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巧儿讲起了石桥禅,见芳菲也感动得落了泪,她又自顾出神地说:“如今,我也在佛前诵经,许了五百年的石桥愿,只求他从我门口走过,只要能再看他一眼,我就化身石桥,也无怨无悔了!”
芳菲听了,知道她动了真情,便问:“那位大夫,他长得什么样?”
巧儿说:“我只看了他一眼,就不敢再看了。”
芳菲惊奇地问:“为啥呀?”
巧儿出神地说:“俺从来没有见过那么俊的男人。因那时俺新寡,怕再多看一眼,就会思念一生,生不如死呢!可就是那一眼,加上他的一句话,就让俺终生难忘了。也正以为心里有他的影子,所以我才听公婆的话,不立牌坊!”
芳菲听了,跟着说:“就是,不立牌坊!心里有这么个人,也就有了念想,有了念想,就能活下去,早晚找到他,跟他去好好过日子就是了。”
巧儿羞涩地点点头,说:“我天天在佛前许愿,求佛保佑他平平安安。只要他平安,哪怕远隔千山万水,俺也愿等他一辈子的音讯!”
芳菲为她的一片痴情感动了,便问道:“他家是哪的?姓字名谁?你托人问问向廷哥不就知道了,既然是他领着去的,只要有一点儿痕影,早晚都能找得到!”
巧儿道:“我哪好意思问?如今俺连外人的面都不敢见,整天躲在后院里,人不人鬼不鬼的。可直到看了石桥禅,才又天天盼着依莲嫂子来。唉,也是佛祖显灵,让俺读了石桥禅,心里又有了亮光。爹爹哪会知道佛经里有石桥禅呢?”
巧儿说到这里,脸上竟溢出了笑容,眼神也活泛起来。
芳菲见她高兴,特别盼望她能圆了自己心头的梦,自言自语地说;“唉,他到底是哪里人氏呢?姓字名谁?你一点儿也不知道吗?”
巧儿摇摇头,说:“不知道,只听见向廷哥叫他‘桐儿’,谁知道他家是哪的……”
芳菲听了,脑袋嗡的一声,余下的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万万想不到,是自己的相公救了巧儿一命,竟让她魂牵梦绕,思念至今。
她呆呆地坐着,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幸而这时奶娘和巧儿娘也就过来了,提醒她说:“姑奶奶,该回去了,免得家里挂念。再说,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再来拉呱吧。”
芳菲听了,忙起身作别。
临走时,奶娘从怀里掏出五两银子,递给巧儿娘说:“老爷吩咐了,给姑娘买点好的补补身子。我看了也觉得她长的太单薄了。”
巧儿娘两个再三推辞,奶娘放在炕上就走了。她俩只好谢了又谢,送出大门,只看到走得没影了,才恋恋不舍地家去。
芳菲从巧儿家回来之后,心事更重了,有时甚而魂不守舍。乔金宝就说:“我说不该去看她吧,不听我的,看了回来就变样子了。”
她娘担忧地说:“别是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
芳菲听了笑笑,说道:“哪有啊?我是替巧儿难过呢,越想越觉得她可怜。”
芳菲说的是真心话——巧儿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啊,原本圆润鲜活的模样儿,一点也不见了,代之的只有瘦削、忧虑和憔悴,若不是她心里有念想,恐怕早就寻短见了。可一想起她的念想来,芳菲心里就五味杂陈:“唉,她喜欢一个人原本没错,可为何偏偏喜欢上了俺的相公啊?”
