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青桐素与尚璞惺惺相惜,今晚见他郁郁寡欢,忙问端底。尚璞对他并不见外,将心事直言相告:
原来,自从他到州学任教以来,便一直郁郁不得志。
他的志向,并不在于飞黄腾达,只希望把自己的一番见识,还有诸如读《海国图志》之类杂书学到的新东西,一股脑儿传递给诸位黉门庠生,使他们也具家国情怀,也能传道授业,打破这万马齐喑、朝野噤声、死气沉沉的困局。
然而他想说的这一番话,到了州学里头才知道,那都是对牛弹琴罢了。
这些庠生,都是历尽千辛万苦,好容易才进学当了秀才,舍妻弃子来这里读书,为的是多学些做八股文章的手法,也好再入秋闱过得乡试这一关,考中举人;然后再入春闱过得会试这一关,最终由圣上殿试后钦点为状元、榜眼、探花,或者进士及第也行,那样就可以一举成名天下闻,足以光宗耀祖了。
众人梦寐以求的都是功名,哪容得别人在这里谈论什么新学呢?
再说,他们都已从训导那里得知,尚璞只是个秀才出身,且因多年不参加岁考,早已被革去功名的了,既然已无秀才的名分,那就连个生员也不是了,而州学里的庠生有的是曾经考过案首的!因而大家都轻视他、疏远他。
初来乍到时,尚璞倒也曾受到过州学里学正大人的礼遇,——因他是本省学台大人亲荐来的,虽因在清波书院蛰伏时误了岁考而被革了秀才,但那学台是钦命提督一省学政的清贵高官,地位与巡抚并行,他要安置的人,岂是自己一个小小的八品州学学正能拒之门外的?
此时学正还以为尚璞与学台大人非亲即故呢,便命训导带着他去拜谒文庙。
原来这州学里的训导,也是个从八品的官,眼里原也瞧不起这个新来的学博先生的,可既然学正大人发话了,他这个佐二官岂敢违拗?只好招呼一学差,带着尚璞一起去拜谒文庙了。
那州学营建得蔚为壮观,左边是学宫,右边就是文庙。
尚璞虽曾中过秀才,然而若不是钱易请托彭大帅向学台大人引荐,只怕一辈子也难得拜谒文庙。
他跟着训导来到文庙高墙外,只见正对大门是个照壁,上书“仰之弥高”四个大字;再往里是个冲天牌楼一样的门坊,共有六根柱子,五间开阔;过了门坊,是个宽敞的大院,往里有个弧形的水池,水池中央有一座石桥;过了石桥,就到了大成殿,高高坐落于石台之上,里面供着大成至圣先师文宣王孔圣人的塑像。
司庙的差役见训导不发话,也就不开殿门,只教尚璞在外叩拜罢了。
训导见他只磕了一个头就起身,并未三拜九叩,心里不痛快,便带着他往外走,东西两庑以及崇圣祠、名宦祠、孝子祠等配殿也就不令他观瞻了。
出了文庙,他们来到了西面的学宫,但见屋舍巍然,中间也有一殿,比文庙的大成殿稍小一些,进去看时里面也有先圣的塑像,两壁还绘有七十二贤人。训导冷眼旁观,见尚璞并未行礼,心内更加不快。
那大殿两侧各延伸出数间堂宇作为讲堂,皆可容纳数十席,当时有位学博先生正在讲授五经呢。
训导有意难为尚璞,就领他进了学堂,止住学博,向庠生们介绍道:“这位新来的学博先生,乃是学台大人亲荐来州学里讲授制艺的秀才,凡欲行卷的庠生,可请这位先生点拨一二,就此即可温卷了。”
行卷就是把自己的文章投递给人看,以求指点;温卷就是应试前将文章投呈显贵以求推荐。
他这句话,分明是欺尚璞并未中过举,不曾进京会试,更谈不上殿试了,必不通八股文的,好令他当众出丑。
众庠生听了,心道既然是学台大人亲荐来的,必然学问了得,就纷纷请他登台讲授。
那位学博先生正站在台上,见训导暗使眼色,立即让出讲坛,请尚璞登台。
尚璞一时错愕,因学正大人并未事先嘱咐要他试讲,然而训导却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也没奈何,只得走上了讲坛。
