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孟达礼是个老学究,虽然人都喊他“孟老爹”,但那是他读书读得驼背了,年纪其实也还不算大,只四十不到。乔向廷一贯知书达礼的,又加上有庄乡亲戚,见面就喊他叔。孟达礼这时只管低头赶路,听见人叫叔,忙抬头看了,见是他主仆二人,便说:“今儿可巧又遇见你了,正好跟你说说知心话。唉,昨儿守着那么多人,我也没法细说,真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愁死个人!”
乔向廷等他站住脚,便问:“看把您愁的,到底有什么惆怅事?”
孟达礼瞅瞅老魏,迟疑了一下,终于说:“我这不去买了点心嘛,正要到族长家里去说呢,请他给拿个主张。唉,也是前上辈子造的孽,你说我和你婶子这辈子只生了一儿一女,小女儿来的晚,今年只有十五岁,好好的女孩儿,偏偏在她娘肚子里时我指腹为婚,许给了她表哥。那是她舅来我家省亲,她妗子也怀了四五个月了,他舅与我说好了,要是两家一男一女,就亲上加亲。后来他家真的生下了一男,我家生了一女,就是你巧儿妹妹。谁知张家那孩子打小身子骨儿弱,一直痨病咳嗽的。如今好歹长大了,却又得了一个失心风。这不,她舅托人来说,要赶紧娶新人进门,给他那孩子冲喜。你说这么一个病秧子,搁谁,谁愿意让女儿往火坑里跳?她娘急得寻死觅活的,担心万一女婿没了让女儿受屈。可要不给他冲喜,人要真没了,她娘家门上也得绝后。是进也难,退也难。只有她哥秋生气得跳脚,横拦竖挡地不让妹妹出门。唉,一家子都怨我,嫌我当初定下了这门亲事,如今叫我怎么说?我只能去问族长,请他出面给张家说说去——唉,倒也不是悔婚,央求拖个一年半载的,等那孩子硬棒硬棒,再把女儿嫁过去。你说这事可使得?”
乔向廷听了,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
孟达礼见他踌躇不决,便央求说:“老侄子,你今儿要没什么要紧事,就跟我一块去找族长说说,也帮着出个主意?”
乔向廷听了,便让老魏先回去,自己跟着去了。
老魏回到家里,依莲正和魏嫂在垂花门内晾衣裳呢。依莲见乔向廷没回来,心中不安,忙问当家的哪去了?老魏就把遇见孟达礼的事说了一遍,又说起来他的女儿要去冲喜的事。
依莲叹息道:“大叔家的姑娘我认得,那是去年庙会时,大家都进庙里上香,我见过她一面。记得她的名字叫巧儿,是个极温顺娴静的妹子,长得也俊俏,却要嫁给这么个病秧子,原来她竟这么命苦!”
魏嫂和老魏听了,也都叹息。
孟达礼约了乔向廷到族长家时,乔广善正在和儿子闲谈呢。
原来乔金宝昨儿傍晚刚从东乡园子里赶回来。
这几年乔金宝也出息了不少,不光会识字念书,算盘也打得精熟,老田天天围着他转,讨少爷的欢心。
有时两人一起算账,老田反而跟不上趟了,老田总是笑嘻嘻地说:“嗯,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少爷长本事了,老汉也老了,该告老还乡喽。”
乔金宝倒也很重情义,忙说;“大叔为我家操劳了大半辈子,我养您的老。”老田每次听了,都泪眼婆娑的。
这时乔广善躺在躺椅上,一边用一把小巧的卤子壶对嘴儿喝着茶,一边闭着眼听着他算账。
乔向廷跟孟达礼突然来访,乔广善说声“有请”,老田便出去领着两人进来。
孟达礼把点心递给乔金宝,乔金宝又转递老田,乔广善见状说声“客气了。”然后分宾主落座。
孟达礼说明了来意,乔广善“唔”“唔”了两声,一时也并不好说什么。
老田在一旁伺候着,见大家无语,便说道:“达礼老弟是个实在人,老汉我在一旁听了,想顺嘴说句心里话,说的不当的地方,请多担待。想当初你结这门亲时,大家都传为佳话,一是门当户对,二是亲上加亲。按咱们祖辈的风俗,姑舅亲是正门子——任是谁家的姑娘,许亲前都须先经舅舅家许可才行,舅舅不点头,哪敢乱许人家?你当初既然与你内兄指腹为婚,后来又送过联门帖子了,怎能反悔的呢?于理不合,于情不通!”
