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尚璞因不懂洋话,正愁着不知该怎样交涉才能进教堂去呢,却见那黑管堂来到他身旁,弯腰鞠躬,施了一礼,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道:“尊敬的先生,欢迎您来到神的殿堂,聆听主的福音。”
尚璞不料他会说中国话,更不料他这么彬彬有礼,俗话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他也本能地拱手回礼,然后指着刚进去的那两个背影,说:“他们去哪了?”
这几个字他说得特别慢,生怕那个黑管堂的听不懂人话。不料那黑人却听得懂中国话,说:“喔,那是亲爱的普鲁斯修士,他带回来一个可怜的孤儿,让那孩子到教会蒙养学堂免费食宿,学习西洋知识。先生,无论你我,以及天下所有的生灵,都是上帝的孩子,仁慈的主是不会让他的孩子们孤苦无依的。”
尚璞不太明白,便问了一句;“蒙养学堂?”
黑管堂的说:“是的,先生。蒙养学堂也叫仁慈堂,是教会遵从主的旨意,给可怜的孩子们赐福的寄宿学堂。”
一说到学堂,尚璞反倒来了兴趣,便问:“在哪?可否进去看一看?”
黑管堂客气地说:“当然可以,先生您这边请。”
然后伸手做了一个引领的手势,领着他向教堂里面走去。教堂的大厅十分高大,进深很长,里面充满了神秘的宗教气氛。尚璞顾不上仔细观赏,跟着黑人往里面走。穿过大厅,从左边侧门出来,见一条笔直的胡同通向教堂后面,旁边有个院落,院门敞开着,还未进门就听到了咿咿呀呀的读书声。尚璞听了这久违的读书声,感觉那么亲切,不由得心中喜悦,加快了脚步。
他俩来到院内,只见里面别有洞天,果真是一所学堂。西面讲室里有位黑人修女在执教,下面坐着一些中国幼童,夹七夹八的男女混坐,最后一排坐着刚被洋人带回的那个孩子;东面讲室里是位白人修女在执教,坐着的则是一些十多岁的少年,也是男女混坐。这时普鲁斯修士则已不知去向了。
尚璞料不到教堂里面竟然有学堂,便冲那白修女拱了拱手,算是打招呼。她见有人进来,便停止授课,很礼貌地用中国话说道:“先生您好,欢迎莅临指导。”
尚璞诧异于洋女人的华语这么流利,便不自觉地踱到后排,请白修女讲下去。修女讲授的是天体物理课,有些新鲜学问把尚璞都听得入迷了,虽然好多孩子仍处于迷茫之中,但尚璞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课,大为赞赏。
那位黑管堂也陪他坐听了一会儿,然后冲他招手,示意他跟自己出去。两人出了课堂,黑管堂领着他沿连廊参观厢房,见里面陈列着动物、植物、矿物、机工等多个门类的展品,尚璞第一次鉴赏实物,确实觉得 “广其智识”了。
他俩出了学堂,沿着胡同往里走,见又有一所院子,原来这里是育婴堂,就是学生们的寝室,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窗户也四敞大开,正在通风;又来到饭堂,里面的刀叉碗碟也摆的井然有序,处处洋溢着一种说不出的洋景。尚璞见了,不由得仰天长叹,说声;“仁慈的主啊,感谢您对我大清幼儿的厚爱!”
