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钱易来到乔家村,他一见义兄这副白发苍苍的模样,心疼得嚎啕大哭,边哭边埋怨自己说:“兄长恕罪,是弟来晚了!”乔向廷也伏在钱易的肩上落泪。
众人忙劝解开,都到堂屋里落座。
乔向廷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述说了一遍,并拿出两只飞镖三张纸条来,说其中一张正是乔金宝的字迹。
钱易看了,紧锁卧蚕眉,微闭丹凤眼,沉吟片刻,道:“这字条除了索银以外,其余皆不可信。虽是金宝笔迹,但他在匪徒手里,也不得不顺着人家的意思写。再说,山高路远,匪徒挟他昼藏夜行,哪里就轻易到了山西?”
尚璞接过来看了一眼,也说:“钱将军说得有理。我临来时卜了一卦,从卦象看金宝必走不远。”
钱易道:“嗯,欲破此案,倒也不难,我料这些捕快狗才,必与匪徒沆瀣一气,哪里是潜伏时睡着了?实是纵匪为患,从中渔利罢了。”
青桐在一侧听了,说道:“将军说的很在理,这几个捕快太可恨了:他们在这里敲诈勒索,要了那么多银子,还大吃二喝得,临事时却睡着了,天下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尚璞看看眼前这位清秀的兄弟,点点头说道:“嗯嗯,其中必有蹊跷。自古官匪一家,捕役未免两边通吃。”
陈怀玉也说:“捕快虽然可疑,但他们都在官身,我们如何奈何得了他?”
钱易冷笑一声,说道:“那须看他落在谁的手里?我已把他们罗致在军船上了。既然如此可疑,哼,今儿就教他看我的手段!”说罢,就要回船。
临走又叮嘱众人守口如瓶,军方介入之事切不可走露消息。
青桐和尚璞也要跟他去,钱易点头。
自古道:“慈不掌兵。”钱易在军中砥砺多年,也早练就为一个狠角色了。
他回到船上,即唤账下中军与文案书吏至帅舱伺候,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
少顷,士卒摆上酒菜来,亲兵卫队雁翅般站列两侧,六个捕快也被带至舱外侍立。
钱易与尚璞、青桐自顾吃酒,谈笑风生,待酒足饭饱,令中军另排下六张桌凳,钱易喝一声:“带上来!”亲兵就将那六位捕快请到了舱里。
钱易命人看座,六人受宠若惊地坐了。
钱易笑道:“诸位请了!前番我家兄长家里遇到祸事,劳烦诸位前去擒贼,虽未捕获,却也辛苦了。今儿我替兄长答谢诸位,略备薄酒一杯,请勿推辞。”说完,一个亲兵用托盘端上六杯酒来,逐个送到六人的面前,六个捕快赶忙接了,称谢不已。
中军喊声:“饮!”
六人忙饮了酒。
钱易道:“一杯薄酒难表心意,我已命人为诸位备了一道大餐,勿辞。”说完一挥手,进来了六位亲兵,每人端着一个铜盘,都用红布盖着,放到六位面前的桌上。
喜得六人起身道谢——他们还道是什么山珍海味呢。
钱易说:“诸位请坐。”
六人又落了座,等着军士放箸,钱易又道:“诸位请啊。”
王捕头笑道:“将军说笑了,没有筷子,难不成小人用手抓着吃不成?”
钱易冷笑一声,说道:“诸位在我兄长家吃相难看,怎地到了我帐里,反倒斯文起来了?难道还要人喂下去不成?”
六人一听这话不善,一时心中只打鼓。
钱易一挥手,六位亲兵伸手揭开了红布,捕快们见了,目瞪口呆。只见每个盘内都盛着十来根指头粗细的铁钉,那是军中安营扎寨时钉帐篷用的。
王捕头哆哆嗦嗦地问道:“这……不知将军到底何意?”
钱易一拍桌案,喝道:“泼才,你等可知罪?”
众人吓得起身悚立,懦懦地说:“小人……不知,小人无罪。”
钱易冷笑一声,一挥手,军中掌文案的书记从他身后转出来,展开一折念道:“据查,县衙捕快王某等六人,犯罪两大宗:其一,借捕盗之机,勒索当事人钱物若干,折银四百余两;其二,玩忽职守,于捕盗潜伏之际,酣然入睡,令贼人来去自如,致使苦主损失纹银一千两,贼亦遁逃无踪。今西北军参将,奉命督运粮草,亦负有巡按沿途地方之责,察获王某等六人勒索良民,渎职纵贼,罪不可恕,应予重罚!”念罢,复到钱易背后侍立。
钱易说道:“诸位,以上可属实否?”六人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钱易道:“你等勒索成性,既已吃了我家兄长的,也须吃下我的才好,还等什么?吞下去!”
