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钱易索画,尚璞冷冷地说:“兄弟你乃一介武夫,不料竟也附庸风雅起来!难不成你对敌时,将两幅字画摆出来,洋人看了就自叹不如、退避三舍吗?难不成你想做宋徽宗?——他即便画了《瑞鹤图》,群鹤翔集,祥云缭绕,不也被掳到北国坐井观天了吗?”
钱易见尚璞误会了自己,忙说:“恩师见教的是,学生不敢贪图安逸、附庸风雅。我此番求画,是为了赠送两个我敬重的人,——他们都是圣人一般的人。”说完,无限遐想。
尚璞见他神色凝重,忙问:“你说的是哪两个人?”
钱易道:“他俩都曾效力于曾大帅帐下,一文一武。文乃郭先生,才干优长,——据说曾帅有一次在上报战况时,在奏折中写有‘屡战屡败’的话,郭先生却将它改成了‘屡败屡战’。别小瞧这小小的字序颠倒,皇上看了很是感叹将士的顽强不屈,遂龙颜大悦,下旨褒奖,这段轶事在军中传为佳话了。”
尚璞说:“嗯,这人倒也蛮有心计。文是此人,武乃何人啊?”
钱易道:“武乃水师彭大帅,我与他相知最深。他身居高位,却不爱钱、不怕死,他把朝廷赏赐的银子都用于救济乡民了,或充作军饷。若非弟亲见,说也无人能信!”
李老四听了,嚎叫道:“天下竟有这样傻的人!俗话说千里为官只为财。他倒好,到手的银子也不要!”
尚璞摆了摆手,说道:“我也料不到如今竟有这样清廉的官,只恨无缘相识。”
钱易说:“彭帅不仅不爱钱,也不恋权呢,他曾几度辞官,可愈辞朝廷愈重用他,如今让他巡视江南水师呢。”
尚璞叹一声:“真真奇人也!”
李老四却道:“什么‘奇人’?我看他真真‘气人’。他放着光宗耀祖的大官不做,祖宗也要骂他哩!”
钱易笑了,说道:“彭帅的胸襟,非常人可比。可惜这样的贤士,而今却孑然一身,孤苦伶仃。”
尚璞问:“怎么?他也如你说的,匈奴未灭、誓不成家吗?”
钱易道:“这倒不是,彭公发妻亡故后,因他对一位姑娘情有独钟,就不再续弦了。”
尚璞说:“这位女子必定与他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喽。”
钱易道:“正是。”
李老四嚷道:“这还不容易?如今大户人家也有三妻四妾的,更何况他这么个达官贵人呢!一乘轿子抬过来不就完了?”
钱易道:“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因为他管那位女子叫姑。”
大家听了,都觉愕然。
尚璞一皱眉头,摇头道:“这就不对了,他要有这念头,人伦何在呢?”
李老四也说:“是呀,刚才还以为他是个正人君子呢,这样说来,那就猪狗不如了,我呸!”
钱易忙说:“请听我讲完,他虽叫那女子姑,但并非他的亲姑,只是因她名叫‘梅姑’,本是他外祖母的干闺女,与他并无半点血缘的。”
李老四说:“哦哦,这倒罢了,论理他该叫‘姨’。哦,姨也不行,名分在那里摆着呢,行不通!”
尚璞这时却叹道:“唉,说起来,世人皆被名分所累!”
钱易说:“何尝不是呢?彭帅为她终生不续弦。逝者已矣,生者凄凄,为此他常挥毫泼墨,专画梅花。像他这样重情重义的人,试问达官贵人中有几?”
尚璞蓦地起身,回屋去取字画了。随即倩儿抱一个包裹跟他出来,尚璞说道:“这些都是愚兄的得意之作,贤弟一总拿去就是。”
李老四看了,登时两眼溜圆,放出光来。
钱易拱手谢道:“何消太多,只两幅也就够了。一幅赠与雪帅,一幅赠与郭先生。哦,还须第三幅,赠与本省学台大人,荐兄去黉门任教,这才是正经事!”
尚璞笑道:“这个倒也没甚么要紧。我更敬重贤弟所敬之人。如蒙高士不弃,已为幸甚!”
钱易道:“恩师过谦了,我只取三幅。”
芳华和倩儿解开包裹,顿时墨香四溢。
钱易从中取了三幅,展开看时,见画的多是各色荷花,千姿百态,争奇斗艳,不禁连声赞叹。
尚璞说:“须再加一幅,因为还有一位贤士令我敬佩,今欲赠他一幅,未知肯笑纳否?”