孟达礼闻言,脸上讪讪的。
大家无语,都看族长,乔广善拍拍额头,又“唔”“唔”了两声,沉吟良久,嘴里喃喃道:“可怜!然而……”
乔向廷见孟达礼两眼祈求似的盯着族长看,极希望能从他嘴里听到“悔婚”两个字,然而族长总还是喃喃着“然而……可怜!”
孟达礼只好凄惨地低了头,眼泪就要落下来了。
乔向廷问道:“达礼叔,俺婶子怎么想?大兄弟怎么说?妹子心里可愿意?你快跟善老爷说。”
孟达礼抬了一下头,嘴角嚅动了几下,却又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又叹口气道:“她娘也是六神无主;他哥秋生嘴上不愿意,可那孩子生来莽撞,心里没有定盘星,做事也把不准脉;最可怜的是巧儿,什么话也不说,只在屋里哭。唉,她娘儿们都三天水米不进了!”
乔向廷心里疼得什么似的。
乔金宝在旁听了,说道:“当下最要紧的,是你回去好好开导开导她们,别太过忧伤了,无论如何,先要保养好身子要紧!不然,万一饿出个好歹来,嫁与不嫁还不都一样吗?”
随后,他转了转眼珠,说道;“再者,贵婿到底得的什么病?要紧不要紧?这个最好能找个好先生,看透症候再说。若只是伤寒外侵之疾,开个方子发散发散就好了;假如是个胎里带出来的瘟病,万难除根的,那还嫁什么嫁?”
孟达礼道:“那孩子打生下来就吃药,从小一直病怏怏的,有的先生看了,说是热病,有的又说是湿病,也有说是痰症的,还有说是痨病的,就这么着,一直长到这年纪。前几天却不料突然得了个失心风,说是眼见得不中用了!”
乔金宝听了道:“既然如此,依我说莫不如借故推脱几日,看看结果再说,真要是不中用了,那就拖着等他咽气,再另择佳婿。这嫁人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咱不能眼睁睁地往火坑里跳!”
乔广善大怒,喝道:“蠢材!胡说什么呢?人家就是因为有病,才要咱嫁过去,给他冲喜呢!要能拖延几日,还用的着冲喜?黄口小儿,还不住嘴!”
乔金宝听了,诺诺连声,不敢吱声了。
孟达礼一脸的忧郁,低头坐着不言语。
乔广善清清嗓子说道:“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有些事情就得想开。再者,儿女的婚姻都是前世注定的,千里姻缘一线牵!他俩指腹为婚时,月老就已牵了线了的。再说,婚约婚约,为防悔婚,所以立约。刚才老田也说了,你两家是换了联门帖子的,这岂能做儿戏?圣人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到时亲家那边来人接,咱们赖着不嫁,颜面何在?”
一席话说着了孟达礼心里的痛处,他本是一位读书人,向来把脸面看的比命还贵重。他虽然盼着族长嘴里能说出悔婚的话来,然而其实他是明理的,知道那也无非是一种奢望而已,不会当真实现的。现在族长把话说到这份上,他那潜在的奢望登时灰飞烟灭了。
一旦死了那份心,孟达礼肚里立时有了主张,便自责地说道:“我心里一早跟明镜似的,知道断断是不能悔婚的。姑舅亲早已有之,她舅舅和舅母就是姑舅亲,相敬如宾,除了孩子不旺,家境过的也还不赖。再说,她舅和舅妈也很疼她,如今长这么大了,用着她了,却推三托四的要悔婚,她舅和舅妈岂不寒心?悔婚的事咱是做不来的!人要脸树要皮。我本来就是这个主意,只不过让家里人这么一闹,弄得我也六神无主了。如今族长您把话说到这里了,我也就不想三想四的了,回去就和她娘俩说,早早置办嫁妆,给闺女梳妆上头,候着亲家打发轿子来抬。至于秋生那个逆子,他若再党三阻四的,我就告他个忤逆!”说完,起身给每位打躬作揖,正气凛然地去了。
乔向廷心里却隐隐作痛,但既然大家都这么说,他也不好再说什么,满腹心事地回家了。
