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大家正陪钱易在堂屋坐着,见乔广善进来,一起都站了起来。乔广善二话不说,走到钱易跟前就跪下了,颤声说:“大恩人啊,你以前救了小女,今儿又救小儿,你对我全家真是恩同再造啊,老夫在这里谢过了!”
慌得钱易连忙搀他起来,说:“使不得,折煞晚辈了。”
乔向廷也过来,扶住乔广善的一条胳膊说道:“看你老人家说的,都是一家人,道什么谢?人回来了,就算万幸了啊!”
陈怀玉点点头,由衷地对钱易说道:“我也曾在军中呆过,哪曾见过将军这般城府?将军妙计安天下,将来必是国家的栋梁!”
钱易逊谢了。
大家都落了坐,钱易令军士们到前院轮流用餐,堂屋里也摆上饭来。虽然是家常便饭,但这次是大家吃的最香甜的一顿饭。
曹师傅扒着饭,欣然说道:“这下好了,人也回来了,匪徒也抓到了,工厂也回来了,将军还说布匹也可用来做军衣,再则有了将军做主,被勒索的东西也都要回来了,一天的乌云都散了!”
乔广善听了,点点头,看着乔向廷出神地想了一会儿,突然歪着头问道:“大侄子,老叔问你个事,你说说看,你一番番地历尽凶险,却总有惊无险、苦尽甘来,到底是什么缘故呢?”
乔向廷不假思索地说:“神佛保佑着咱呗。”因为他想起了自己做的那个梦,父亲和禅师说的话言犹在耳,因此他由衷地感谢神佛。
乔广善说:“神佛保佑不假,依我看,关键还在你自己的那一颗心,其实就是一个字!”
大家忙问:“什么字?”
乔广善郑重其事地说道:“善!”
他遍视众人,接着说:“一切都是因为你心善,天佑善人!咱从头论一下:你若心不善,运河上你能出手救陈老弟吗?钱将军若心不善,他能跳进河里托上陈老弟吗?那时他也只是个孩子呀!你俩若心不善,能冒着雨把陈老弟拉回家吗?不拉回家,钱将军能成了你的兄弟吗?你故去的爹——我那好哥哥,他若心不善,他能带着你俩进城去看病吗?若不进城看病,亲家能遇见高士传授医术吗?亲家若没有医术,加之心若不善,能大把大把地拿金银来供你使吗?你能娶上这么好的屋里人吗?最后说回来,若不是你们都这么心善,我家人遭了难,能一次次地获救吗?”说到这里,他不禁哽咽了。
大家听了他的话,也都肃然,个个重又洗心革面一遍。
钱易说道:“哈哈,不必伤感。咱们这些心善的人,合该有缘相聚!我小时候做的也只是小善而已。我已和恩师说过,我既然已投身军旅,那就要以身许国,马革裹尸,以身殉国,方为善之大者。”
尚璞鼓掌赞道:“贤弟之志,令人敬佩。愚兄以后也要以你为师,做个位卑未敢忘忧国的人!”
青桐听了,也动情地说:“小弟虽没有什么本事,但愿也做个大善之人,悬壶济世,为民续命!”