黑管堂的又领他看了另一处院子,原来里面是一所厂房,有手摇的织布机和织麻袋机,半成品的织物还停在机器上,闲置的两间厂房里还有一样机器,尚璞看不懂,黑奴说那是煤球机。黑管堂边走边说:这工厂是用来给孩子们勤工俭学的,孩子们的生活费主要来自教会募捐,若募集资费不足时,便带他们来这里做工,多少挣点钱,添补开支用度。
尚璞点点头,说道:“这很好,免得他们从小就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两人一行说着,一行就回到了教堂的大厅内。
这时,尚璞放宽心了,仔细鉴赏起这大厅内的格局陈设来,只见教堂内布置的金碧辉煌,高耸的穹窿上绘满了壁画,每根立柱上也布满了雕刻,墙壁上也有巨大的壁画,处处给人以高大、肃穆的感觉。大厅最里面是圣坛,那是神甫或牧师传道的讲坛。整个大厅内整齐地摆着一排排的桌椅,中间的通道铺着深绿色的地毯,将桌椅对称地分割开。桌椅两边是由拱柱分开的通道,通道外边是装饰华美而细长的拱形玻璃窗。
尚璞不由得发出一声赞叹,说道:“神的殿堂,竟如此奢华!”
黑管堂说:“这昭示了教友的热心,当年筹建教堂的费用,多是来自教友们的祭献。”
尚璞不知他说的教友是洋人还是中国人,但他突然想起了满街流浪的游民,还有乡下逃荒的难民,不由得沉重地叹了口气,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两人相对无语,尚璞便拱手告辞。黑管堂却挽留他说;“先生既然来了,何不留下来,聆听一下主的福音?”
尚璞笑了笑,说道:“感谢你们的神对我大清幼儿的厚爱,但我向来是不信洋教的。”说完就走。
这时,从大厅右边进来了两个人,一个就是普鲁斯修士,另一个也是一位洋人,头上蜷缩着黄发,长着一双蓝眼睛,高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皮肤白的有些吓人,嘴巴深陷进毛茸茸的黄胡子里,不张嘴时甚而找不着嘴,脖子上挂着十字架,穿着宽大的教服,跟在普鲁斯身后赶过来。
普鲁斯先开口叫他:“尚先生请留步。”
尚璞听他招呼自己,正在犹豫时,两人就来到了他跟前。
普鲁斯先介绍说:“我是普鲁斯修士,这位是威廉神甫,他是美国北长老会的传教士,如今是这儿的本堂神父。在你们来说,也就是寺庙的主持。”
威廉神甫向尚璞鞠躬施礼,尚璞礼尚往来地回了一揖,威廉神甫说道;“尊敬的尚先生,上帝保佑您,欢迎您来到这神圣的殿堂。”
尚璞疑惑不解地问道:“请问神甫阁下,您怎知晓在下的姓氏?”
神甫笑笑,看了看普鲁斯修士,说道:“这位普鲁斯修士,原是法国传教士,多年前就已来到这里,他谁人不识?他多次跟我提起过您。我不仅知道您的姓氏,还知道您是位大书画家,您在清波书院里教授过四书五经,又到州学里任过教,您的高风亮节别人或许不知,但作为上帝子民的我们,却无所不晓。”
普鲁斯修士也笑道;“我们教会要物色一位能够教授四书五经的先生,教蒙养学堂里那些可怜的孩子们读书。神甫让我各处寻觅合适的人选,因他是个鉴赏字画的行家,早知道了您的名字,觉得您可堪胜任,便让我去请您。自从您退出州学以后,我就盯上了您,又怕您对洋教有抵触,所以不敢轻易与您接触。因您心地纯善,怜老惜弱,我心生一计,便让一个穷苦孩子到您门前乞讨,引起您的关注,然后我又领他到教会学校里来读书,您果然随后就跟着来了,哈哈!刚才管堂的黑奴领您参观学堂的时候,我忙去告诉了神甫,神甫很高兴,这才与我赶过来跟您叙话。”
尚璞万万想不到自己会被洋人盯上,便说道:“感谢教会对贫弱幼童的悲悯,他们在这里可躲过饥寒,又能学到一些新奇的学问,令在下很是赞赏。回去以后,我也将尽己所能,帮那贫弱的孩子做些事情。至于到教会学校任教嘛,呵呵,我还不想把灵魂卖给洋人。”说完又要告辞。
不料他最后一句话却激怒了普鲁斯修士,他那毛茸茸的瘦脸露出凶狠的神色,就要对尚璞动粗,威廉神甫赶紧制止了他。他又转头对尚璞说:“先生,还请你三思!加入教会,还能得到国际联盟条约的保护呢,那可就不再是普通的中国臣民了。”
尚璞本也不怕他们动粗,正抬腿要走,一听这句话,心道:“这不就是明摆着与我大清抢夺人口、征服臣民吗?不行,我得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佯装很感兴趣,回身拱了拱手,问道;“那么加入教会,到底是变成了上帝的臣民,还是贵国的臣民呢?会获得什么保护?”