王捕头见势不妙,本想讨饶的,但转念一想,这位将官毕竟身在军方,于地方上的事或许不敢过多干涉,加之所有银两又大多给了县尊,身后自有县太爷庇护,于是壮了胆子,说道:“小人的功过,县尊大人那里自有定论。将军军务繁忙,这些地方琐事,就不劳您操心受累了罢。所赐大餐,我等亦不敢受领,敬请撤回。”说完,竟站直了身子。
钱易哈哈大笑,说道:“好,好,你王捕头有种!县尊那里有无定论,本将过后自去理会。只是今儿你等在本将的船帐,还需过得了我的手。哈哈,若只爱吃苦主家的饭,不吃本将的饭,那就只好委屈诸位了。来呀,先给王捕头喂下去。”
就听“嗻!”的一声,过来了两个亲兵,一个绕到王捕头身后,只一脚就将他踹跪下了,然后双手拧起了他的胳膊来,令他动弹不得,另一个亲兵拧住他的耳朵,抓起两根铁钉递到他的嘴边,王捕头紧闭着嘴巴。
亲兵大怒,手握铁钉猛挥下去,噗嗤一声将铁钉像匕首一样扎进了他的嘴里,伴着一声惨叫,王捕头嘴唇也裂了,牙齿也落了,舌头也穿孔了,上膛也刺伤了,满嘴鲜血淋漓,咕噜咕噜地冒泡。
亲兵拔出铁钉,正欲再次插入,猛听得一声:“停!”原来是陈青桐发话了,毕竟他医者仁心,看不得别人受伤。
钱易见状,摆了摆手,两个亲兵便放开王捕头。可只这一下,他却也瘫了,头拄着地,像一张弓一样伏在船板上。
钱易冷冷地说道:“王捕头,可知什么是定论了吗?”
王捕头不敢抬头,嘴里只发出呜呜的声音。
钱易冷笑道:“许是嘴里说不清?那么本将问你第二宗罪:那夜你带人潜伏盯守贼人,却呼呼大睡,先合上的那只眼?你所犯罪状,先由哪一只眼抵罪?”
王捕头嘴里只呜呜地叫着,又摆手又摇头,也听不清他说些什么。
钱易不耐烦,喝道:“呔,说话只如放屁!本将也不耐烦理论许多,来呀,将铁钉先钉入他的左眼。”
王捕头登时尿了,那五位也吓得跪倒在船板上,磕头如捣蒜。
钱易一拍案,问道:“你五位怎么说?”
其中一位跪爬几步,边磕头边说:“大老爷恕罪,小人没合眼,一夜没睡。”
钱易气笑了,问道:“你既然没合眼,那就看到贼人取银喽,为何不将他当场擒获?”
他说:“是王捕头,他临上山前就说定了的,首次交银不可擒贼,以免断了以后的财路。”
那几位也点头。王捕头听了,在地上呜呜呜地叫着,满嘴喷血。
钱易道:“那么贼人是何人?你们可否认得?”
大家听了,又噤若寒蝉起来。
钱易也不做声,只看了中军一眼,中军喝道:“既然见了贼人也不敢说,长眼何用?来呀,将铁钉钉入眼中。”
不待亲兵应声,捕快急忙道:“小人招供,是……镇上的田三儿和他的一位小兄弟,他俩是惯匪,与王捕头也是暗通的。他们节下也常孝敬衙门上下的人,连典使、县太爷也都相熟的。”
那几位见纸包不住火了,也忙招认。
钱易喝过一旁,令人将王捕头抬出去,交给军中医士诊治,另将五位禁闭在一艘大船上,随时提审。
这里三人又计议一番,尚璞说:“为今之计,切不可打草惊蛇,以免让贼人听到风声跑了。”
青桐说道:“兄长说的是,捕快们与贼人相熟,若他们见不着这几个人的面,就会起疑心,还须速战速决才好。”
钱易深以为然,说道:“先须摸清贼人的底细。”
青桐道:“捕快们与贼人沆瀣一气,必知道他们的底细,可先从他们的嘴里获取实情。”
钱易便分派亲卫审问捕快,各个攻破,很快就把田三爷与其小弟的行止审清问明了。
原来,这田三儿隐匿民间,明面上以牙口经纪为生,实则听从瓢把子的飞签火票,打家劫舍,来无影,去无踪。他与一个小弟搭伙,连乔慕贵也引以为友。
待摸清了这些事情,钱易便排兵布阵,令两个亲兵扮成生意人的模样,跟着一个捕快去找田三儿说合生意,一见面就被乔装改扮的兵勇逮了个正着。
兵勇将二人押至钱易的船上,钱易即刻升帐审问。
因众捕快亲眼目睹了二人到山洞取银,证据确凿,加之钱易备下的铁钉太过凌厉,二贼难以抵赖,俱供认不讳。
钱易重在拷问他俩乔金宝的下落,听二贼交代,如今他俩也不知道乔金宝在哪里,他俩是受乔家村乔慕贵的雇佣,沿途盯梢绑架乔金宝的,但按照瓢把子定的规矩,把人质送到指定的山洞里后,则由上线派人来接应,上下彼此之间互不认识;匪徒平时之间的联络也极为隐秘,每次都定下不同的地方,放下便条后速速离开,自会有人按时去取,倘若迟迟不走,一旦识得后来人的面目,则杀无赦。按照规矩,不论哪次绑票,凡参与的弟兄都须平均分银,故而参照取银后指令扣留的比例,就可算出共有多少人参与,谁也不许多留,也不许少取。这一票一千两银子中留下了二百五十两,其余送入了另一山洞供上线去取。
钱易审完,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这瓢把子太狡猾了,线索刚一发现,就已中断。
但据田三儿交代,昔日做流寇时,他也见过瓢把子的面,那是一个威风凛凛的黑大汉,擅使飞镖;他有个压寨夫人,叫做白牡丹,长得人见人爱,擅使飞刀,他俩被江湖上称做黑白双煞。可惜后来官府征剿得紧,不得不化整为零,各自藏匿民间了。
钱易想起一件事,问:“乔慕贵到底是为了什么事,雇你等行凶作恶的?”