三人越说越觉得志趣相投,惺惺相惜。
大家用完饭,钱易见军士们吃饱了,便命开拔。中军悄悄对钱易说:“这回真的军务紧急,左大帅已进军西北,誓平回乱,前线急需粮饷军服供应,将军宜即刻去县里交割匪寇,再遣人来装运布料。”
钱易道:“我不必亲去县里交割了,打发人去告知知县便了,剿匪之功全部转让给他。此前诸位被勒索的钱物,也严令捕快足额退赔。缴获来的瓢把子的银子,返还给此前曾被他勒索过的苦主,剩下的用来购买布匹吧。”众人听了,称谢不已。
中军亲到县衙,按照钱将军说的,将剿寇之功全转让给了知县,任其上报朝廷请赏,知县感激不尽。
中军又要他严惩墨吏,退赔钱物,知县哪敢不依?乃勒逼着王捕头退赔勒索的钱物,他自己所收王捕头孝敬的银钱却只字不提。王捕头只得自认倒霉,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咽,替县尊大人垫付完事。
钱易留下文员督办布匹的事,他自己随即上马,万里赴戎机去了。
乔金宝回来之后,因身体虚弱,暂且留在乔向廷家休养,由青桐为他调治。
这是因为乔广善不愿让老太太看到她的宝贝孙子虚弱的模样,怕她担心。
这段时间里,曹云纤是每日必到的,端汤递水地伺候,一口一个哥叫的那么亲热。而依莲则是个心细的人,她早就看出了倪端,便有心撮合这一段姻缘。
待乔金宝康复以后,乔广善便令他回家见奶奶、娘亲,直到这时,她们才知道了他被绑票这件事,都后怕的要死,他奶奶扳过他的头,左看右看,问他挨打没有,伤到哪里了?然后搂进怀里孩亲娘肉地哭了一通才罢。
尚璞因与青桐投机,因而迟迟未回省城。他俩谈古论今,惺惺相惜。
这天,陈怀玉见女婿家已安定下来,便想告辞回淮北去。尚璞突发奇想,极力邀陈氏父子来本省省城里行医。青桐自是愿意;陈怀玉思之再三,想:“自己一家居于淮北,女儿女婿独在此地,也没个照应,他俩前前后后经历了多少意外之事啊,虽然最终都有惊无险,但也受尽了煎熬,不如合家搬来,挨着女儿近一些,早晚也好有个照应,况且自己的徒弟也都能够开馆坐诊了,在淮北传承了自己的医术,已不是离不开那里的时候了。”想到这里,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尚璞大喜过望,就要去向岳父告辞,回城里去为陈家选房子。
刚好乔金宝来乔向廷家邀请诸位,说父亲今儿在家大排宴筵,请大家过去饮酒,以答谢陈家诊疗之恩。陈怀玉还要推辞,尚璞忙说:“岳父既然定好了,却之不恭。”众人也都劝,他只好答应了。
乔向廷便合计了一下赴宴的人,怕去多了坐不开,只请曹师傅和陈氏父子、尚璞去,加上他,共计五人。又特意嘱咐老魏,邀了大黄、小黄、李显、李赫等人去邻村酒肆里搓一顿,记在他家的账上。老魏听了很开心,大家也赞乔向廷想得周到。
依莲见这么多人过去叨扰,族长家必然忙乱,便与魏嫂先过去帮忙了。
芳菲早听说了青桐要跟大家来家里做客,不由得芳心乱跳——她自从一头撞进他的怀里,又匆匆分开,她的魂就被他带走了。她本是个娇小姐,从不下厨房的,自然做不来饭菜,但她非要下楼去帮厨,然而实际她非但帮不上忙,反有些碍手碍脚的,她娘撵了她好多次,她也不走。
乔向廷打发老魏与大黄小黄担了三担好酒,先送到乔广善家里。临近中午,一行人来到他家上房前厅里落座,原来李老四、张有财也在他家呢,这回三个女婿可凑齐了。
好容易等到开席,芳菲抢着去端菜,被厨娘拦下了,说家里有丫鬟婆子呢,哪敢劳动小姐?芳菲气得直跺脚。
好容易等大家忙完了厨事,她娘邀请依莲到上房后堂里坐,隔着屏风听前面说话。芳菲见了,紧随其后,也坐在里面偷听青桐的动静。
然而因诸多长辈都在那里坐,另有张有财、李老四这俩官场中人,哪有青桐说话的份?他只安静地坐着听他们讲。
那乔广善今儿兴致很高,酒量也大,喝着喝着甚而手舞足蹈了。
酒至半酣,他看看众人,高兴地说道:“呵呵,我打年轻时就爱听戏文。有一折戏叫做《群英会》,说的是孙刘两家联合抗曹的事。如今咱们在这里欢聚一堂,岂不是‘群英会’吗?”
