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县官升堂问案,先带上那个山贼来,此时他已被打得半昏,无所不应,指定他入捻,他便入捻,——反正早晚一死。
然后又带上乔向廷和老魏,此时他俩都带了枷,辫子也散了,被差役拿水火棍打在腿弯上,扑通扑通都跪了下去。
县官先让证人上堂作证。乔慕贵和乔大乖都上堂跪下,说是亲眼看见他资助流寇的。县官也不细问,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啪地一拍惊堂木,厉声嗔斥乔向廷:“大胆刁民,人证确凿,你私通匪徒,还不招供!”
随着县官的断喝,差役们便过来压下乔向廷的头去,他虽头触着地,却拒不招认。
依莲在堂下看了这情景,犹如万箭穿心一般,高喊:“冤枉啊!”魏嫂也跟着喊。
县官在堂上听了,并不理会,见乔向廷拒不招认,却又换了脸色,和颜悦色地说:“唔,本官身为一方父母,对各乡名门望族也有所耳闻,听说你素日为人良善,此次资助匪徒,想来亦是无心之过。你若招认,本县可宽大为怀、曲意回护。呵呵,凡坦诚悔过者,本官均予赦免。”
乔向廷何曾见过乱匪,他只见过灾民!故仍不认罪。
县官心中恼怒,又声色俱厉起来,大喝道:“呔,你这奸滑刁民,如今人证确凿,你兀自抵赖,实是目无君父,自绝于朝廷!你助贼为孽,十恶不赦,罪加一等!”
又听外面两个女人不停地喊冤,县官心有所动,便让差役把她俩带上来,待两人跪下,县官说:“嗯,既然家眷到堂,正好征询。我看你二人皆良家妇女,安分柔顺,自无妄语。今事情大白,只要你俩替他招认,本官即刻放人。”
女人却也明理,都不招供。
县官又怒起来,大喝一声:“嘟!看来不动大刑,量也不招。来人,把罪犯叉起来,大刑伺候!”
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手持水火棍走过来。县官随即发令,打乔向廷五十大板!
这时,乔慕贵却喊道:“大老爷明鉴,切勿用刑。”
大家想不到他会帮乔向廷说话,都愣住了。
县太爷也有些发懵,忙问端详。
乔慕贵说:“那日我二人去围子墙上,明明看到下面好多人是捻军的打扮,有裹黑头巾的,有裹红头巾的,披散着头发,有的拿竹竿标做担杖,每支都有一丈二尺多长,矛头前还带着挠钩,一看就知那是被官军打散的游兵散勇。这装束打扮不只我俩看到,堂下有好些人看到了,太爷一问便知。”
县官听了有理,便命乔广善上堂询问。
乔广善在堂下听的一清二楚,气炸了肺,他到堂上说:“饥民衣单,天寒地冻,什么打扮的没有?”
县太爷却告诉他说:“裹头巾、披散头发、携带竹标,必是乱党。长毛是这样,捻军也是这样,你看到他们这打扮装束吗?”
乔广善只一口咬定:“没看见!”
堂审一时陷入僵局。
乔慕贵说道:“大人明鉴,他两家历来交好,他的话不足为凭。还有两位旁证,如今正在堂下等候,可传来问话。”
原来乔慕贵早已安排妥当,刘猴子、孙骡子在外等待多时了。
他二人从未上过公堂,见了官吏腿肚子直打转,躲在后堂听了众人的话,只默念千万别传自己上堂,可还是被传上堂来了。
他俩看了看跪着的乔向廷,还不待衙役喊跪下,也早已跪下了。
县官就问他俩那日可曾上过墙围,他俩齐声说上过。县官心中大喜,便问可否看到些裹头巾、不剃发、扛竹标的人。他俩顿时紧张起来,因从刚才众人的对话中,他俩也听出来了,如果是这样装束的人,乔向廷就有罪。
他俩犹豫很久,乔向廷也直盯着他俩看,众人也都竖起耳朵听。不料他俩沉吟之后,竟然先后点了头。——因那银子太有诱惑力了,他俩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大的银锭子,且这回保准是自己的了。
县官哈哈大笑,问乔向廷有何话说。乔向廷气噎心堵,只大呼冤枉。
县官充耳不闻,说道:“非是本官不明,这下可动大刑了!”遂掷下竹签,命人动手。衙役“嗻”的一声,搬过一条长凳来,把乔向廷除了枷,叉起来就摁在了凳子上。
眼看乔向廷就要挨打,依莲不顾身子重,磕头如捣蒜。可县尊哪肯理会,仍要行刑。
猛听的一声:“我招!”
县官一愣,定睛一看,原来招的不是乔向廷,而是老魏喊招。
县太爷道:“好,好,你替他招供也行!”便令人也给他除去了枷。
老魏却说:“小人不是代东家招供,这事和我东家无关。是小人自作主张,误把乱匪认做流民,买了米面救济他们的,与东家无关。”
县官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还在犹豫时,老魏又磕头说:“小人既然已招供,就请放了我东家,他是冤枉的!大老爷尽管把我收监,就是砍头我也认了!”