青桐,那在芳菲是神一样的存在,他永远是她自己的,芳菲甚而不忍心让别的女人多看一眼。
如今,竟然有这么一个人,在用生命守护着他的影子,天天为他吃斋念佛,真让人为之心疼而心酸。
芳菲是个善良的姑娘,她见不得别人受苦,然而,若成全了巧儿的心思,却又像割了自己的心肝一样疼。
她思虑良久,总寻不到两全之策,以致夜夜烦恼。
有时也想:“算了吧,自己已去看了她了,也算尽到心了,把她忘了吧。”
然而一旦独处时,巧儿那楚楚可怜的样子,又钻进自己的心里来了,赶也赶不走,——大概直到为她解除苦厄才罢。
后来她终于想明白了:“救人脱离苦海,是人的良知,而良知是发自内心的,赶不走的。”
其实她不知道,像她这么善良的人,起心动念就是良知。
但她却明白一件事:“巧儿的苦,唯有自己能够救拔,因为别人既不知其因,更难成其事。”
可一想到成其事,她又舍不得青桐了。
就这样,翻来覆去、无休无止,她想了不知多少遍。
后来,她想到了自己在婆家生活的点点滴滴,突然想起初次下厨时自己做的那顿夹生饭,便突发奇想,心道:“既然自己不会持家,难替婆婆操劳,但是巧儿却是个持家能手,何不就此接了她家去,给婆婆做个帮手?那样,既减了老人的负累,又带她脱离了苦海。虽然那样她将天天跟自家相公见面,但他俩都是克己复礼的人,也不必担心她会夺己所爱。”
想到这里,她心里一下轻松了许多。
这一天,芳菲不经父母知道,又央告奶娘陪自己来到巧儿家里,趁达礼叔不在,她悄悄对巧儿说:“不如我带你离开这里好了,先住到我家里去,我一直想找个人帮婆婆操持家务,可惜一直没物色到怪合适的,倒不如你过去,好歹替我服侍老人,管管家,受累些日子。”
巧儿这时已从母亲口里知道芳菲出嫁了,她却并不知道芳菲的相公就是依莲的弟弟——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她如今听得芳菲的话,心里砰砰直跳,虽有千万个愿意,却又不敢真那么做,就说:“爹爹知道了还不得气死啊。”
芳菲却说:“我早就想好了,已定好了日子。到时你就和老人说,去土地庙里烧香,慰藉公婆和你相公的在天之灵。只要脱开了身,上了我的马车,就没事了。等到了我家里,我写封信告诉我爹,让他转告叔叔,就说我雇你去帮我管家,让他别到处去找了。我爹发了话,他还敢不听呀?”
巧儿听了,反倒佩服芳菲的心机,想了想,说道:“谢谢妹妹的心意。也罢,我为了寻一条活路,这次就听妹妹的话,等我来生结草衔环,再报答你的恩情。”说得芳菲笑起来,推她一把说:“哪有你说的这么德厚恩重?”
当下两个人计议已定,便按计行事。
三天后,巧儿跟父母说了烧香的事。孟达礼说:“家里供着佛像,却去土地庙里烧香,多此一举!再说抛头露面的,让外人看见不好呢!”
巧儿说:“是公婆托梦给我,要我去那里烧香的,二老说土地爷在那边关照他们过得挺好,要我烧柱香报答大恩呢。”
孟达礼是个信神的人,听了她的话,也不好再阻拦,便让她娘陪她去。
巧儿说:“公婆不让娘家的人同去。”
她爹听了,只好作罢,只嘱咐她快去快回,见了人时别忘了用围巾遮住脸。巧儿答应了,来到村外路口等着。
不一会儿,一驾马车来到跟前,芳菲掀开帘子冲她招手,巧儿赶紧上了车,一溜烟跑了。
来到省城,车把式把车停在陈家大门外,陪同的丫鬟先下了车,去医馆门口喊:“少奶奶回来了!”