几天后,孟达礼便托人来请,说是女儿出嫁,遍待宾客,邀乔向廷夫妇过去陪客呢。原来巧儿的婚期就定在这两天,按照风俗,女家先要接待宾朋好友,名曰“送路”。婆家专程让人来知会孟达礼,说两家均须大办,这样才利于“冲喜”。于是孟达礼便倾其所有,杀猪宰羊,大宴宾朋,连素日已不走动的远房亲戚也下帖子请了来。
孟达礼祖上也阔过,虽家道中落,但也住着两进的房子,在正房后面还有一溜后罩房。一家人忙忙碌碌,跑前跑后的。他的屋里人张氏是个高个子女人,近年来因操劳过度,也有些驼背了,今儿为了女儿的事,她也忙里忙外的,接着女宾请到后罩房相待。孟达礼和儿子秋生在大门外迎候男宾,贵重的客人都让进堂屋里落坐,由乔广善、乔向廷、乔向宽陪着,其余的都在厢房和院子里坐席。
上房西侧耳房里是巧儿的屋子,孟张氏让依莲在那里陪着巧儿说话,她则和乔向宽家的在后罩房里陪女客。乔广善还用一乘小轿把他家四小姐芳菲也抬了来,让她和依莲一同陪伴巧儿。芳菲十四岁,比巧儿小一岁,依莲见这俩女孩儿肩并肩地坐在炕沿上,都杨柳细腰、水灵灵的,心里有说不出的喜爱。
巧儿穿着一身红,连绣花鞋都是红的,但她脸上却毫无喜悦之色,只是垂泪。芳菲最能感知巧儿的心境,略劝了几句,但她也不知说什么好,见巧儿哭,她也陪着哭。
依莲在一旁说:“咱家办喜事呢,你俩可别哭哭啼啼的,要图个喜庆!你婆婆家还专门打发人来嘱咐,要咱办得大些,越喜庆越好,——越喜庆,新姑爷的病就好得越快呢!”她一边说,一边为巧儿整理装奁等物。
巧儿抽抽噎噎地说:“好嫂子、亲妹子,今儿我过了门,要是表哥死了,闪下我一个人在他家,你俩可千万记得提醒我爹娘,好歹接我回来啊,免得我一个人在那里担惊受怕。”说完又哭。
依莲强作欢颜,劝道:“妹妹你千万别这样说,你那相公年纪轻轻的,哪里说不中用就不中用了?再说有年纪的人见多识广,说冲喜,就一定能冲过这一关去!这还有假?嗯,等他身子骨儿好了,你俩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岂不正是一桩好姻缘?”
巧儿听了,收住泪,说:“我爹娘也是这样说。二老还说,你和向廷哥就是一对喜庆鸳鸯,所以请了嫂子过来,专门为我梳妆。后晌还得请你和向廷哥为我装箱填柜,为得是沾沾哥嫂的福气,讨个吉利。”
依莲笑笑,说:“俺俩能被叔婶相中,也觉得很幸运呢!嗯,俺俩都沾沾你的喜气才是。”
外头一拨又一拨的客人进院里来贺喜,族长带着乔向廷和乔向宽在堂屋里陪客人说话,他又怕院子里的客人受冷落,就打发乔向宽出来招呼在院里就坐的散客。原来乔金宝也来了,他正与帐房先生老田登记贺礼呢,乔向宽便另委了一个青年人持笔,要乔金宝帮自己陪客人去。
大门外的鞭炮放了一挂又一挂;孟达礼雇了两班吹鼓手,轮番吹打着喜庆的乐曲。
如此忙了一天,临黑大家才散。
第二天一早,巧儿就上了张家的花轿,孟张氏眼巴巴地看着女儿被抬走,哭得昏天黑地的,背也弓了许多,巧儿在轿子里听见娘哭,自己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更是哭得哽咽难抬。
孟家请乔向廷和乔向宽两对夫妻到张家送亲,见张家也是张灯结彩,大吹大擂。只是那新郎倌的身子确实虚弱,前晌发了半日昏,后晌才让人架着拜了花堂,送到洞房里去,又在炕上昏沉沉地睡了。
送亲的人在张家喝过了喜酒,回村又到孟达礼家里,孟达礼再打发人去接巧儿回门,然后又送回去,这才算完事。等着众人都回来了,他家又备了酒席,又招待了众人一顿。酒席上大家都说些吉祥话,胡乱吃了几口,然后各自回家。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