乔向廷急得大叫:“老魏,你胡说八道,里头哪有你的事!”
县官听了,也厉声道:“嘟,一派胡言!你一个穷鬼,拿什么救济乱匪?胡乱招供,乃是伪证,小心连坐!”说完,仍执意要打乔向廷。
衙役强行把他摁在了凳子上,老魏急了,一下趴在他身上,用身子护住他,拉也拉不起来。
县官爆怒,说:“好个刁民,竟敢搅闹公堂,来人,先打这穷鬼五十大板,让他尝尝板子的滋味!”
衙役们又“嗻”了一声,就把老魏摁在另一条长凳上,扒下裤子就要打。
乔向廷他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好拼命喊冤;魏嫂已急死在大堂上了。
这时,衙外突然闯进三匹马,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分外震耳。三个兵勇翻身下马,其中一位身穿黄马褂的马弁,手持马鞭横闯进来,高叫:“门上哪个在?”
县官一见黄马褂,不敢怠慢,忙起身道:“上差哪里来的?下官是本县正堂,因查获通匪要案,正在审问。不知上下如何称呼?”
那马弁把马鞭一挥,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道:“剿捻钦差大臣麾下将官,千总钱大人,有信致贵县。”
县官一听到钦差大臣几个字,登时慌了手脚,忙双手接过来,启封一看,结结巴巴地说:“原来如此,上差先请后堂用茶,下官即刻就办。”
说完陪着马弁们进后面去了。
不一会儿,县官又回来,满脸堆笑,向前用双手搀起乔向廷,说道:“哎呀,误会呀误会,真是天大的误会!都怪本县处事不明,误将乡绅认做歹人。来呀,快给这位乔员外看座。左右,与我拿下这两个诬良为寇的恶徒,先打入南牢,待我审清问明,再做道理。”
差役们答应一声,当即拿下了乔慕贵和乔大乖。眼前这一番变故,把众人都看傻了。
县官清了清嗓子,郑重地向众人宣布:“这个乔向廷,原是剿捻钦差大臣李大人身边的亲信——西北军千总钱大人的故友,他本是位德高望重的乡绅,不知怎么就被糊涂巡检当做乱匪拿了。幸本官谨慎,明察秋毫,未冒然定罪。因眼下匪徒猖獗,前番捻子北犯京师,各地勤王不力,朝野震动,若非李大人倾力围剿,京师危矣。非常之时须行非常之事,故涉匪之事不得不严审细问。唔,方才唐突冒犯之处,还请阁下见谅。”
说完,冲乔向廷一拱手。
乔向廷也如做梦一般,云里雾里辩不清真假,见县尊大人向他一介草民作揖,下意识地连忙还礼。
老魏倒是不糊涂,晓得是有人背后撑腰了,便挺直了腰杆子,对着衙役大呼小叫:“来呀,打我啊!怎么不打了?”
乔向廷忙喝止了他,对县尊说:“小民倒是有个兄弟,名叫钱易,本是患难之交,可惜不是本地人,乃湘江人氏,不知怎地倒成了千总?”
县尊道:“如今天下英才,多出于湘淮,他们英雄际会,官运亨通,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如今钱大人亲笔致函本县,说他公干途经此地,因军务繁忙,不及亲登阁下府门拜会,要我备车马、遣人役,连夜搬请阁下到驿馆来,明日他官船到此,也好兄弟相会。哈哈,谁料天意凑巧,本县竟未卜先知,先把阁下请到了县衙里,哈哈哈……唔,方才唐突冒犯之处,还望员外见千总时不再提及为好,如此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又顾全了朝廷的体面。”
乔向廷原是个晓事的人,从来只看前事而不计过往,他拱拱手说:“大人放心,就是借小人一百个胆子,在官场上也不敢胡言乱语!”
县尊听了大喜,便让人知会驿馆,收拾上房,留乔向廷等人安歇。
乔向廷却惦记老父挂念,忙打发老魏先回村报信,老魏匆匆上马走了。
当晚乔向廷等人在县城驿馆住下,大家似乎一下从泥里升入了云霄里,一时难以入睡。
乔广善与乔向廷住一屋,他高兴地说:“哈哈,真是造化弄人,谁能想到当年那么一个孩子气的小人儿,竟一下做了千总!真给咱爷们长脸!哎,你说这千总是多大的官?难不成比县太爷还大?”
乔向廷说:“我也不知是多大的官,但我见县尊看完信后似乎很怕他,我觉得应该比县官大吧。尚先生曾说俺兄弟注定是个吃官饭的人,如今果然不差!”