钱易疑惑道:“恩师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从不结交权贵,是哪位高士,能入得了恩师的法眼?”
尚璞笑道:“这位高士出身寒微,本江南人士,曾救得贱荆一命。如今他以身许国,匡扶社稷,却又不置家室,着实令我钦佩!从此以后,为师也要向他学习,虽不能像他一样以身许国,然而谨庠序之教,择其好学者而教之,传国学、倡新学,振民心、开民智,我义无反顾!”
钱易听了,才知道他要赠给自己一幅字画,连忙致谢,又欣慰地说道:“若恩师出山,倡导新学,广开民智,实乃天下学子的一件幸事!”
芳华就从包裹内拿了一幅大的,对钱易说:“这一幅荷花上立着一只蜻蜓,正要振翅高飞。就将这幅赠给兄弟你吧,愿你振翅高飞,一路高升!”
李老四在一旁见了,也顺手探入囊中,拎起一幅卷轴,牢牢抓住不放,对尚璞说道:“想当年,你与姨妹蒙难时,要数在下辛劳,忙前跑后地与那些乡绅周旋。而今妹婿成名了,可不要忘了愚兄噢!”
尚璞笑道:“老哥的恩情,在下须臾不忘,只是无由报答。如今弟别无长物,只有几幅字画,若您不嫌弃,任你挑选就是了。”
李老四听了,握住那幅大的,眼睛却又在包裹里瞅寻起来,不知选哪幅才好,嘴里又说:“我倒不打紧,还有一个人,也是你的大恩人呢,就是乔向廷。是他仗义出手,想出偷梁换柱的主意,还把你俩送到了他亲戚家里,拜堂成亲,我想也该为他拿一幅才是。”
尚璞听了,自然愿意,任其拣择。李老四挨个掂了掂那些卷轴,又选了一个坠手的,他觉得肯定又是一幅长卷。他用一只胳膊拢着字画,却又探出一只手,去包裹里摸了一幅说:“我替岳父大人也捎回一幅去,他老人家必定喜欢。”
尚璞夫妇见状,都笑起来,待他选好了,倩儿才收起包裹。
一时诸事皆妥,钱易顿首再拜,因军务繁忙,便告辞回船。尚璞夫妇苦留不住,只好送他出门。
那李老四溜进尚璞屋里,两眼狸猫似的搜寻那个包裹。然而倩儿是个精细的人,早已收藏起来了。李老四只好作罢,转头却见书案下堆着一些故纸旧绢,乃是三人临摹练手之作,有的已落了题跋,有的却尚未落款。他如获至宝,从中挑了几张,又见案上有印戳儿,恰是那枚“世外清闲居”的闲章,便蘸了红泥盖了上去,一总卷了,塞进怀里,匆匆出门,背上褡裢,直奔码头。
待钱易一行人拔锚走了,他也就此告辞,搭乘一只商船,弃岸登舟而去。
那尚璞夫妇回到书院里,仍旧授课作画,淡然如故。岂料不出俩月,就有州学里的差役,拿着学正的片子来请。夫妇三人一时愕然,都想不到钱易办事竟如此爽利果决!
因尚璞一心要讲新学、开民智,便不再犹疑,乃向学董辞了馆,携妻挈子去省城里租房安家,然后只身到州学里任教去了。
且说李老四从省城的清波书院回来,他拿了尚璞夫妇的画,心里便不住地盘算:如何才能将书画出手,发一笔意外之财呢?他虽胸无点墨,但也知道须经有名望的人鉴赏、首肯后,才能提高画价。然而乡下本来识字的人就不多,谁又懂得鉴赏字画呢?
他常年在官府和士绅中游走,已颇认得几个仗势托大的人。他曾拿几张斗方去给大户看,那张大户脑满肠肥的,眼见的花花绿绿,只觉得好看,却又说不出怎的好看来,要他拿银子来买画,他是很不屑的!县上的几位朋友,也都是在酒肉桌上厮混的,满眼里都是酒和女人,更不懂得什么书画!
他知道和他们不能洽谈,于是没事便到县城运河的码头跑,那里来往的官船多,少不了路过的文士,或者能遇上个独具慧眼的,一掷千金呢!再者,码头上也有几家古玩字画店,里面也有字画出售,也可以卖给店里的。
这天李老四怀揣三幅斗方一幅长卷——他从尚璞书案下故纸堆里捡来的,先去码头最西头上的那家书画店转了转,各色大小画作都问了价码,暗暗记在心里。然后来到另一家,从怀里掏出一幅斗方来,请掌柜的鉴赏。
那掌柜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觉得他不像个文人,却见他手里的字画又那么清奇,不由得看那落款,却只见一个“世外清闲居”的闲章,并无人名题款,便又打量他几眼,然后摇摇头说:“哪里捡来的?不入流!”