他来到台上,向下看了看,见下面十六七个庠生,有的正值青春年少,有的却已两鬓苍苍了,还仍在苛求功名。他先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道:“承蒙训导大人抬爱,各位学友瞧得起后学,只好献丑了。我常自责,身为俗儒,每日只知寻章摘句,于仕途经济一窍不通,故今儿想与各位前辈探讨一点经世致用的学问功夫。”
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他讲的是什么意思,一个个转头看训导。
训导忙止住尚璞的话,说大家只想听先生讲制艺手法,就是如何才写好八股文章。他以为尚璞不懂八股文呢,殊不知尚璞也是才高八斗的秀才,于八股文也不陌生的。
于是尚璞先由破题、承题、起讲开始,逐步讲到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最后讲了束股之法。尤其讲到后四股中那两股排比对仗文字时,众人皆听得入迷,频频点头。
这学府里谁人不知八股?只是手法各有不同而已,如今听了他的技巧,都觉得受益匪浅,就连训导也不由得点头。
有位老庠生问:“请问先生,在座的明年就要入秋闱了,乡试须考三场,如何使三场皆能入得了考官大人的法眼呢?”
他话音未落,大家都笑起来,因他问的过于直白了,若人有此妙法,何愁不中解元呢?
尚璞也笑道:“每试三场,只需将首场文章做得精妙即可。若首场文章不入考官的法眼,则其余两场所作论、判与贴试诗,无论如何精妙,皆弃之不理矣。”
众人都点头。
老者又问:“请问先生,您如今入州学做了学博,可有文章供我等领教。”
尚璞大窘,因他已多年不作这等制艺文章了。
大家见他面露难色,心中皆不免狐疑起来;训导也暗自得意。
万籁俱寂之际,尚璞却突口齿伶俐地背诵起文章来,原来他急中生智,背诵起了当年自己考秀才的那篇八股文,他是过目不忘之人,更何况是背诵自己写的文章呢,自是一字不落的。
学堂里听得鸦雀无声,一时无人不敬服。
训导听了,也大为震撼,心道:“这个新来的学博先生,真不枉学台大人荐他来这里讲学,原来自有过人之处,他只是无心举业罢了,不然早已高中了。唉,可惜了这满腹经纶,耽误了功名!”又暗道:“假如我当年会试时也能写出这样的文章,何愁不能进士及第呢?也不至于只得个同进士出身,抱憾终生了。”
原来,时人欲得功名,皆以考中进士为正途,即如名扬天下的左大帅,虽位列封疆,却也只是个举人,他本人也常以不是正途出身而介怀,以致位列封疆了还叫嚷着要重新参加科考,那太后老佛爷念其有大功,便赐其“同进士出身”。
即便那些以科举出身者,也都以一甲“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为正途,三甲则为“赐同进士出身”矣,只因多了一个“同”字,已显得不是货真价实了似的。
据说曾大帅也只是个“同进士出身”,他也很忌讳这个“同”字呢。
有一段轶事,说的是他做两江总督时,有两个幕僚在对对子,其中一个出上联说:“如夫人”,——如夫人是小妾的别称;另一个想了想,对道:“同进士”,——可见在人们心中同进士就等同于小妾喽,那一个又说:“替如夫人洗脚”,另一个不假思索说:“赐同进士出身”。两个人正对的起劲呢,忽听得内堂当啷一声,有摔茶杯的声音,接着就见总督大人铁青着脸走出来,狠狠瞪了他俩一眼,然后拂袖而去。他俩这才想起来,原来总督就是“赐同进士出身”的呀,吓得赶紧卷铺盖跑路了。
如今这位训导,虽然参加过会试,却也是“赐同进士出身”,故他也常以此为憾。今儿听了尚璞的文章,又勾起了自己的懊恼来,所以发此感慨,然而已无可奈何了。
自那起,州学里的人都敬服尚璞,学正大人也亲自为他追加了课业,府学里的教授、县学里的教谕,也纷纷来请他去讲学。
