升堂问案。
欲知县官如何判案,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