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尚璞打发学生去催酒菜,待酒肆里两个伙计各挑着一副担子来了,芳华和倩儿取出菜肴,在后院石桌上摆放整齐,让尚公任去前面唤两个马弁也来就餐。
尚璞居中坐了主位,再三请李老四上座,地保老爷此时哪敢居上?口口声声请千总大人上座。
一个马弁道:“什么千总?李大人已表奏他为参将了,在这里坐的,是位怀揣黄马褂的将军!”
李老四听了,大吃一惊,又重新趴下给钱易磕头。
钱易和尚璞见状,都哈哈大笑起来。
钱易拉他起来,说道:“什么将军士卒的?你我都是患难的兄弟!”
又对那个马弁说:“以后不准拿这些虚名唬人,参将也只是个差事罢了,没的惹人耻笑!”
又对李老四说:“还和以前那样才好,不然弟兄们就都生分了!”
然后向尚璞拱拱手,说:“恩师不必在意,弟子师承于您,若不是您的调教,哪有我的今日?”
尚璞却并不惊讶,因他早已料定钱易必有一番造化的,就微笑着说:“贤弟的胸襟抱负,愚兄如今算是领教了。只凭着‘以身许国’这一条,弟也会前途无量的!”
众人举杯祝贺钱将军荣升之喜,李老四激动得两手颤抖,他甩甩长辫子,镇定了一下,双手用力捧杯,高举起来,夸张地昂起了头,满饮一大杯,却不小心呛着了嗓子,前仰后合地咳嗽起来。
大家看了他的窘相,又忍不住齐声大笑。
尚璞看似文弱,实则十分擅饮,他常说:“自古圣贤多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每饮至半酣,便意气风发,喜发议论。今日与高徒重逢,又见他仕途顺畅,格外高兴。待一坛酒告罄,尚璞微醺,遂拍案议论道:“我辈今日在此痛饮,十分快意。然而外面的世道,却未免令人感到窒息。君不见夷人凭借坚船利炮,恫吓朝廷,我泱泱大国,将至山河破碎。可亿兆子民,兀自昏昏噩噩,浑然不觉。你等既为官身,就应知晓内外,取长补短,且将所思所悟,推之于众。不然,我族类何以自立自强?”
李老四说道:“嗯,这话说的没错,洋鬼子的洋枪洋炮,太他妈厉害了。听官府里人说,即使圣祖爷的红衣大炮,也抵不住洋人的钢板火炮,一个炮弹楔下来,一片瓦舍就没了。想我天朝上国,稳居世界中心,如今却被外国人骑在脖子上拉屎,真是太他妈妈的了!”
尚璞说道:“你也该醒醒了,什么稳居世界中心?我要说如今这世上强国林立,我华夏只居于东方一隅,你信不信?嗨,不光咱不居于中心,其实咱脚下的地根本就没个中心,它其实是个圆球的,像个西瓜在模样,无依无靠地漂浮在空中,你信不信?”
李老四闻所未闻,跳起来,指天画地地喊:“兄弟你少说疯话。你道我没长眼睛吗?咱脚下的地明明是一马平川,你咋硬说它是个圆的呢?即便是圆的,你却又说它漂浮在空中,那我们岂不是头朝下、脚朝上了?哎呀妈呀,稍不留神就掉下去了!我操,我想吐,原本没喝醉,让你这么一说,就想吐!”
钱易听了,哈哈大笑,说道:“地保老爷小心了,要不先拿根绳子把你拴树上,防止掉下去没影儿了。唔唔,若是掉到月亮上还倒罢了,自有嫦娥接着;若是掉到太阳上呢,那岂不烧成了灰了?”
一句话说得李老四不自在起来。
尚璞笑道:“呵呵,你别奚落他了。你从军这么多年,你该知道脚下的地是圆的?”