李老四委实不懂书画,然而他胆子壮,舌条也硬,把眼一瞪,说道:“哈哈,掌柜的蒙人呢吧?这都是经省城里名家鉴定过了的,说有唐伯虎遗风。”
掌柜的哈哈大笑,说:“什么唐伯虎遗风?你知道唐伯虎是哪朝哪代人?”
李老四一时语塞,思量再三,拍拍脑袋,大悟似的说:“这还用问!唐伯虎当然是唐朝人了!”
掌柜的听了,只笑得前仰后合,水烟袋也掉在了地上。
李老四等他笑够了,怯怯地问:“掌柜的笑啥哩?”
掌柜的慢悠悠地说:“哦,唐伯虎是唐朝人,那他跟杨贵妃是老相识喽?那好,请你过这边来看看,我这里有他给杨贵妃画的像!”
李老四不知就里,随他来到一幅立轴前,掌柜的指着一幅钟馗像道:“你看他画的杨贵妃美不美?”
李老四此时方知他是在戏谑自己呢,索性装嘲卖傻起来,拍拍额头说道:“我的个娘哎,这杨贵妃咋长胡子了?唐明皇哪怕吹了灯,搂着她也扎得慌,明早起来还不把唐伯虎给咔嚓喽!”
掌柜的笑笑说:“唐伯虎他是宰不了,他早就逃的远远的了,一直逃到明朝去了,唐明皇够不着他。哈哈哈!”
李老四听了,也跟着大笑起来,然后说道:“我刚才是跟您说笑呢,我还不知道唐伯虎是明朝人?呵呵,咱不提唐伯虎这茬了吧,你只说我手里的画到底好不好?”
“唔,唔,我再端详端详。”掌柜的说着,拿到窗前,戴上老花镜,远观一阵儿,见小小画面,吞吐乾坤,又拿起一个小凸镜放大数倍看,那线条是一丝不乱,绝无残墨败笔。
掌柜的点点头,心悦诚服地说:“实不相瞒,这画确是精巧,作画的必是灵秀之人,身手不凡!”
李老四心说:“哼,当然灵秀,他们阴阳合体呢!”他其实最关心的是到底能卖多少银子,赶紧问:“这样的好画,价值几何?”
掌柜的往太师椅上一靠,捻了捻胡须,诡诈地说道:“若论画呢确是不错!可是你老弟也不是不晓得,在我们这行市里头,要的是名气!籍籍无名之辈,即使手法再好,也算作‘不入流’!像这位新出道的朋友,我从未听过他的名头,那他也肯定不曾入过名人帖了。刚才听你说他在省城混,那他可曾入过省城里的‘名人画社’没有?”
李老四一无所知,哑口无言。他只听岳父说过妹婿写字画画好,城里好多人都去求他的画,却不知他是否可曾入过名人贴!
李老四见掌柜的不认手中的画,心下疑惑道:“妹夫也只是个穷书生,素来穷酸惯了的;那个姨妹也是个孤傲的人,手捏不得针线,却专意模仿男人舞文弄墨,哪里就会像岳父夸的那样好?如今我再去别家店铺里逛逛,看他人怎么说,再做计较。”
他告辞了出来,又到别的店里踅摸了一遭儿,让人家看画,却也是这样的说辞。他便横下一条心来,只得贱卖了!
他依次让各家店主人作价,有一幅斗方人家愿出三钱银子,有的店里愿出四钱,最多的出到六钱七厘,有一幅长卷可出一两六钱。
李老四每卖一幅画,都要转悠几家,哪一家出钱多,就卖给哪一家,因每幅画给人的印象不同,价格也略有不同,后来有的斗方最高的出到七钱银子,长卷出到一两九钱一幅,四幅画共卖了三两五钱多银子。
李老四来到街上,摸了摸怀里硬邦邦的银子,觉得也算意外之喜了。
他踱进一家酒馆的雅阁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直到脸红身热,醉醺醺的了,才去柜上结了账,然后大摇大摆来到街上,跨上那匹大青骡子,扬鞭往家里赶去。他要回家把那些字画甄别处置,再发笔横财呢!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