乔广善说:“嗯嗯,但愿他一路高升,好替全天下的百姓做主。”
乔向廷说:“是呀是呀,要不是钱易要来,今天我一家可要遭殃了。再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衙役正要行刑呢,那穿黄马褂的人就进了衙门,这正是佛祖保佑!”
乔向廷突然想起那个和尚的话,若有所思地说:“难不成他在我家念了十万八千遍大悲咒,真的管用了?”
乔广善也知道这事,便道:“嗯嗯,俗话说‘离地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好人有好报,佛祖保佑着呢!”
他俩越说越痛快,直到鸡叫时才打了个盹。
两个女人住一屋,她俩也几乎一夜没睡。魏嫂心里是一连串的后怕,说:“要不是这位钱大人派人来,恐怕都免不了一顿毒打,最后还要蹲大狱呢。”
依莲也说:“嗯,这位钱大人确是个大恩人。他不光今天救了咱们,我听娘家爹说,以前他也救过我爹的命呢,我爹一直念念不忘的。赶明儿可得好好感谢人家,只是咱这平头百姓的,拿什么报答人家呢?只好在心里求佛菩萨保佑他官运亨通罢了。”
第二天一早,有差役到馆驿来报:“千总大人的官船已到运河码头,知县大人已去迎接了,片时即到驿站,请诸位门外迎候。”
驿吏领着众人来到门外,不时就见来了十多匹高头大马。到了跟前,只见一个中等身材的将官,长着丹凤眼、卧蚕眉,眉梢带痣,神采飞扬,穿着六品的武官顶戴,由县尊陪着来到门前。
那将官早就向门口打量,此时乔向廷虽已蓄起短髯,但容貌仍有当年的模样,他二话不说,双腿跪地,向乔向廷叩下头去,喊一声:“大哥!”便哽咽住了。惊得乔向廷赶忙附身搀他起来,也两眼含泪,盯着他叫一声:“兄弟!”二人一时无语凝噎。
众人见了这场面,无不伤感落泪。县尊上前排解道:“兄弟久别重逢,可喜可贺,何故悲伤?你二人掉泪,让本县也心酸。”说完,拿手帕子做样子,也在眼角揩了揩。
钱易听了,才从旧情里回转了来,再次打拱施礼,问道:“一别十载,哥哥可好?”
乔向廷忍泪回了“好”字,然后一一引介众人。
钱易也还认得族长乔广善,正要向他施礼,族长连忙拦住,自己却深深地揖了下去,嘴里说:“原来是恩人到了。我一家老小,终生难忘您搭救小女的恩德。”
钱易拱手道:“往事不必再提,员外善自珍重。”
乔向廷又向他介绍:“这是你嫂嫂,你道她是谁家女儿?嫁与我必有渊源,呵呵。”
钱易虽觉得面善,却想不出个所以然,依莲万福下去,说:“见过兄弟!你也是我家的恩人。当年漕运码头上,落水的就是家父,你们也算是患难之交了。”
钱易恍然大悟一般,道:“哦哦,原来是陈叔家妹妹,当年陈叔落难,在大哥家疗伤,一天也要念叨你几遍。如今成了我家嫂嫂,真是天作之合,前缘注定!”大家呵呵大笑起来。
县尊便往驿馆里让,大家都在大厅落座,县尊先请了李大人的安。钱易道:“李大人在江苏巡抚任上时,我本是他老人家的贴身侍卫,日日随侍身边,须臾不离。他在两江总督任上时,擢拔小人做了个把总。去年他接替曾大帅做了剿捻钦差大臣,我亦随军效力,因功做到了千总。今年他又着我督船押运粮草,因军务紧急,原不得私自弃舟登岸,可我实在是思兄心切,既然途经故地,便烦请县尊大人邀我哥哥来县城一会。今儿有劳大人了,在下感恩戴德。”
县尊忙拱手,说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又冲乔向廷点了点头,使个眼色,又道:“你这位兄长,本是远近闻名的乡绅,行善积德,怜老惜弱,誉满乡里。下官早有耳闻,每欲亲往探视,实在是公务缠身,总未成行。今借大人寻亲探友之机,我也一睹仁者风采,果然温文尔雅,平易近人。人道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可见千总大人也是爱兵如子的人,可敬,可佩!”
大家听了,哈哈一笑。
钱易拱拱手道:“县尊大人公务繁忙,在下多有叨扰。今我兄弟间唠些家长里短,不便再劳烦尊驾屈身相陪,还请自便罢。”
县尊忙起身,说道:“大人说的是。公务倒不值什么,我已安排驿馆预备午宴,一来为大人接风洗尘,二来庆贺你兄弟重逢。下官午间再来相陪,暂且告退。”说完,又看了乔向廷一眼,令驿吏好生伺候着,拱拱手,抽身去了。
待县官走了,钱易才放下身段,与义兄等人促膝长谈起来,大家由此才知道了他的仕途行藏。
欲知钱易经历了何事,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