钱易道:“我虽读书不多,但淮军里聘了许多洋人充当洋枪教练,我听他们说,有个叫麦加伦的人,从一个叫什么牙的小国去航海旅行,他照着一个方向一直走,最后又回到了起点。打那起,人们才知道脚下的地是圆的。我还听洋人说,地球确实漂浮在空中,它围着太阳转,太阳才是中心呢,这叫做‘日心说’。而咱们天天见太阳从东边升起,又在西边落下,觉得它是在围着咱地球转,所以咱叫‘地心说’。然而最终还是人家说得对,这太阳的起落,原来是地球自转的缘故。我虽然心里万难接受,可时间久了,也硬让自己相信了。”
李老四听了,一跺脚,骂道:“他奶奶的,明明是太阳东起西落,洋鬼子却瞪眼说瞎话!唉,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有洋枪洋炮呀,谁拳头硬,谁就说了算。”
尚璞饮尽一杯酒,说道:“嗯,这话倒也有理,自古弱国无外交。”又对钱易说:“你在军中,务必谨记,无论大国小国,不只看它有无坚船利炮,只要它擅于革故鼎新,就不可小觑它。哦,我曾去城里买过一部书,呵呵,真真是好书,我只看了一遍,便觉如醍醐灌顶一般,待我取来。”说完,他健步回房取书。
等他回来,钱易看那封面上,赫然印着:《海国图志》。
尚璞钱易说:“这部书囊括了世上海陆各国常识,里面宣扬‘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主张,唤醒多少有识之士!愚兄今日就赠与你,望你于闲暇之时翻阅,或有所裨益。”
钱易连声称谢。尚璞又说:“诸国之中,尤要参详一下东瀛倭国。他本是我华夏属国,亦一撮尔岛国,国情本与我国类似,不料近年革故鼎新,突飞猛进,已今非昔比。该国自古就有狼子野心,掳掠成性,不可不防。”
钱易说:“恩师所虑极是,弟子记下了。如今曾大帅、李大人等人也兴办洋务,学着造洋枪洋炮呢。只是朝野上下,时时有人掣肘,难以放开手脚。我曾听李大人说,他曾上折子筹建电报局,朝中就有许多达官贵人阻挡,说什么电线杆子插在地下,会破了圣朝的风水。我还听人说,洋人曾送给西太后一辆烧油的洋车,跑起来飞快。太后也很喜欢,可是等坐车时才发现,那驾车的车夫却是坐在她前面的,屁股冲着她,老大的不敬!太后因此恼了,硬要人家撤换公使,幸而被身边的大太监给劝住了。”
李老四听了,哧哧地笑起来,说道:“她坐在后面,是怕那人放屁!”
大家也笑起来。
李老四猛然看见那两个马弁,自知失言,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钱易说道:“他俩乃我亲信,不必起疑。”李老四听了,这才放心。
尚璞高声道:“怕什么,在这僻宅私第,谈些世间奇闻轶事,难道还要三缄其口吗?须知防人之口,甚于防川!”
李老四说:“须防着隔墙有耳。”
尚璞说:“这书院妙就妙在独门独院,远离尘烟。我这几十个学生,也都是厚道人家的子弟,从不多事生非。我也曾想教些新学,然后学董老大不愿意,只说要孩子们读圣贤书,做八股文,将来取士入仕,谋个正途。唉,每日寻章摘句,循诵习传,讲得我也干哕了。想我华夏煌煌数千年文明,须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精华者,诸如‘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孝悌忠廉勇’,‘尚和合、求大同’等等,这类浩然正气,实我华夏立世之根基,万世不易;其糟粕者,诸如愚忠愚孝、奴性十足、八股取士、因循守旧等等,这类弊端陋俗,何以赖之开民智?今后唯有秉持华夏文明之底蕴,吐故纳新,推行新学,才能得一线生机。我欲效法贤弟,为国为民,尽我绵薄之力,此生碌碌,非我所愿!”
钱易道:“恩师既然有倡导新学之意,莫如等我回到军中,央求彭大帅给这里的学道修书一封,荐您到黉门去做个先生如何?那里面有许多庠生,国学底子深厚,他若再学了新学,口口相传,必能广开民智。”
李老四鼓掌称妙,忙端起酒杯,要敬连襟一杯,说:“常言道‘朝里有人好做官’,只要钱将军操心,妹婿即刻就能高升了!”
尚璞苦笑道:“呵呵,总还是离不开高升二字,我又不是去做官。”钱易点头称是,说道:“如今朝廷起用的大员,皆是曾帅、左公、李大人这样经世致用的能臣,上天降下这么多文曲星来,匡时济世,若假以时日,中兴有望!”