陈怀玉道:“嗯嗯,说起‘群英会’,我觉得员外才是真英豪——少爷遭此大难,员外不惊不怒,从未听您说过一句埋怨的话,真是大英雄气概,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乔广善说道:“陈老弟,你就别员外员外的了。咱们一家人,老用这虚套劳子的话干嘛?我在心里,你我兄弟间早就不分彼此了。”
陈怀玉听了,心头一热,便说:“那好,以后我就直呼老哥了。”乔广善高兴地举起杯来,与陈怀玉当啷一碰,道:“这就对了,老弟!”然后一饮而尽。
芳菲在后面听了,见两家老人越发走得近了,心里也无比甜蜜,不由得看了依莲一眼,见依莲也正盯着她呢,不由得就红了脸,忙低了头。
依莲微微一笑,对她的心思心知肚明。
却听乔广善说:“还有一折戏,叫做《甘露寺》,说得是孙刘联姻的故事,孙权把妹妹许给刘备,曹操就怕了,这才成就了三国。”
曹师傅说道:“《甘露寺》,说的是刘备去相亲,吴国太相女婿。别看刘备年纪大,但是一身英雄气,吴国太一眼就相中了。那孙权不乐意,暗伏了刀斧手,反被吴国太训斥了一顿。哈哈,真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乔广善也哈哈大笑,端起酒杯又跟曹师傅碰了一个,一仰脖,喝得一滴不剩。
乔向廷道:“说起人间的婚事,全是月老在那里牵线呢。刘备虽年纪大,搁不住月老拿红绳把他跟孙尚香拴住了啊。”大家听了都笑。
张有财道:“那也不一定,分是什么人。比如城里当官的老爷,一个个有权有势的,相中谁就是谁,管他什么月老不月老呢。”
李老四也说:“是呀是呀,前番我曾有幸跟着您的那位本家去拜会过贝勒爷门人金老爷,嚯嚯,那真是个相中谁、就是谁!据说他可以夜夜当新郎,因他定下了一个规矩,凡他家佃户娶亲,只要还不起租子的,新媳妇长得又漂亮,他就先替人家入洞房,只怕他相不中呢。再个,他吃饭都个别一样,我平生第一次见呢,他是把刚有了孩子的小媳妇叫去,排好了队,挨个进屋,他偎到人家怀里吃奶。啧啧,享那样的福,那才叫男人!”
乔广善不爱听他这些话,皱着眉说道:“这等恶人,说他作甚麽?在这里说,没得玷污了我的门庭。”
张有财赶紧替妹夫打圆场,说道:“不是这样说,他是说有权有势的人活得多么逍遥自在。如今这个世道上,没有贵人罩着,寸步难行呢。前番内弟遭难,要不是我托人写信,怕是连县尊大人的面也见不着呢,虽则没借上捕快的劲,然而也总算是受理了咱的案子,最终不也是从他们嘴里寻得了线索嘛?”乔广善听了,一时无语。
张有财道:“岳父以前不是想替四妹寻一个官宦人家吗?哈哈,赶巧我那本家张大户,年纪轻轻就做了六品主事,他家里先后给他娶了几个女人,许是她们都命薄福浅,进门不久一个个就死了,他如今正要续弦呢。您见了就知道,也怪不得人家做官,他长得肥头大耳的,看面相就是个官老爷,四妹进门就做官太太。嗯嗯,也是该着两人有缘法,不然上哪里找这巧宗儿去?”
他嘴上说是为了替小姨妹保媒,实则又何尝不是拿她的美貌去讨好那位本家的阔少?李老四因曾与张大户交往过,知道他家的富贵,也极力赞同这门亲事。
芳菲在屏风后听了,不禁柳眉倒竖、银牙咬碎,气得一边跺脚,一边使劲用手拧帕子,眼看都要拧碎了。
然而乔广善这回却决绝地说:“这话休提。从金宝这事上,我算看清了:如今这官府,全都烂透了,咱是一点也指望不上它了。哼,我还真瞧不起里面的恶人了呢!任他高官厚禄,家财万贯,也统统配不上我家女儿。倒是心地纯善、有一技之长的人,才配做我的女婿。”
众人都点头,芳菲在后面听了,这才有了喜色;独有张有财、李老四眼见妻妹错过豪门,甚为惋惜。
乔向廷对乔广善拱拱手,说道:“恕我失礼,既然是一家人,今后我也就喊叔了。刚才听叔说到孩子们的婚配,说要找心地纯善的人,这也正合了那天您在我家说的那番话——我每每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缘由,就是一个字:善。我记得有本古书上说:‘人为善,福虽未至,祸已远离;人为恶,祸虽未至,福已远离。’您这句话说道根子上了。”
乔广善捋捋胡须,颔首称是。
乔金宝接过话来说:“然而天下心善的人多的是,独独心善,也难立足,古语还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呢。我觉得要想在世上立足,除了‘善’外,还要一个字才好。”
众人听了,都愿洗耳恭听。
欲知乔金宝说出哪个字来,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