神甫说:“那就请尚先生到我的茶室一会,你我详谈可好?”
尚璞点点头,于是神甫和普鲁斯修士领着他穿过大厅,来到神甫说的茶室。进了房间,只见里面都是些西洋家具,什么软皮靠椅、小几案等,靠窗的书桌上摆着一本厚厚的羊皮书,那就是所谓的《圣经》了。神甫招呼他到“沙发”上坐,他会意“沙发”就是那些软皮靠椅了,便小心翼翼地坐进去,觉得里面柔软而富有弹性,心想:“这洋人确实会享受啊,椅子都这么软和舒坦。”
神甫替他端过茶,便说起入教便可受到国际条约庇护的事来:“自从英吉利王国与贵国因鸦片起了争端以来,贵国与海外列国屡次签订了国际条约,依据这些条约,外国传教士享有不受贵国司法管辖的特权;更重要的是,贵国信徒也被列入条约的保护范围了,这即意味着一旦一个大清臣民皈依天主教,他就成了受国际条约以至外国领事和军舰的保护对象了。这可是仁慈的主——我们的上帝带给你们无上的福音啊。”
说完,满脸期许地看着尚璞,满心觉得他会当即提出加入教会的请求。
不料尚璞却愤慨地说道:“竟然有这样厚颜无耻得事!外国人跑到我们大清地盘上来撒野,却不受大清司法的管治,真真岂有此理!再说那些入教的人,怪不得个个肆无忌惮、为非作歹呢,原来是仗着背后有外国人撑腰,真真忘了祖宗八代!”
普鲁斯和威廉有些尴尬,普鲁斯急躁地说;“先生,话可不能这么说,那些条约都是贵国主动求和,才签下来的,在国际上是有法律效力的。再者,对于加入教会的人来说,这也属于他们的信仰自由,天主是最仁慈、最大公无私的,他不会拒绝任何一位信奉他的子民加入他的怀抱。”
神甫又亲手为尚璞斟了点茶,和颜悦色地说:“先生,可能您还不太了解我们的教义,所以会发出这样偏执的言论。那好的,如果先生允许,我可以为先生讲讲圣经里面的故事,我相信您听了也会为主的仁慈所感动。”
尚璞见他举止和蔼,觉得自己刚才有些过于冲动了,便也任由他讲下去。
神甫先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然后娓娓道来;“上帝是我们的天主,耶和华是他的名字,天地和世上的一切都是他创造的。人也是他创造的,而人的本性是自私的,一切都为着自己着想。自私就是污秽、有罪的。当世界末日来临时,每一个人都要接受神的审判,而上帝又是博爱的,他为了救赎世人,就让童贞少女玛利亚感召圣灵而怀孕,生下了一个男婴,就是耶稣——我们称他为圣子,其实就是上帝降生在人间的肉身,童贞女玛利亚则被我们称为圣母。
告诉你吧,上帝有三个位格,天上的上帝是圣父,地上的圣子耶稣也是上帝,耶稣遇害后的圣灵,我们叫他基督,也是上帝,他们都是一体的。圣子耶稣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三十三年半,广收门徒,让大家友好仁爱,相信上帝而得到救赎。他还为穷人治病,多次显示他的神迹。这就引起了当时犹太教大人物的不安,指责传播的是‘异端邪说’,千方百计迫害他。耶稣有个门徒叫犹大,他背叛了耶稣,向犹太教报告耶稣的行踪。耶稣预知自己将要被人所害,就在逾越节的晚上与自己十二个门徒共进晚餐时说:‘有一个人要出卖我,他正和我同桌进餐。出卖我的人,他的灾祸也不远了,他倒不如不出生在这世上呢。’大家听了,都很吃惊,纷纷辩解自己绝不会背叛师门的。耶稣拿起饼来,祷告完毕,分给门徒们说:‘吃吧,这是我的身体为你们献的,以后你们也要这样来纪念我。’又拿起酒杯来,递给门徒们说:‘拿去喝吧,这是我为众人所流的血,使大家的罪得到赦免。’他们唱了赞美诗,散了晚宴。犹大就出去领着许多人来抓耶稣了,他给那些坏人一个暗号说:‘我与谁亲嘴,谁就是他,你们就可以拿住他来。’犹大随即来到耶稣跟前与他亲嘴,于是那些人上来擒住了耶稣。从此犹大便成了叛徒的代名词,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后来他也因不堪精神重负而上吊自杀了,果然他的人祸不远!