田三儿就说了乔广亨和乔广善两家积怨的事,又补充道:“论起最直接的起因,还是从书画上引起的,乔慕贵与李老四承揽河堤工程犯了事,就拿李老四家的书画去谢罪,那乔慕贵猛然发现书画的落款,这才知道族长家的闺女还活着。他爷俩气忿不过,这才雇我俩绑票报复。”
他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尚璞长叹一声,说道:“根源总在我身上,当年惹下的祸,带累金宝兄弟遭难受苦了。”说完,滴下泪来。
钱易劝道:“恩师不必悲伤,这哪能怪你呢?就连我也曾搭救过师母的,难道也怪我不成?这都怨乔慕贵父子为人歹毒,心术不正。”
青桐道:“只是眼下线索已断,如之奈何?”
钱易沉思了一会儿,道:“既然审出了谋主,解铃还须系铃人,那就从乔广亨父子入手,逼他出两千两银子,让我义兄送到贼人指定的地方,我派兵潜伏监视,看他们共转了几个窝点,经过了几拨人,最后一拨则是贼酋,他的窝点必是藏人之处。如此顺藤摸瓜,才可救人。”
尚璞与青桐点头称是。
钱易带了五六个马弁,并两个诚心谢罪的捕快,与尚璞、青桐回到乔家村,众人接着,钱易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大家说了一遍,气得乔广善痛骂乔广亨是阴险小人,不得好死。乔向廷也怒不可遏,便要老魏找来铁矛钢叉,要去跟乔广亨拼命。
钱易连忙劝住,说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待众人冷静下来,他将计划告诉了大家,派一亲兵挟一捕快,带着片子去唤巡检来见,并特意嘱咐要他另带三五差役来。
亲兵、捕快上马走了。陈怀玉道:“钱将军,你前番来时身穿便服,如今怎的人马簇簇,不怕被贼人知晓了畏罪潜逃吗?”
钱易说道:“此番与前番不同,初来时不知贼情,须十分小心,以免打草惊蛇。今捕获了两个贼人,知道了他们行事十分诡秘,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一举一动总逃不过他的眼睛的,故而微服与否已不甚要紧了,下一步须从细微处与贼斗智斗勇。”
陈怀玉道:“若中间周转的匪徒知道有官兵相助,他中途退出不肯传递,如之奈何?”
钱易笑道:“中间的皆是遵命行事,既不知上线是谁,也不知下线是谁,咱就是抓住了中间传递的贼人,他也不知道同伙是谁,所以贼酋是不怕的,必令中间传递下去,他怕的是最后一拨时咱们蹲守逮住他,故而咱须放长线钓大鱼才行。”
众人听了,这才知道他的用意。
因众人多日来太过乏累,钱易便与大家吃茶闲聊,问年景收成如何。说到生计,大家都摇头,说村里有田的人不多,作坊里的生意也不好做。
乔向廷还指着满屋子的布说:“织布太多,积压在这里,作坊转不动了。”
钱易一挑卧蚕眉,道:“这个兄长不必犯愁,弟从西北回来时,左大帅令我筹办一些军服,我正要四处采购布料呢。你的布弟全包了,岂不两全其美?”乔向廷听了,略觉轻松。
钱易又问:“村民有无揭不开锅的人家?”
老魏说:“有几户极穷的,由族长和东家施粥舍饭,总还不至于饿死人。”
钱易又问:“有外来的流民吗?”
大黄说:“我跟师傅从南方过来,一路上要饭的不断。就是这村里,平日也常有来要饭的,寒窑里就住着两个,也不知哪年来的,老头子又聋又哑,老婆子弯腰驼背,怪可怜人的。也有来做小生意的,杂货郎两个,一来一往的不间断;也有补锅锔盆的,每天有生人来。晚了也有借宿在农家的,也有去野庙里栖身的。”
钱易道:“说不定匪徒的瓢把子正盯着咱们呢,以后看见生人,若觉得有些异常的,赶紧说一声,说不定就是瓢把子。”
大家都点头。
巡检很快赶来了,原来知县对他早有晓谕,让他协助钱易剿贼,再说这剿贼的事本就是他们的本分。
钱易唤他到跟前,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巡检诺诺连声。
钱易便带了两个亲兵和巡检等人到乔广亨家里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