尚璞对钱易说:“贤弟莫怪我说,你道你家李大人与曾大帅等人效仿洋人造船造枪造炮,便是强国之策吗?非也!这好比乞丐穿了新袍去做客,内里还是乞丐。其实强国之策,总还在开民智,唯此我华夏才能自立于环宇,长盛不衰。”
钱易点头称是,笑着说道:“民智是要开的。不过说起开民智,咱们的那位曾大帅,少时脑袋却愚笨的很呢,他也只是位大器晚成的人吧。军中都流传一个笑话,曾帅也认可的。据说,他年少时,有个贼藏在他书房的梁上,想等他睡着后下来偷点东西。不料他一遍遍背一篇文章,读到深夜还背不过。小偷实在忍不住了,便跳下来说:‘你这人真笨,我在梁上听你读都背过了,你却仍背不过,天下还有比你更笨的读书人吗?’曾大帅深为诧异,一时竟也顾不上怪他做贼,就让他背一遍来听,那小偷果然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然后丢下书,开门扬长而去。曾大帅惭愧至极,只在背后施礼,恭恭敬敬放贼走了。”
大家听了,大笑起来。
尚璞赞叹道:“嗯,谁知就是这么一个人,竟然大器晚成,扶大厦于将倾,力挽狂澜。”
钱易道:“嗯,他打仗也是靠‘结硬寨、打呆仗’的笨法子,最终却也取胜。按照先帝遗诏,‘克复金陵者,于我大清恩同再造,王之。’故而他本该封王的,西宫太后却只封了他个侯爵,为此许多将士替他打抱不平呢。有的给他写信说:‘江南半壁无主,老师岂有意乎?’他吓得将信放入口中,嚼碎了咽下肚去;还有劝进者写对联说:‘神所凭依,将在德矣;鼎之轻重,似可问焉。’他看了,忙将对联中的‘似’字改成了‘未’字。他为了自证清白,还不顾将士反对,遣散了湘军。”
李老四气哼哼地说:“哼,这就叫做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尚璞也说道:“唉,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刀兵入库,马放南山,先帝的遗诏,后人如今如何肯依的?”
钱易点点头,说道:“这里也走不了话,也怨不得后人不遵遗诏,单说那位咸丰爷吧,也是位荒唐的主儿。他初登基时,倒也勤谨,然而眼见得国事衰微,百弊丛生,积重难返了,他便破罐子破摔,耽于酒色起来。他在畅春园中常住不归,广纳佳丽,出名的有‘四春娘娘’。他不光徜徉于脂粉堆中,还偏好男风,据说京中有个唱昆曲的男子,不仅长得貌似潘安,而且身段也好,咸丰爷又喜欢看戏,见了他自然喜欢,便时常召进宫里陪王伴驾。这可惹恼了一位御史,原来那个优伶也是御史的相好,如今被皇上夺了去,他气不过,便斗胆上书,洋洋洒洒写了数千言,告诫皇上不该宠幸优伶、荒政误国。呵呵,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一个大忠臣、大诤臣呢。岂料咸丰爷心里明镜似的,他不仅不生气,还以获胜者自居,带着嘲讽的口吻在他的奏折上写了一句:‘如狗啃骨,被人夺去,岂不恨哉,钦此。’那位御史看了,一时也哭笑不得。”
尚璞听了,叹道:“唉,咸丰爷如此荒唐,还能指望他治国理政吗?”
钱易道:“好在咸丰爷驾崩后,如今垂帘的两宫太后倒也巾帼不让须眉,凡是起用的朝廷大员,皆是些经世致用的能臣,上天降下这么多文曲星来辅政,若假以时日,中兴必有指望!”
李老四却不愿再听朝中这些事,他一墩酒杯说道:“嗨,咱弟兄们喝酒,怎地净扯这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我今儿来这里,是冲着钱大人的一句话来的,——想求妹夫一幅字画,你还记得吧?”
钱易听了,忙笑道:“是了,是了。我听族长老爷说,恩师成了丹青妙手。今儿我也想求两幅字画,不知肯赠予否?”
尚璞听了,却突然变了脸,酒也不喝了,满脸怒容,把两人吓了一跳。
欲知尚璞为何动怒,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