尚璞见众人渐渐接纳了自己,授课时便不时掺杂一些新学的话题。
初时大家不在意,然而时间久了,说得多了,众庠生就不耐烦了,觉得他所讲的都是些离经叛道的东西,无助于大家博取功名,便纷纷去训导那里告状。
训导又告知了学正,学正便把他叫去狠狠训诫了一番,令他自悔。
这么以来,他在州学里就忽忽不乐。
尚璞把这些事对青桐说了,青桐便宽慰他说:“眼下世人皆醉我独醒,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你想倡新学,也须待机而动。”
尚璞点点头,说道:“唉,我在州学里度日如年,谁知我心?我在讲堂上也只是说时局艰难,唯有变法维新或有一线生机,他们就觉得不入耳了。大概在所有庠生心里,唯有博取功名方为正途!这于匡扶社稷有何裨益?”说完又叹。
时值夜半三更,青桐劝他不必多想,早早歇着、保重身体才是,便送他从小角门回家了。
第二天,尚璞又硬着头皮来到了州学里,学正告诉他:学台大人明日要为妾生的儿子办满月,连藩台、臬台和诸位道台、知府、知州、知县大人也去庆贺,更不用说什么教授、学正、教谕、训导一类的小官了,都要去送贺礼的。学正还曾神秘兮兮地对他说:“学台大人专门打发差役来嘱咐,要带你一同前往,可见大人对你多么看重!”
尚璞也突然觉得该去拜访一下学台大人了,因为自己毕竟是他亲荐来的,至今还不曾会面呢。
第三天,尚璞早早来到州学里。
学正用过了早茶,见时辰差不多了,便唤尚璞出门。
昨夜学正已问太太讨了十两银子揣在怀里,预备进献为贺礼的。他也问尚璞备了多少礼金,尚璞却一脸茫然。学正感叹道:“呜呼呀!不料先生与学台大人的交情竟至于如此深厚,正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原也用不着动金银的!”
两人出门,学正大人上了蓝呢小轿,由两个轿夫抬起,尚璞跟在后面走。来到学道衙门,早见门外摆满了轿子。门役认得学正,便让两人进去了。
学正上了贺礼,想进去拜见学台大人,不料学台大人正与藩台、臬台两位大人聊得欢,道台、知府、知州、知县诸位大人也都在那里说话,学正一时偎不上边儿,也插不上嘴。他想:“反正尚璞是学台大人的亲故,待会儿他必然会去叩拜的,到时候跟着他过去见礼就行了。”
不料尚璞却迟迟没动静。
他悄声对尚璞说道:“你还不过去向学台大人请安吗?”
尚璞见上面有三位大官,各如众星捧月一般,也不知哪位是学台大人,便不假思索地问了一句:“哪位是学台大人?”
学正心中大骇:“哇,原来他们竟然不认识!”
他顿时心凉了半截,才知道自己领了他来,也并不会因此增光添彩,便拉长了脸不再理会尚璞了。
学正瞅准时机,忙过去给三位大人见礼,尚璞也紧随其后,过去作揖。学台大人也并不认识他,就像没看见一样,摆摆手,照旧与人谈笑。
酒宴摆上来,大厅里坐的俱是显贵,学正的官太小,被安置在院内一个角落里。
尚璞无品级,不入流,故无座,只好去大门外候着。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学台大人忽然问道:“州学里的学正可来否?”
学正本想去大厅敬酒的,又怕大人不赏脸,正踌躇之间,忽听大人召唤,受宠若惊,忙点头哈腰地来到厅上,跪下磕头。
学台大人问:“我使人拿片子知会过你,要你带着州学里新来的尚先生一同前来,他人呢?在哪桌吃酒?请来上座。”
学正一时蒙了,心道你俩又互不认识,又哪来的上座?但也不敢问,只好说:“待下官去找。”
他来到院里张皇四顾,哪有尚璞的影子?
他怕得要死,担心尚璞早早地回去了,忙跑出门外追寻……
欲知他能找回尚璞否?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