两个伙计忙出来帮着卸行李,青桐也迎出来了。
却见帘笼挑开,下来了一位姑娘,虽有似曾相识的模样,但他一时想不起来了。随后下车的是芳菲,她看着巧儿与青桐呆呆地对视着,不仅掩口笑了。
那巧儿看着眼前的人,心说:“佛祖啊!这不就是我魂牵梦绕的那个人吗?怎么像天上掉下来的一样,一下就站到自己眼前来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眼再看,真的是他,那神仙一样的模样儿,在她心里永不磨灭。
她的眼泪瞬间流出来了。
芳菲走到青桐跟前,挽住他的手臂,说道:“这是我相公。”然后指指巧儿说:“这是巧儿姐,——你认识的。”
巧儿听了芳菲的话,一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忙止住了眼泪,万福了下去,说道:“少爷好,少奶奶好。谢谢您俩的大恩大德,让我来到恩人的身边,帮我脱离了苦海。奴家今后情愿伺候少爷、少奶奶。”
芳菲赶紧扶住她,笑道:“这是哪里话?你又不是我买来的丫鬟。再说也不要叫什么少爷、少奶奶的,咱是姊妹,还是叫妹妹才是;他嘛……只要你愿意,叫他哥也行。”
说完,掩着嘴笑。
来到家里,见过了老人,芳菲把前因后果简略说了一遍,只藏起了巧儿对青桐的思念,——那个也没法对人说出口。
陈怀玉老两口都是和善的人,忙让人给巧儿收拾屋子住下。
芳菲给爹爹写了一封信,托他转告达礼叔,不要来找巧儿,说她雇她来帮着操持家务的。
乔广善也早想帮巧儿一把了,今见女儿这样做,也就顺水推舟,叫过孟达礼来,让他看了信,告诉他不要去城里罗唣闺女。
孟达礼正为女儿的出走而恐慌呢,今见了信才知道咋回事。
他见族长父女都这么呵护女儿,自觉脸上有光,逢人便说芳菲请他女儿去管家,好体面呢!
村里人听说了,真的很羡慕,因为经过了乔向廷家里发生的事,大家都知道陈氏家境殷实,确也需有个细心的管家,且他家宽厚和善,能在他家当管家,那可是少有的福分呢!
从此,巧儿每天帮着陈家操持家务,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巧儿也有自己拿手的私房菜,全家都爱吃她做的饭菜,虽然家里也雇了厨娘,但每到做那几道菜的时候,厨娘反成了她的帮厨了。再者,她的针线活也特别精巧,自她来了,芳菲的婆婆就再没拈过针。
又两个月后,芳菲身子越发重了,但她每天仍要去药房里抓药。
之前她曾因不能替婆婆分担家务而愧疚,如今请来了个巧儿帮着理家,婆婆得以闲适起来,她也就心安理得了。
然而自从芳菲显了身子以后,她又常因夜里不能伺候青桐而愧疚了。虽然青桐能够克制自己,然而毕竟是年轻人,气血足,精力旺,芳菲常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到那种渴望。
好在青桐是个医者,自然懂得修身养性之道,他每晚都读医书,几乎把所有的典籍都翻烂了,这就卸去了大部分精力;他还研习了一套拳法,是父亲手把手教给他的,而他父亲又是师从于智舍禅师的,那是世外高人,功夫高深,所传授功夫是一套类似太极的拳法,既练外把式,又练内气功,既聚力,又行气,柔中带刚,绵里藏针,每打一趟拳,非但不觉得累,反而神清气爽,筋骨舒畅,故而青桐看起来越发身形矫健了,大家都觉得他有神仙气,就连花甲之年的陈怀玉也是鹤发童颜的——他爷俩每天都早起练拳的。
青桐即便这样分神,有时夜里芳菲稍微靠近,他仍禁不住雄姿勃发,然而又很顾忌芳菲的身子,每每意念稍动,旋即自抑,甚而起身去用冷水冲身子,那由热至冷的过程,看得芳菲心疼。
有时芳菲就悄悄地想,自己既然这么爱他,那就应该让他天天得到快乐才是,他的快乐就是自己的快乐。
每次这么想,她总是不自觉地就想到了巧儿。——巧儿自从来到这里,因每天过得充实,又加之天天能见到恩人,开心快乐,真个如同上了天堂一般,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身子骨儿就复原了,脸上水灵灵的,流光溢彩,身材也不再那么瘦削了,她天生的杨柳细腰,凸凹有致,这时就显得分外婀娜多姿了。
有一次她来和芳菲说完了家务,告辞回屋,下台阶时她那长腿移动小脚触在石阶上,圆滚滚的臀就被颠得哆嗦几下,芳菲在后面看了,暗想:“听老人们说,这样的身材易于生养呢!”
芳菲这样想着,暗自为她独守空房而感到惋惜;进而不禁就联想到相公。虽则想得心里咚咚直跳,但她却止不住地要想。
她这个千金小姐,本是个爽利的人,——就像带巧儿进城一样,意有所动,必有所行......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