当天晚上那些人就开始审讯耶稣,耶稣一直保持缄默,对所有的问题都避而不答。最后大祭司问他:‘你到底是不是上帝的儿子?’耶稣开口说:‘是。’大祭司之所以要这么问,是基于一个巧妙的两难推理——如果耶稣为了活命,可以说‘不是’,但那样他所宣扬的教义就彻底断送了;如果他说‘是’,那么根据当时犹太法的律令,他就亵渎了至高无上的上帝,这种僭越将会为他带来杀身之祸。但耶稣义无反顾地作出了‘是’的回答。耶稣忍受了残忍的鞭打,最后被钉死在了十字架上。三天后,有人亲眼看见耶稣复活了,还有一些妇人见到了天使,天使说:‘耶稣没有死,他不在这儿,他已经去天堂和上帝在一起,坐在圣父的右边。’有些人不相信这些活,耶稣就在门徒们吃饭的时候向他们显现,等门徒认出了他,他就倏忽不见了。后来,耶稣又多次向人们显现,有人认出他后,也就突然不见了……”
威廉神甫长篇大论地讲着,尚璞初时漫不经心的,后来听到耶稣为了教义而献身,竟也有些感动了。
神甫稍微停顿了一下,喝了一小口茶,润润嗓子,尚璞乘机插话说:“您讲的故事确实感人,不过我们也不乏这样的故事呢。我们的古书讲过:盘古开天辟地,女娲抟土造人,她不仅会造人,还会炼石补天呢。说到无所不能的天主,你们有上帝,我们也有玉皇大帝掌管一切;说到以死殉道,佛家也有舍身饲虎的公案;你们有圣父、圣子、圣灵,我们也有三清,佛家也有纵横三世佛。这类的故事和道理,也都差不多是相通的。你们的上帝与我们的玉皇大帝,说不定还是一个人呢,要么是亲哥俩,也跟你我一样,正见面喝茶聊天呢,哈哈。”
神甫也笑了,说道:“宗教各有不同,教义大体相通,自是不假。”
尚璞说:“说起教义,好的宗教总是教人向善的,因果报应,天道轮回,丝毫不爽。这倒是好事,强似那些邪教,教人仇世,要么自戕,要么害人,要么荼毒幼童,挖眼珠子,或者吃人的心肝。”
神甫听他这话,就知道他听过什么风言风语,一时也难以辩解,便说:“我们都是上帝的子民,信奉的是正教,不是异端邪说!不管你信不信,世间总是有主宰的,我们以造物者为救世主,肯定没错。”
尚璞说:“嗯,我们何尝不盼望有这样一尊至真至善、全知全能的神庇护人间。不过在下尚有一事不明,还望不吝赐教。”
神甫见他渐入禅机,肯跟自己坐而论道了,很是欣慰,赶紧说:“先生有什么疑问只管讲,咱们可以探讨。”
尚璞问了他一番话,竟把他问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欲知尚璞问的什么话,且待下文分解。